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忠臣藏 与四十七士在被寄押的四大名府邸、义无反顾一一切腹的几乎同时,次年已经有一出戏剧模样的演艺,在江户出现。它题名《曙曾我夜讨》,假托曾我兄弟的复仇故事,由江户的剧团中村座上演。它在三天后被禁;显然,是由于警惕町民对赤穗事件的兴奋。 四年后,1706年(宝永3年),事件已彻底安静。大阪的竹本座演出了净琉璃(三弦伴奏的说唱木偶剧)《棋盘太平记》,开了以虚构假名替代真事的表现手法的滥觞。从此,以净琉璃和歌舞伎(集歌、舞、艺人于一台的日本近代演剧)为形式的义士主题,便一演再演、由三而四、渐近至百、长演不衰。1708年京都的《福引闰正月》、1710年大阪庄松座的《鬼鹿毛武藏镫》,还有很多很多。赤穗义士的题材,一时间风靡了整个关西(京都大阪一带)。 以后,大概因为义士的数目是四十七——后来的艺术形式多取日文字母表(所谓いろは、以吕波,是不同于常见日文假名表的另一套字母表),或者箭矢的数目(大矢数四十七本),我无暇进一步观察,估计是把义士们逐个叙说,是则自有浓厚的说唱味。大约自1732年起,戏牌子上出现了“忠臣”一语。它喻示着一种评判的稳定,以及一种主题和套路的成形。 此后不胜枚举——《忠臣金短册》、《忠臣いろは军谈》、《忠臣いろは夜讨》、《忠臣以吕波文字》,不一而足。 就这样,内容催促着形式,一种艺术愈趋洗练。终于在1748(宽延元)年,四十七人之一、唯一的残存者寺坂吉右卫门,以八十三岁高龄静逝。因他的身份低于武士,主谋者大石判断他会在事后被从轻发落,因而命他逃生,并传递“仇讨”成功、“本怀”已遂的信息。他的逝去,标志着事件确已落幕,新的舞台幕布,随之就要揭开了。 次年,即四十六人切腹后的第四十七年,大阪的竹本座公演了《假名手本忠臣藏》。从此以后,有两件大事进入了日本艺术史:一是“忠臣藏”一语成了一切描写赤穗四十七士及其“仇讨”的艺术作品的代名词;二是一出名为《假名手本忠臣藏》的戏——或是以木偶“人形净琉璃”的形式,或是真人出演的“歌舞伎”,将从此进入日本人的生活。它的名气和“人气”超乎想象,以致于演艺界人云“京阪歌舞伎,无一不演义士复仇”。就这样,二百多年,久演不衰,直到今日,再至明天。 除了歌舞伎这“最民族的”形式外,随着日本近代的开幕,《忠臣藏》也随着电影闪烁于银幕。据日本评论家四方田犬彦的论文,《忠臣藏》的拍摄,仅在明治时代,12年里就拍了19种;大正时代一共拍了34种,昭和年代在战前战中拍摄11种,战后至1978年就已拍11种——即使不算描写著名义士的约60种外传片,日本总计拍摄了135种《忠臣藏》电影。1978年以后,至少我看过一部高仓健主演的《四十七个刺客》(市川昆导演、东宝1994年出品),它是在事件发生300周年时拍摄的,广告声称“忠臣藏题材至此终结”。其实,2006年我再访日本时,电视里还热播着一部忠臣藏连续剧。 我仅看过的两种,也许是有代表性的两种。除了高仓健主演、市川鷔导演的新作外,另一种是1941年沟口健二在战争中拍摄的、前后篇两部、共3小时43分钟的巨片《元禄忠臣藏》。 沟口健二是最早获西方认可的大导演。此片和名作家太宰治描写鲁迅的小说《惜别》一样,都是著名艺术家主动配合战争宣传的作业。他们都一再声明,自己的选择并非为政治强求;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语言,不仅能达到国策宣传的目标,并能使文艺的目标达到完美。 沟口健二在《元禄忠臣藏》里埋入了许多“纯艺术”的因素。他拍摄了一系列精致的镜头,努力强化影片的形式感。远在1941年,他就对追求“日本形式”有执着的野心,并利用导演的权力,企图完成这一形式和日本电影的美感。如四方田犬彦《元禄忠臣藏中的女性因素》(《映画监督·沟口健二》,新曜社,1999年)所指明,《元禄忠臣藏》存在女性的叙述角度。确实许多情节的演进都是借女性为主的场面获得;但更重要的是,他借此塑造了日本的女性形象本身。 ——这就又扯出一个与中国可做对比的话题:女性。 在忠臣藏故事中,除了赤穗藩主浅野的夫人(后称瑶泉院)外,与义士们患难与共,或忍辱包羞,或轻抛性命的女性,大约有: 大石内藏助夫人陆(おりく),为不至于作为家属遭牵连她被大石休弃;与义士叽贝十郎左最终难遂婚约、在十郎左切腹之前自杀明志的江户女子(乙女田おみの);京都笔店二文字屋女儿、大石内藏助之妾轻(おかる);义士在四大名家切腹之后,小野寺十内的妻子丹在京都自杀;还有早在复仇酝酿时期,由于与义士桥本平左卫门陷入热恋、于进退两难中双双情死(日语称“心中”)并最早被演义成了净琉璃作品《曾根崎心中》的游女——就是这个故事,最早纳赤穗义士事件于坊间梨园,尤其开创了为大义男女难能如愿、不成眷属舍身情死的故事套路的先河。 更著名的,是大石内藏助的韬晦狎游。 在举事前,大石内藏助曾在京都的祗园等所谓游廊,狎女醉酒,扮演颓废。在四十七士事迹内外,女性的影子出现频繁。游廊妻女,都暗示着一种——对孤立的叛逆的、从女性到文化的共犯。 还有,就是我看过的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第五、六两折里的、又一个轻(おかる)。其实,唯此两折是忠臣藏故事中的纯虚构枝蔓,戏中没有出现摹写真实事件的场面,但日本人不以为蛇足。 这两折戏的剧情是:武士勘平与轻(おかる),曾在主公出事时缠缱恋情,因此遭人非议。日后勘平沦为猎人,渴望入盟参与复仇,允诺筹划经费。轻为成全恋人,卖身于祗园妓馆,筹银五十两,让勘平能贡献大业。不想持银回家的父亲,半路遭恶人砍杀,银两被劫。那恶人又被勘平误作野猪,火枪击毙。黑夜里勘平自死体摸得钱袋,次日却以为自己杀轻之父,夺轻卖身银。正值武士来取经费,见状蔑视勘平,拒其入盟。他百口难辩,于悲极剖腹。武士不意之间,见老父伤口是刀伤而非枪伤,于是一切大白。得到洗雪的勘平,于弥留之中,在盟书上签下血字。 在沟口健二的《元禄忠臣藏》里,藩主浅野夫人断发的一场戏,演得一刻刻如歌如画。那朴素又凄美的形象,令人过目不忘,经多年仍余味不绝,在心间如镂如刻。那种无言的、比男性更多一分凛然的女性举动,给人冰雪醍醐的感觉,使男性肃然自愧,不敢轻慢。 如嫌这场戏太过于贵族化,影片的结尾,却是由平凡的美野(乙女田おみの)教训了威严的大石内藏助。大石在与她达成了许诺之后,她舍青春而殉死,大石则走向了自己的切腹场。就在这个镜头之中,全篇演完,字幕升起,近四小时的巨片全部结束了。 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中的轻也是一样,不仅卖身筹银的是轻,承受了最多误解的也是轻。大结局到临之时,勘平哪怕腹上插刀,依然来得及血书签名;而轻却依然被卖烟巷,并未得到救助! 凡事关大计,日本女性从来扮演男性的坚贞助手,只是暗添了一层美。这样的文艺角色,与现实水乳融透,染做了日本女性的本色。在四十七士故事中,若说男性尚有迟疑和逃脱(最初加盟者曾达百余人,最后仅余四十七人)——而女性,无论实事剧中,尤其戏中女角,无一不是烈士。 与这种女性描述相比较,中国不得不垂头丧气。或可说,近代中国的衰败,与女性形象的黯淡,恰似一线相牵。 与《忠臣藏》女性对应的反面例子,莫过于笔写《色·戒》、人做汉奸妇的张爱玲。虽然她作为百年反共工程的女神像,被刻意美化由裙及脚;但她在民族存亡的血泊中,被她所顺从的日本的女性光彩,映衬得丑陋不堪。 为她的辩护还会聒噪不止甚至统治主流,但她已经败了。在一种女性美感的对比中,她败得如风卷纸灰,渐渐无迹无痕。虽然她不会承认:打败她的,正是中国的古典精神。 在豪华的东京歌舞伎座,刚一进剧场我就明白:今晚看不到热闹。 《假名手本忠臣藏》共有十一折,每个演出月份只上演其中两折。今晚上演的第五、六两折,不单不打仗,且是虚构的两折。轮到最后“讨入”敌家,怕还要再等半年以上,而一个月后,我就回国了。 ——也就是说,不仅看不到讨入敌家的拼杀,也看不到最后切腹的壮烈。那一股深刻的失望!……我不断忆起鲁迅的社戏。 但是,哪怕只为报答昂贵的门票,我也不能浪费这个晚上。那一晚我真是全神贯注。看不成刀光剑影,我就不眨一眼地注视舞台,争分夺秒地查对简介。我不单琢磨勘平和轻的情节,甚至观察舞台的音效。后来在北京读沟口健二巨片《元禄忠臣藏》的资料,沟口也声明,别想来他这儿看刀光剑影:“锵锵啪啦啪啦,我可不拍。” 确实不只是“锵锵啪啦啪啦。” 这一出戏,如今它已不仅是戏剧而已。我不知道一出打磨百年的京剧,与它比较是否妥当。它的存在已很微妙,在传说般神秘的歌舞伎座剧场里面,观客的神情令人难忘。我形容不出满溢场内的、那一派“认真的趣味,无言的热烈”。当观客喝彩时,我清楚地觉察到:它与北京人给京剧名角的喝彩不同。多些吟味、好似缅怀。较之观剧,人们更像是在参加仪式。最后演到了勘平在垂危之际,腹上插着一柄刀,喑哑仰身,伸手盟书的时候,我也不禁为第十五代片冈仁左卫门的演技,吁叹不止。抑或因为我是中国人才多了这些念头?也未可知。 《忠臣藏》,伴随了日本民族的整个近代和现代,历二百数十年,常演不衰。日本人不只是喜爱,已是舍它不能。它高踞其他之上,它是特殊的门类。虽然从来没有过评选,它的地位,无可撼动,地造天成。 3.泉岳寺 踏着清晨的薄雪,挑着吉良的首级,赤穗志士一行穿过江户,向泉岳寺班师。须知他们是千里之外的异乡人,在江户城并无家屋亲戚。当他们把方向对准了这座寺庙的时候,泉岳寺,被赋予了一层特殊色彩。 在潜入江户之初,他们的第一件事也是先到泉岳寺,为主公浅野扫墓。一年零八个月的潜伏爪牙,一个不眠之夜的奔袭斩杀,就是为了此刻,为在含恨的逝者墓前,祭上仇敌的头颅。我也是在观赏歌舞伎之前,先来看了泉岳寺。 那一日秋雨淅沥,泉岳寺里,人影稀疏。山门全用素漆,古朴结实。 入口处立着大石内藏助良雄的塑像,一面是姓名,另一面是家纹。寺左单有一处侧院,里面排排林立的,是志士的墓碑。 一口水印漫漶的石头井上,刻着“首洗井户”。相传在这口井旁,洗了吉良的首级。庙里和尚为防落叶飘入,在井口上罩了一个白纱网。雨脚细密打着,那网已经湿透了。 泉岳寺里有一块新刻的碑,是义士始末的精准介绍。如讲浅野“抵抗”吉良的“不辩士道”,说义士们对幕府处断“不能承服”,读着觉得,措词经过斟酌,字字考究。 那天早晨,在踏雪奔回泉岳寺的途中,大石内藏助做了几件事: 一件是归途路过仙台大名伊达家府邸,和会津藩大名松平邸时,曾被拦住询问,他们因而诉说过原委;再专派吉田、富森两人前赴大目付(相当江户的警备长官)仙石家,主动出头申诉一切。仙石等人物都表现了对赤穗义士的同情,不仅细致听取了申诉,并招待了早饭。 再一件是命身份不是武士的寺坂脱离行列、逃往西日本去传达成功的消息。因此,寺坂虽然在后日一直活到了八十三岁,但仍名列四十七士——到处的四十七士名簿,都是以大石内藏助为首,以寺坂吉右卫门作结尾书写的。 到达泉岳寺后,一行冒雪在井台洗了吉良首级,将其供于主公浅野墓前,烧香瞑告。周围是浅野去年自杀时,身边的“染血之石、染血之梅”。 其实这举步之间,发生了最有意味的事——因为不觉之间,他们把泉岳寺当做了唯一去处。泉岳寺,这座庙宇除了一座浅野长矩的墓,与他们无亲无缘。这故乡远在关西的四十六人,在江户他们需要一个场所。是的,仪礼之场所,宛如麻扎尔(Mazar,波斯语,伊斯兰苏非派的圣墓)。只要脚踏着这个场所的沙石,他们的意义就能获得阐发。已经踏上了人生绝路的他们,需要一隅之地,能否埋骨不可预知,但寄存灵魂的地点,可由自己决定。 这就是泉岳寺。 由于四十六人的缘故,这座庙的性质一朝骤改。它不仅变成了四十七士的安魂地,也变成了日本精神的祭祀场。 果然,后来东京的泉岳寺,成了理想国般的归宿。闻名四海,八方来朝,他们享受到了最大的祭祀。也许他们多少美化了“冷光院”浅野藩主,但这是必要的——泉岳寺因着浅野墓与他们结缘、给他们血淋淋的生命以慰藉;他们也使江户城的刃伤事件,添加了一个正当的光环。 更重要的是:此庙与著名的长野善光寺、更与靖国神社不同。 因为,前者供养着侵略日军的二百数十万柱遗骨,后者则合祀着明治以来日本帝国的牺牲者。在中国,虽然语焉不详,但凡人尽知靖国神社;而善光寺,或许即便日本人也未必都清楚它的上述“善行”。 通俗地尝试说明,大概是这样的:亡者在靖国神社成神、在善光寺成佛。两处一佛(教)一神(道),收留和超度了作为国家的、日本的亡灵。 但这种神佛魂祀,侮辱着苦主的心灵,蔑视着他者的苦难。它们虽然固执于宗教的形式,却与宗教的初衷相悖。概言之,两者都与“帝国”一语纠缠,缺少宗教原来的超越国家,甚至反体制的原色。 不知我的歪评是否离谱?反正,善光寺和靖国神社好似帝国主义的宣传部和民政局,为饱受屠戮侵害的中韩等国所不喜,也为天下的大义所难容。而泉岳寺,却埋着一股造反精神,使人们不禁喜爱。 泉岳寺的和尚一边通过寺社奉行(管理寺庙神社的衙门)报告此事,一边闭了山门。因为谣言已不胫而走,泉岳寺的和尚当然不希望闻风而来的市民阑入寺内,乱哄哄地围观。他们端出“白粥”,款待血迹斑斑的四十六人,据说还端出了酒(《忠臣藏》p.119,岩波,1964)。 接到了方方面面汇报的幕府将军德川纲吉,命令把四十六名浪士暂时拘押在细川、松平、毛利、水野四大名的宅邸。傍晚七时许,一行离开了泉岳寺,分别走向寄押的大名宅邸,是夜11时抵达完毕。 此时,吉良家一边收拾狼藉,一边搜求那颗丢了的吉良头颅。大石云,置于泉岳寺,而寺僧则据有司指示,把头颅送回吉良家。此头葬于东京牛鷕万昌院,应距鲁迅留学的弘文学院不远。 幕府为妥善处理此案用心良苦。对四十六人,重臣中提倡“助命论”的与强调“法治论”的各各有之;对吉良却是众口一词主张严惩。将军德川纲吉大概因曾经草率处理刃伤事件心中有愧,这一回倾向“助命”,饶恕义士不死。无奈不得幕府评定所提出文书。反体制和造反,毕竟不会得到体制的支持,二月五日,上命下达,判决四十六义士切腹。 1942年沟口健二的电影巨片《元禄忠臣藏》,就以这个镜头结尾。 一切纠葛都已经处理和清算完了,从画面彼岸深处,传来呼唤大石内藏助的点名声。大石站立起来,表情满足而镇定,迎着画面走来。摄影机越过他的头顶,摇向细川宅邸深处、准备万全的切腹场。 庭院四周,高低错落的廊下阶上,排排跪坐着武士,肃穆沉默,一丝不动。镜头俯瞰下来,院落中央,一领白帐搭就了一个凹字屏风,隐约围着一块白布座席。前、后或者左右,都有成组的武士,挟刀跪坐。那一瞬的视觉不能诉说。但那视觉不得延续,因为镜头随着尾声的音乐,一掠即离,不予定格。那一刻的美感确在极致。每个细节都无法看清,每个细节都被充分想象。包括大石内藏助;对他最后的了结,仿佛表演过了,分寸一毫不差。电影结束了,对艺术的惊奇才刚开始。 难以置信——这是一部战争的国策宣传片,伴奏着日本把战争从卢沟桥扩大到太平洋的军乐。难以置信——美感居然能与罪行共存,近乎完美的形式,居然能装入侵犯的内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