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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客少年场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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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 18:45:0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白水按:安装了郝小焕同学提供的国学备要,随便浏览,翻到了郭茂倩的《乐府诗集》,卷六十六,恰好看到了《结客少年场行》《少年行》等几组诗。其中有些诗以前看过,但这么集中地看,是头一回。浏览一过,快意之极。又想到这些诗为研究中国侠文化之绝好材料,特转于此,与诸君共享。

【结客少年场行】

宋·鲍照
 
  《后汉书》曰:“祭遵尝为部吏所侵,结客杀人。”曹植《结客篇》曰:“结客少年场,报怨洛北邙。”《乐府解题》曰:“《结客少年场行》,言轻生重义,慷慨以立功名也。”《广题》曰:“汉长安少年杀吏,受财报仇,相与探丸为弹,探得赤丸斫武吏,探得黑丸杀文吏。尹赏为长安令,尽捕之。长安中为之歌曰:‘何处求子死,桓东少年场。生时谅不谨,枯骨复何葬。’按结客少年场,言少年时结任侠之客,为游乐之场,终而无成,故作此曲也。”

骢马金络头,锦带佩吴钩。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追兵一旦至,负剑远行游。去乡三十载,复得还旧丘。升高临四关,表里望皇州。九衢平若水,双阙似云浮。扶宫罗将相,夹道列王侯。日中市朝满,车马若川流。击钟陈鼎食,方驾自相求。今我独何为,轗<车禀>怀百忧。
 
  【同前】 =>梁·刘孝威
 
  少年本六郡,遨游遍五都。插腰铜匕首,障日锦涂苏。鸷羽装银镝,犀胶饰象弧。近发连双兔,高弯落九乌。边城多警急,节使满郊衢。居延箭箙尽,疏勒井泉枯。正蒙都护接,何由惮险途。千金募恶少,一麾擒骨都。勇馀聊蹙鞠,战罢戏投壶。昔为北方将,今为南面孤。邦君行负弩,县令且前驱。
 
  【同前】 =>北周·庾信
 
  结客少年场,春风满路香。歌撩李都尉,果掷潘河阳。折花遥劝酒,就水更移床。今年喜夫婿,新拜羽林郎。定知刘碧玉,偷嫁汝南王。
 
  【同前】 =>隋·孔绍安
 
  结客佩吴钩,横行度陇头。雁在弓前落,云从阵后浮。吴师惊燧象,燕将警奔牛。转蓬飞不息,冰河结未流。若使三边定,当封万里侯。
 
  【同前】 =>唐·虞世南
 
  韩魏多奇节,倜傥遗名利。共矜然诺心,各负纵横志。结友一言重,相思千里至。绿沈明月弦,金络浮云辔。吹箫入吴市,击筑游燕肆。寻源博望侯,结客远相求。少年重一顾,长驱背陇头。焰焰霜戈动,耿耿剑虹浮。天山冬夏雪,交河南北流。云起龙沙暗,木落雁门秋。轻生殉知己,非是为身谋。
 
  【同前】 =>虞羽客
 
  幽并侠少年,金络控连钱。窃符方救赵,击筑正怀燕。轻生辞凤阙,挥袂上祁连。陆离横宝剑,出没惊徂旃。蒙轮恒顾敌,超乘忽争先。摧枯逾百战,拓地远三千。骨都魂已散,楼兰首复传。龙城含晓雾,瀚海隔遥天。歌吹金微返,振旅玉门旋。烽火今已息,非复照甘泉。
 
  【同前】 =>卢照邻
 
  长安重游侠,洛阳富才雄。玉剑浮云骑,金鞍明月弓。斗鸡过渭北,走马向关东。孙宾遥见待,郭解暗相通。不受千金爵,谁论万里功。将军下天上,虏骑入云中。烽火夜似月,兵气晓成虹。横行徇知己,负羽远征戎。龙旌昏朔雾,鸟阵卷寒风。追奔瀚海咽,战罢阴山空。归来谢天子,何如马上翁。
 
  【同前】 =>李白
 
  紫燕黄金瞳,啾啾摇绿鬃。平明相驰逐,结客洛门东。少年学剑术,凌轹白猿公。珠袍曳锦带,匕首插吴鸿。由来万夫勇,挟此生雄风。托交从剧孟,买醉入新丰。笑尽一杯酒,杀人都市中。羞道易水寒,从令日贯虹。燕丹事不立,虚没秦帝宫。武阳死灰人,安可与成功。
 
  【同前】 =>沈彬
 
  重义轻生一剑知,白虹贯日报仇归。片心惆怅清平世,酒市无人问布衣。


 
  【少年子】 =>齐·王融
 
  闻有东方骑,遥见上头人。待君送客返,桂杈当自陈。
 
  【同前】 =>梁·吴均
 
  董生能巧笑,子都信美目。百万市一言,千金买相逐。不道参差菜,谁论窈窕淑。愿言奉绣被,来就越人宿。
 
  【同前】 =>唐·李百药
 
  少年飞翠盖,上路动金镳。始酌文君酒,新吹弄玉箫。少年不欢乐,何以尽芳朝。千金笑里面,一搦抱中腰。挂冠岂惮宿,迎拜不胜娇。寄语少年子,无辞归路遥。
 
  【同前】 =>李白
 
  青云年少子,挟弹章台左。鞍马四边开,突如流星过。金丸落飞鸟,夜入琼楼卧。夷、齐是何人,独守西山饿。

 
  【少年乐】 =>李贺
 
  芳草落花如锦地,二十长游醉乡里。红缨不重白马骄,垂柳金丝香拂水。吴娥未笑花不开,绿鬓耸堕兰云起。陆郎倚醉牵罗袂,夺得宝钗金翡翠。
 
  【同前】 =>张祜
 
  二十便封侯,名居第一流。绿鬟深小院,清管下高楼。醉把金船掷,闲敲玉钅登游。带盘红鼹鼠,袍砑紫犀牛。锦袋归调箭,罗鞋起拨球。眼前长贵盛,那信世间愁。


 
  【少年行三首】 =>李白
 
  击筑饮美酒,剑歌易水湄。经过燕太子,结托并州儿。少年负壮气,奋烈自有时。因声鲁句践,争情勿相欺。
 
  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
 
  君不见淮南少年游侠客,白日球猎夜拥掷。呼卢百万终不惜,报仇千里如咫尺。少年游侠好经过,浑身装束皆绮罗。兰蕙相随喧妓女,风光去处满笙歌。骄矜自言不可有,侠士堂中养来久。好鞍好马乞与人,十千五千旋沽酒。赤心用尽为知己,黄金不惜栽桃李。桃李栽来几度春,一回花落一回新。府县尽为门下客,王侯皆是平交人。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衣冠半是征战士,穷儒浪作林泉民。遮莫枝根长百丈,不如当代多还往。遮莫亲姻连帝城,不如当身自簪缨。看取富贵眼前者,何用悠悠身后名。
 
  【同前四首】 =>王维
 
  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

  汉家君臣欢宴终,高义云台论战功。天子临轩赐侯印,将军佩出明光宫。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一身能臂两雕弧,虏骑千群只似无。偏坐金鞍调白羽,纷纷射杀五单于。
 
  【同前二首】 =>王昌龄
 
  西陵侠年少,送客过长亭。青槐夹两路,白马如流星。闻道羽书急,单于寇井陉。气高轻赴难,谁顾燕山铭。
 
  走马还相寻,西楼下夕阴。结交期一剑,留意赠千金。高阁歌声远,重关柳色深。夜间须尽醉,莫负百年心。
 
  【同前】 =>张籍
 
  少年从出猎长杨,禁中新拜羽林郎。独到辇前射双虎,君王手赐黄金铛。日日斗鸡都市里,赢得宝刀重刻字。百里报仇夜出城,平明还在倡楼醉。遥闻虏到平陵下,不待诏书行上马。斩得名王献桂宫,封侯起第一日中。不为六郡良家子,百战始取边城功。
 
  【同前三首】 =>李嶷
 
  十八羽林郎,戎衣事汉王。臂鹰金殿侧,挟弹玉舆旁。驰道春风起,陪游出建章。侍猎长杨下,承恩更射飞。尘生马影灭,箭落雁行稀。薄暮归随仗,联翩入琐闱。玉剑膝边横,金杯马上倾。朝游茂陵道,暮宿凤凰城。豪吏多猜忌,无劳问姓名。
 
  【同前】 =>刘长卿
 
  射飞夸侍猎,行乐爱联镳。荐枕青娥艳,鸣鞭白马骄。曲房珠翠合,深巷管弦调。日晚春风里,衣香满路飘。
 
  【同前四首】 =>令狐楚
 
  少小边州惯放狂,骣骑蕃马射黄羊。如今年事无筋力,犹倚营门数雁行。
 
  家本清河住五城,须凭弓箭得功名。等闲飞鞚秋原上,独向寒云试射声。弓背霞明剑照霜,秋风走马出咸阳。未收天子河湟地,不拟回头望故乡。霜满中庭月过楼,金樽玉柱对清秋。当年称意须为乐,不到天明未肯休。
 
  【同前二首】 =>杜牧
 
  官为骏马监,职帅羽林儿。两绶藏不见,落花何处期。猎敲白玉钅登,怒袖紫金锤。田、窦长留醉,苏、辛曲护歧。豪持出塞节,笑别远山眉。捷报云台贺,公卿拜寿卮。
 
  连环羁玉声光碎,绿锦蔽泥虬卷高。春风细雨走马去,珠落璀璀白■袍。
 
  【同前三首】 =>杜甫
 
  莫笑田家老瓦盆,自从盛酒长儿孙。倾银注瓦惊人眼,共醉终同卧竹根。
 
  巢燕养雏浑去尽,红花结子已无多。黄衫年少来宜数,不见堂前东逝波。
 
  马上谁家白面郎,临阶下马坐人床。不通姓字粗豪甚,指点银瓶索酒尝。
 
  【同前】 =>张祜
 
  少年足风情,垂鞭卖眼行。带金师子小,裘锦骐驎狞。选匠装金钅登,推钱买钿筝。李陵虽效死,时论得虚名。
 
  【同前】 =>韩翃
 
  千点斓斒喷玉骢,青丝结尾绣缠鬃。鸣鞭晚出章台路,叶叶春依杨柳风。
 
  【同前】 =>施肩吾
 
  醉骑白马走空衢,恶少皆称电不如。五凤街头闲勒辔,半垂衫袖揖金吾。
 
  【同前三首】 =>僧贯休
 
  锦衣鲜华手擎鹘,闲行气貌多轻忽。稼穑艰难总不知,五帝三皇是何物。
 
  自拳五色球,迸入他人宅。却捉苍头奴,玉鞭打一百。
 
  面白如削玉,猖狂曲江曲。马上黄金鞍,适来新赌得。
 
  【同前】 =>韦庄
 
  五陵豪客多,买酒黄金贱。醉下酒家楼,美人双翠幰。挥剑邯郸市,走马梁王苑。乐事殊未央,年华已云晚。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11-2 18:51:51编辑过]
发表于 2009-11-2 19:33:04 | 显示全部楼层
不知白水看不看小椴的武侠,他的《洛阳女儿行》(三卷)颇有此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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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 19:44:41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是引用不为在2009-11-2 19:33:04的发言:
不知白水看不看小椴的武侠,他的《洛阳女儿行》(三卷)颇有此风。

小椴这个名字当年泡清韵时就听说了,但他的作品没看过。呵呵,能入你法眼的必非俗笔,倒要找来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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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 19:45:42 | 显示全部楼层
最喜欢这两句,“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一点也不像田园诗人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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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 19:47:19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是引用不为在2009-11-2 19:33:04的发言:
不知白水看不看小椴的武侠,他的《洛阳女儿行》(三卷)颇有此风。

俺很喜欢小椴的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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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11-2 20:04:03 | 显示全部楼层
以下是引用木耳在2009-11-2 19:45:42的发言:
最喜欢这两句,“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一点也不像田园诗人的话。

哈哈,这一首也是我上大学时最喜欢的一首,工作以后给学生讲王维,必讲此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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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 20:25:36 | 显示全部楼层

巧了,今天无意中看到一篇谈论中国游侠精神的文章,也转贴于此吧!

               

                                            中国的游侠精神到西汉为何没落?

     梁启超说中国人缺少公德心,平民百姓没有参与公共事务的机会,哪能培养公德心?严文井所说的“我们的国情只允许产生阿Q”,正是广大民众没有机会参与公共事务的结果。不要过多的责备阿Q。明白了这个道理再谈汉代的游侠就可以理解了。西汉初年的游侠以平民之身注重德行修养,主持公义之事,以平民之身受民众乃至公卿的敬服;到了西汉中后期,士沦为犬儒,侠变成豪暴之徒,全乃极权专制发展之所赐。

西汉:江湖侠骨已无多

——中国的游侠精神到西汉为什么没落?

王学泰


前辈文学家严文井先生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中国这块土壤,产生不了堂.吉柯德。我们的国情只允许产生阿Q!”严先生不是社会学学者的,这句话是他以文学家眼光长期观察社会生活的结果。吉柯德是什么人?他是个破落的绅士,甚至心智都有点问题。他沉溺于骑士小说之中,迷不知返,颠倒了迷幻与真相、理想与现实,立志要做一个行侠仗义的骑士。他骑这一批瘦马,到处奋不顾身地“锄强扶弱、打抱不平”,“维护真理,追求正义”。为此吉柯德不怕挫折、碰壁,勇于牺牲,只是为人间制造了许多笑料,给爱他的人留下许多悲哀。吉柯德认为在这个荒谬的世界上他有责任纠正它、改变它,使它变得美好起来。他关注的是公共事务、是他人的利益。这就是人们近来热衷谈论的“贵族精神”。


一,侠风兴起


贵族社会是身份社会,贵族的身份注定他们生下来就是要管公共事务的,管“他人事”是伴随着他的身份而来的。而广大的农民手工业者、商人则没有这种权力,自然就不会有这种习惯。梁启超说中国人缺少公德心,平民百姓没有参与公共事务的机会,哪能培养公德心?严文井所说的“我们的国情只允许产生阿Q”,正是广大民众没有机会参与公共事务的结果。不要过多的责备阿Q。明白了这个道理再谈汉代的游侠就可以理解了,这些舍命拯危救难的侠不过是贵族精神的遗孑而已。

中国西周可算是贵族社会,到春秋时代礼崩乐坏,贵族社会逐渐解体。强凌弱、众暴寡、兼弱攻昧,在你死我活的暴力竞争中,权力日益一元化,在诸侯国里权力向君主集中,诸侯国之间权力则向强者集中,最后秦灭六国,权力集中在秦始皇一人手中,实现了从贵族社会到皇权社会的转型。侠就是在这个数百年的社会转型中产生和兴盛的。

如果说贵族社会是在“周礼”约束下的制度化的分权的话,那么,侠的产生则是在贵族社会解体的过程中一种非制度化的分权,而且是对日益发展的集权的一种抵制。贵族行使权力,因为它是那个垂直等级制度的一部分;而侠的权力来自通过横向联合积聚起来的力量。他们都是出身贵族的侠,如魏国的信陵君,赵国的平原君,齐国的孟尝君,楚国的春申君。他们都有权、有土、有势、有钱,登高一呼,从者云集,煽起了一股游侠之风,扬名千载,成为向慕游侠者的偶像。特别是信陵君,他对侯嬴的谦恭与侯嬴最后“临风刎颈送公子,七十老翁何所求”成为礼贤下士和士人以死报知己的经典。信陵君是侠中之侠。


二,从贵族的侠到平民的侠


秦灭六国,一统皇权,本来就很苛酷的秦国政风(所谓“虎狼之国”)与法家理论结合形成了极端的皇权专制制度。此时,以吏为师,权出一孔,都来自天子,对社会实施了严控制。六国贵族都变成了平民,彻底无权。侠风被打压,再想像战国时期那样搞横向结合,积累和发展个人权力去做侠是不可能了。然而,六国残余还在,“四公子”煽起侠风也不会完全泯灭。如楚人项梁与“吴中贤士大夫”的交游,张耳、陈余“变姓名”处于流亡地下状态,黄石公桥下传授张良兵法,乃至张良花钱雇人暗杀秦始皇……。这些都是不能被当局发觉的。这是一股民间的暗流,其中最活跃的就是六国的贵族和向慕游侠风尚的人们。汉高祖刘邦就是其中的一位。秦王朝正是被这些有侠气的人们颠覆的。

刘邦生于楚考烈王七年(前256),正值战国之末,可以说是与“四公子”同时(刘邦6岁平原君卒,14信陵君卒,19春申君卒),家乡在沛(苏北),与信陵君所在大梁(今开封),孟尝君根据地薛都很近(刘邦做亭长时还到过薛),游侠之风波及到沛。从他的不治家人产业、好交际、朋友众多来看,也是侠的做派。好侠,自然崇拜侠中之侠的信陵君。刘邦做皇帝后,数次出关,如过大梁,必去祭祀信陵君。高祖11年12月刘邦最后一次路过大梁,除了祭拜之外,又为信陵君安排了五家守陵人,他们的责任就是“世世岁以四时奉祠公子”。刘邦为战国时的贵族侠画上了句号。

汉代秦之后,虽然仍是“汉承秦制”,但权力非集中皇帝一人。特别是文景时期,政尚宽松,陆续废除了一些苛法,统治者倡导黄老,社会上弥漫着无为而治的氛围。在这种社会管制比较宽松情况下侠再度兴起是一点也不奇怪的。然而,这次兴起不是贵族侠,而是具有贵族精神的平民。

什么是贵族精神?体现在任侠上就是“忠敬勇死”,或者如司马迁在《游侠列传》中说:

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这段话可以概括为四点:为他;反主流;敬事;谦逊。汉初的侠与战国时不同,其出身可能是士人,但身份就是布衣平民,其做游侠的目的也与战国时期的侠有区别。

战国时的侠利用其地位及社会资源,发展个人权力,目的还是实现个人的政治目的。而汉初的侠在形式与过去一样,如有人追随,为人谦卑敬业和干些最高统治者不喜欢的事等方面类似。可是其目的却在于干预公共事务,其效果是“为他”。在司马迁看来游侠的本质即在于“为他”。“为他”是注重公义,也就是后世俗语所说的“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然而这时侠的“为他”与后世的一般人的“为他”是有区别的,后者是由于道德感的激发,打抱不平;而前者是出于职守的习惯。先秦的侠大多来自“大夫”“士”两个阶层。用今天的话说大夫多是执政者,士多是行政人员。自西周以来他们世代相承,几百年来逐渐养成了处理公共事务的责任感与荣誉感。虽然经过了世事的变动,公共事务早归各级官僚管了,但由责任和荣誉形成的习惯不可能一下子被皇权专制扫荡得干干净净(其实秦始皇极端主义的绝对统治也就十几年),必然还会残留在一些早已没落的贵族的身上,只要机会合适就不免要表现出来。

《游侠列传》记载的第一位大侠朱家就是秦末汉初人,与刘邦同时。身处社会动乱时代,他勇于救人,光是士人就有百十人,平民百姓不可胜数。为什么他以救助别人为自己的义务,仅用同情心是不能解释通的。其中必有一种责任意识起作用,或是宗教信仰、或是职务规范。看来不是前者,只能是后者。但不是现在的,而是过去的职务观念的遗留。

司马迁说,那些贵族的侠,有权、有势、有土、有钱,得名也易。至如那些身处闾巷的布衣之侠,他们都是靠自己的修行,名扬天下,知者无不称贤,才是最难的。《游侠列传》较为细致地描写了郭解。其实郭解的性格素质并不好,少时为人阴贼,所杀甚众。中年以后,改弦更张,以德报怨,施予而不望回报。列传记了他三件事。一是,郭解的外甥仗着舅舅的名声势力欺侮人,被人杀死,杀人者跑了。郭解的姐姐怨弟弟不为她复仇,便把儿子的尸体扔在道路上,不埋葬,丢郭解的脸。杀人者怕郭解追杀,自动找到郭解说明情况,郭解说,错在我的外甥,把他放走了。自己埋葬了外甥。二是有人故意在郭解出行时挡他的路,而且特别倨傲,郭的门客要杀掉此人。郭制止了他还说:“是吾德不修也,彼何罪!”。后来,郭解还在暗地帮了他许多忙,得到谅解。三是洛阳有对仇人,洛阳当地“贤豪”劝解多次,无效。郭解到洛阳把这对仇家化解了。然而郭解感到自己夺了洛阳“贤豪”权力,于是连夜离开洛阳,使外人感到仇家的和解乃是洛阳“贤豪”劝解的结果。这三件事在今人看来郭解活得多累啊!郭解就是靠这种“累”,修行砥名”,让社会认识自己。司马迁说,这些侠都是“名不虚立,士不虚附”啊。人们认识了侠,也给侠带来无穷的麻烦,甚至是灭亡的厄运。


三,捧杀与打杀——“民间领袖”的命运

汉人关于游侠的记载突出他们的共同的特点是交游遍天下,有众多的朋友。如朱家无钱无势,但“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关(函谷关)东”的人们都愿意与他交成过命的朋友。文景时期,大将军周亚夫率军讨伐吴楚之乱,途经洛阳,见到大侠剧孟,认为吴楚造反没有把剧孟拉入其中是一大失策,因为剧孟背后的力量可敌一国。其实,剧孟“家无十金之财”,他的力量来之于交游遍天下。剧孟的母亲去世时“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可见其影响力之大。

司马迁见到过郭解,他眼中的这位大侠是“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受到人们的拥护。汉武帝时,为了把关外“豪富”全部控制起来,把他们迁徙到首都长安附近的茂陵,被迁徙的名单中也有郭解。可是郭解家贫,不够“豪富”(应有三百万的家资才够格)的标准,于是卫大将军在汉武帝面前说:“郭解家贫不中徙。”汉武帝说:“一个平民百姓,竟有将军替他说话,他家不穷”。于是郭解必须迁徙,但把郭解列入迁徙名单的县吏也被郭解的“粉丝”杀了,对此,郭解毫不知情。到了郭解搬迁那天“诸公送者出千余万”,朋友送给他的钱超过千万,郭解只是在上路之前才真正符合了被迁居茂陵的资格。郭解名满天下,真是“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到了茂陵,无论认识不认识的,纷纷以能与他交往为荣。后来,汉武帝终于借故“族诛”了郭解。郭解罪在哪里?一介平民,居然有那么多“粉丝”!有了支持者就有了权力,有了权就能决定他人的死生,这在皇权专制社会中是统治者最不愿意看到的。因此不管郭解中年以后如何自律、如何守法、如何谦卑都是不管用的。《左传》中说“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大一统时期是小人无罪,有势力则有罪。郭解被族诛的“判决书”中说:

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不知,此罪甚于解知。杀之,当大逆无道。

署名是当时的御史大夫公孙弘。在公孙弘看来,一些人不用郭解支使就替他去杀人,可见郭解在民间的势力之大,就凭这一点还不该杀吗?

为什么有那么多的人以交游郭解为荣、愿意为他出力、甚至为他杀人?除了郭解本人的名望和魅力外,还有社会因素。此时刚刚从贵族社会转入皇权社会,人们对于权力高度统一还是不习惯的,特别是日渐平民化的士人。因此蛰居地方的士人以及原来的贵族,总爱捧出一些杰出人物或特异人物作为领袖,有意无意地消弱或抵制朝廷的权力。郭解本身固然就有影响力,但一些地方豪强也在有意无意地捧他,希望他能成为民间领袖。郭解大约也感到这一点,人们越捧,他越谦卑,越退缩,但最终还是被捧杀。所谓“杀君马者道旁儿”就是此意。是不是这些士人就怀有捧杀的恶意呢?我以为不是这样。这也与社会转型期间士人特殊心理有关。

我们读西汉人的作品可以感受到许多士人还是怀念战国那个“权出多门”时代的。那时权力的分立,社会有较大的生活缝隙,有才能的人才会有更多的机会脱颖而出。汉武帝时的东方朔,在《答客难》中说,战国时期,诸侯争天下,才是“得士者强,失士者亡”的时代,士人可以充分表现自己;现在“圣帝流德,天下震慑,诸侯宾服”,“贤不肖何以异哉”?没有了竞争,“贤”与“不肖”就没有差别。如果皇帝抬举你,你就会“在青云之上”,贬抑你,你就会被打压到“深泉之下”,“用之则为虎,不用则为鼠”,一切以皇权为依归。西汉末扬雄对于先秦一些君王礼贤下士的行为万分向往。他在《解嘲》一文中列举了宁戚、管仲、侯嬴、邹衍等有才干的士人所受到的礼遇。用此以对比当时的“县令不请士,郡守不迎师,群卿不揖客,将相不俯眉”。这个时期,出身平民的士人如想有个较好的出路,只有走门子,攀龙附凤,低三下四,摧辱自己。

侠有的也是士人,但他们与普通的士人不同,靠自己的努力,充分实现自己,当然不能说毫无个人的考虑,毕竟还是传统对他们起的作用为多。这样,还不习惯大一统的士人、特别是那些受到伤害的司马迁之类的士人,对于游侠是充满了敬意和企慕的。蛰伏民间的士人、豪强等都希望侠能有更大声望,领袖群伦,这在社会上形成了一种心理期待,司马迁的《游侠列传》对于游侠热情赞美歌颂正反映了这心理期待。

正统人士如班固等不仅对游侠是持批评和否定态度的,而且对司马迁的关于游侠的观点是“退处士而进奸雄”“贱守节而贵俗功”,其理由就是游侠破坏秩序,这是大恶,怎么能仅据其一点小善而赞美他们呢?如果秩序是像他们想象“百官有司奉法承令,以修所职,失职有诛,侵官有罚。夫然,故上下相顺,而庶事理焉”,那样井井有条,社会矛盾大多能得到合理的解决,人们也许能够安于既定的秩序,平安的度日。可是现实不是那样,生活在备受古今人赞美汉武帝时期的司马迁也不感到幸福。所以他感慨自己是“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因此,那些拯人危难,不居功,不望报的游侠自然就受到人们的尊敬和爱戴。这是统治者最感恐惧和愤怒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11-2 20:26:12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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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 20:27:13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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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遵守秩序就是一切——侠风泯灭


汉武帝是个雄才大略的皇帝,他对外开疆拓土,对内加强皇帝专权,当然不能容忍游侠这一类民间领袖存在。他对游侠毫不手软,严厉打击。在意识形态上,汉武帝实施“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政策,既不搞法家极端主义,也不像汉初的“无为而治”,休养生息。士人追捧游侠的风气渐渐平息,皇权专制制度日渐完善,以武帝以后,平民游侠,干预公共事务的情状,基本消失。士大夫终于弄明白,在“权出一孔”时,荣辱升沉,皆是皇权之赐。因此大多进入犬儒状态,最多也就是发点牢骚而已。连牢骚满腹的扬雄也攻击游侠是:“窃国灵也(国家权柄)。”(《法言》)因为扬雄虽不得志,但毕竟还是在朝堂啊。

东汉初,当班固写《汉书·游侠传》已经完全没有了司马迁讴歌游侠的兴味。在他看来游侠人品再高也是破坏社会秩序,就冲这一点就该讨伐。因此他不仅批评《游侠列传》所写的游侠,而且批评司马迁背离大道、宣扬、歌颂游侠。不过班固在郭解之后还是补写了一些“侠”,然而这时的侠与汉初朱家、剧孟、郭解迥然不同了。他们都做过吏或官,有的还被封侯。他们有点权了,但拯人危难不见了,抗上与反主流不见了、平和谦卑不见了。只有一点还类似原来的游侠,那就是长于交际,有人追随,仿佛游侠只有这一个特征了。只有这一点还能把他们从谨小慎微官僚群中识别出来。

《汉书·游侠传》前部分照抄《史记·游侠列传》,后一部分又增加了萭章、楼护、陈遵、原涉四人。这四位侠都生活在汉武帝打压游侠之后,充分展示西汉中后期侠者特点。如萭章本是京兆尹(首都长安市长)下管门房的,可是他随从京兆尹上朝时“侍中诸侯贵人争欲揖章,莫与京兆尹言者”。朝中贵人看重萭章忽略了他的主人,可见萭章在长安交游的广泛及声望之高。后来“王尊为京兆尹,捕击豪侠”杀了萭章。楼护出身医者之门,与父亲以医术游长安,因能说会道,受贵人喜爱,改行,“学经传,为京兆吏数年,甚得名誉”。楼护是个八面玲珑的人,这与司马迁笔下的性格坚韧、口齿木讷的游侠根本不同。王莽家五人封侯,互争名望高低,长安宾客填满了五侯之门,但他们各有厚薄,惟有楼护能言善辩,谁也不得罪,五家通吃(这多么韦小宝),几乎得到王家五侯一致喜爱。楼护母亲去世时,送葬的贵人专车就有两三千辆之多。以至街坊邻居编了歌:“楼君卿出丧,五侯贵人来帮忙”。可见其派头。说好听点,这是乡愿;难听点,就是戏子。楼护唯一让后世津津乐道的就是一道名肴——五侯鲭。这是他的创造。楼护并非名厨,他发明这道菜也是沾了五侯的光。他与五家都有交情,五侯常给他送些本家独创的肴馔,楼护把它们合在一起,味道变得更美,惊倒世人,人们称为五侯鲭。

王莽专政时,其子王宇与其妻兄吕宽要劝谏王莽不要太过,在家门上涂血,后来被王莽发现,怒极,杀其子,吕宽逃走。楼护此时为广汉太守。因为与吕宽父亲是朋友,吕宽逃到他那里避难,吕宽把他逮捕交给王莽,莽很高兴,封楼护为“封息乡侯,列于九卿”。这还是侠吗?楼护一生是一帆风顺的。

陈遵是中国诗史上的名人,他的两件事经常被用来作典故,一是好酒,酒肉相属,昼夜呼号;二是好客,“每大饮,宾客满堂,辄关门,取客车辖投井中”。弄得有急事的客人狼狈不堪。其一生并没有扶危救困的行为,他与侠类似的地方就是好客,而且逮住客人就不让走,车骑满门。

原涉处在汉末乱世,皇权专制衰微。他不像陈遵,只是让客人陪他喝酒,他的宾客往往是他报仇杀人的打手,原涉睚眦必报,杀人很多。此时王莽已经穷途末路,没有能力打压他了。不过最终原涉还是被更始帝部下申屠建送上了刑场。

班固笔下的这些侠者多是精于牟取利益之辈,在太史公看来无非就是“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让真正的游侠感到丑陋的人。把这些人与朱家、剧孟、郭解等量齐观,正是司马迁所悲哀的:“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这倒不是班固之“不察”,因为在班固看来,他处在“故上下相顺,而庶事理焉”的时期,强调秩序是十分必要的,侠与秩序为敌,自然是罪不容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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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2 21:48:52 | 显示全部楼层


小椴的《杯雪》,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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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1-3 07:14:51 | 显示全部楼层

还是对公共精神的界定有争议吧。

西方也有佐罗,貌似主要不被认为是公共精神的体现吧。我觉得西方所谓的公共精神,关键还是主体参与社会事务的方式如何。否则,侠客就行在了江湖之中,而不是文明的社会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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