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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享]四十七士(张承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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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6 22:39:2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四十七士

张承志

天涯082

几乎在最初接触日本时,就听说了这个传说。但对我,它却一直语焉莫详。在观察四十七士的过程中,感受和道理,都不易说清。

它本身蕴藏的,已经艰涩。哪怕外国人和日本小孩一样,兴趣盎然,兴致勃勃,喜欢讨论、渲染、琢磨它的每个细节,但他们并未讲清它主导的道理。中国人更是:一边觉得其中古典的理论似是而非,一边心情沉重,因为它和中国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在日本追寻四十七士的轨迹,这事对于一个中国人,有一点像是阑入又类似升华的、说不清的滋味。

以前,我始终也没有余裕——从正面观察或赏味日本的古典。谁知奢侈的夙愿,竟在阔别后实现,十数年后的深秋,踏着鲜艳的红叶,我在半个日本,居然把四十七士的地点巡游一过。

1.赤穗城

赤穗城,在日本星罗棋布的中,只算是一个小城。不只是面积,它比不了许多城那么形势险峻,或者坐落形胜之地。只有心静下来仔细参观,才明白这里的平缓海滩,给了赤穗以制盐之利。这是一个理财有术的小国,虽然小,却有独特的富裕。

从火车刚刚下来,视野里一下就充满了四十七士的广告、宣传画和各式商品的招牌。我莫名地兴奋起来。

一个本地的小学女教师领我们参观。她领我们不是直奔城堡,而是先去了两座庙:永应寺和花岳寺。那里有大石内藏助的亲笔遗墨:他把一口铸钟献呈给这座寺庙,处理后事另有雄图的语气含而不露。那里有书家某某的给他的挚友堀部安兵卫的别诗:结发为奇士,前金那足言。离别情无尽,胆心一剑存。一株忠义樱,一棵不忠柳,一柄据说大石内藏助用它最后结果了仇敌性命的、九寸五分长的匕首。

他们在离开故里赴江户之前,处理了不少物品,安排了许多后事。故乡人当时懵懂不知,现在感激涕零,到处都展示着夸张而自豪的遗物。

然后又去了大石神社。如一通经幢的方石碑上,刻着海军元帅东乡平八郎伯爵的手迹,行草潇洒,抄写着明治天皇褒赏四十七士的辞令。不用说,对赤穗义士的特意颁诏,是取代了幕府的明治新朝,对国蒙屈辱、人有遗恨的赤穗士民的笼络。但它的措词,却是对四十七士行为的最官方解释:

……固执主从之义,复仇死于法。百世之下,使人感奋兴起。

(《忠臣藏》P.211,松岛荣一著,岩波新书,1961年)

凝视着东乡平八郎的字迹,我久久琢磨其中滋味。不一定,我想,惹得人们喜爱的,并非一定是忠君的精神。

四十七士事迹的梗概,大致是这样的:

播州赤穗藩(在京都以西不远)的大名(领主)浅野内匠头长矩,在他轮值江户城的招待官役的时候,一次在迎接天皇使节的仪式之前,在幕府中央驻地江户城内松之廊下,与一名老年权臣吉良上野义央发生冲突。其原因至今未能究明。浅野在盛怒之下,拔刀伤了吉良。这就是严重违纪的江户城刃伤事件

此事震怒了当时将军德川纲吉。他不容宽恕,命令浅野即日切腹、并罚浅野家从兹断绝。这就是说:赤穗藩的名号封地一律撤销、赤穗城向幕府开门缴城、大名浅野家削为布衣。作为藩士的三百余名赤穗武士,随之失去俸禄和地位,沦为浪人

浅野欲辩无辞,时不他待,当日便急急剖腹自决了。

消息传到赤穗藩。

震惊的赤穗藩士们,无法接受突兀的祸从天降。随着事实的弄清,抗拒的思路形成了。这一思路,是后日他们决意和行动的注解,也是四十七士事件后来脍炙人口的原因。

他们认为:既然在江户城松之廊下发生的刃伤事件是两人纠纷导致,那么按照喧哗两成败(各打五十大板)的惯例,应该是吉良和长野两人均遭处罚。一人逍遥法外,一人即日切腹——这是幕府处理的不公正。而且,这不公正太过分,已经无法容忍。

至于招惹主公怒极失态、禁地拔刀、导致刃伤的吉良,他乃是这场巨大灾难的祸首,是不可饶恕的仇敌。

一场造反开始酝酿。赤穗武士决心以传统的仇讨(あだうち)形式,向仇人吉良复仇,并且用这一手段冒犯法度,打击不公正地处理刃伤事件的幕府官员。

决意变成一个极度冷静的计划。它在策划、运行、圆满的过程中,几乎变成了艺术。已失去藩士名分、变成浪人的他们,恭顺地献出城堡、放弃职俸、四散飘零。没有一个武士抗议,没有一件摩擦发生,一个藩国消失了。

但是,一批藩士在首席家老(藩国主官)大石内藏助良雄的率领下,盟誓立约,决心复仇。经过了一年零八个月的潜伏、忍耐、调达、待机,元禄十五年(1702十二月十四日夜半,在一个落雪的黎明之前,义士攻入仇人吉良的官邸,格斗中打败了吉良的侍从(斩杀十六名,伤二十或二十三名),从柴炭小屋搜出吉良本人,并处死了他。然后,他们割下吉良的首级,离开一片狼藉的官邸,嚓嚓踏着清晨的积雪,跨过江户的两国桥(有未跨此桥说),向埋葬着主公浅野的泉岳寺,班师回兵。

他们从泉岳寺的水井里,汲水洗了吉良的首级,然后把它祭于屈死的浅野墓前。已经派人向江户官府自首,这一场讨仇报主、洗净屈辱、维护士道的快举,至此结束了。以后无非是幕府的裁定、个人的生死,恰恰他们四十七人,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官府的命令,在拖延了数月之后下达了:切腹。被关押在四处大名宅邸的武士们,逐一静静剖腹,结束了一己人生。他们死后被葬在主公浅野身边,泉岳寺,从此突然成了日本最出名的寺院。

同时,在赤穗,从此以后无藩胜有藩——由于这一事件,赤穗几乎成了日本最有名的藩国。直至今日,赤穗的唯一光荣就是四十七士;赤穗最有名的产业和文化,也是浅野时代开创的、赤穗藩的海盐煮造。

但是,原来的质疑,并没有得到答案。快举的背后,理屈(道理)不仅没有捋顺,而且日益暧昧不清。

四十七士行为依据的道理究竟是什么?

忠君?

这是最表层的、也是最便利的一个说法。而且这个例子似乎为中国古典的的概念提供了一次最狭义的阐明。岳飞精忠报国的逸出了范畴,忠孝一组的概念却指出:忠经常限定于针对领袖而言。明治的褒赏令,释忠为主仆之义

中国人和美国人,在复述四十七士故事时,口吻和感觉都很不相同。

美国人本尼迪克特所著《菊与刀》,是作者在下列条件下写成的:目的是为军方提出日本可能投降与否的战略估计,著者从来没去过日本,只靠对全体被美国拘禁的美籍日本人进行调查获得资料。她对四十七士的叙述,反复使用了一个日本文化概念义理(ぎり、义理),并以之替代所有忠、义、信、仁、行等浸透日本精神的中国古典思想。她的这一话语,再根据英文回译成中文时,几乎又都译成了情义”——这样出现了一种简单化。义理就是吗?显然不是。这种解释该驳正么?谁若有意也不妨。只是驳正会很麻烦;就像义理、情义,纠缠不清一样。

而中国人,面对这个义士挺身的故事——

陈腐的封建思想!精英们随手就是一棒子。

咀嚼着四十七士事迹,再听这样的批判只觉轻薄。是的,它所依仗和宣扬的,不过一种愚忠。但它在实践时的异端和美感,却使愚忠变作了人性。人的尊严、信诺、情义,夺门而出,压倒一切。在凛冽的精神面前,对旧道德的讨伐踌躇了。何谓忠的愚贤?况且今日,破除东方的愚忠,往往是无行的右翼精英宣誓效忠西方帝国主义时的见面礼;如李志绥对毛泽东知遇的背叛,以赤穗义士的道理来看,不过是无耻小人的卖主求荣

赤穗义士的故事如有魔力,使人甩开枯燥干巴的理性,鷓鷓然跑向纷纷雪落的桥头,不惜当一回他们的同伙。是的,宁肯欣赏封建,也不愿迎接一种歪理独霸的新世纪。何况今天,东方古典已在被轻蔑的尽头复苏,西方却愈来愈露出狰狞本相,人们终于开始质疑——对西方的愚忠,对资本的迷信。

在日本一步步脱亚入欧的进程中,一方面,如明治褒赏四十七士所象征的,企图让忠君思想直接转化为忠于天皇;另一方面,也有明治的政治家,以法治思想批判赤穗义士,企图更新日本精神。

福泽谕吉在《劝学》六编中说:

世唱赤穗义士,此大误也。……假若一人不惧杀身,代为出诉,随被杀而随上诉,诉四十七人之家臣理、以致失命殆尽,则如何恶政府亦必伏其理,对上野介加刑以正裁判。如斯始可称真义士。倘不知此理,身居国民地位,不顾国法之重而妄杀上野介,则可曰误国民职分、犯政府之权、私裁人之罪。……其形似美,其实于世无益。……”

(《忠臣藏》P.212

福泽谕吉的煌煌法论,读来如一纸奴才令。若在殖民地的韩国支那,奴才们哪怕随被杀而随上诉直至遍地脑壳仍哀诉不止,是否能换来他取消侵略亚细亚恶友的理论呢?

法治若是公正,世间就不会传颂水泊梁山。所以,在日本的街头巷尾茶围酒肆,对四十七士喜爱不已的商人町民,不理睬价值的清谈。他们觉得讨入吉良邸的行为,实在是太过痛快,于是用快举一语称谓事件。他们坚持事件的另一面:政府处理不公,和吉良乃是个腐化分子的一面,津津乐道于此案的翦暴安良性质。

显然,较之持法治论眼光的精英们,普通人更看重社会公正。在他们看来,吉良擅权行恶,乃是天下痼疾。他们渴盼义士出世,快刀乱麻,砍它个大快人心。这种道德分析,与明治敕语或福泽谕吉不同。他们激烈地偏袒义士,把赤穗四十七士,歌颂为直面社会不公和个人牺牲的矛盾,敢于挺剑而起、流血五步、撼动天下的英雄。

这一观念的形成,意义极为重大。因为,随着对四十七士的不歇追思再三塑造,在日本的文化和民族精神中,一种做人的约束、人之间的关系、人对社会的承诺——逐渐成形健全。它虽然只是半身造反,但更是全心赴死。在一个正在孕育聚合的民族胚胎上,它注入了烈性的精神。

从此,在这个民族的母体中,凡事关民族国家,不用说在民族存亡的紧急关头——很难看到如李志绥那样卑鄙下流的政治背叛,很难看到如张爱玲那种隔岸观火的自私文学。

那些因一己得失不惜毁伤民族、以投身敌人裤裆为人生小康、放肆诅咒包括知遇自己的主公、当然更信誓旦旦与革命为敌的中国败类——被四十七士的光芒照射得无地自容。

每当夜空划过激进和叛逆的彗星,他们就心慌意乱,浑身不自在。因为不仅他们的妥协、苟活、唯经济和唯科学的价值观;包括他们龌龊的存在方式,都被那雄辩、尊严的闪光照射得黯然失色。他们赶快潜伏爪牙、做低姿态、一声也不反驳,等着侏儒的思潮再次涌涨,等着糜烂的风气卷土重来。

夜宿赤穗的旅馆,视野中是光点粼粼的濑户内海。我费力地眺望,想看见著名的明石跨海大桥。其实,此地不是一处天险。河流的冲积扇左右开阔,汇入了平滑的内海。平坦的土地上,筑起了一座大概是单层的赤穗城。

车站上大幅贴着广告,居中是一幅描写义士们悲愿已遂、清晨踏雪两国桥的壁画。在这座城市,叫做赤穗义士祭的节日,每年都在1214举行。我预定1216从东京回国,怎么也不能留下观看了。

倒是参观博物馆看到的盐田模型,教人有所新知。想必我国苏北、或者干泻滩涂可供导引海水的海滨,都是用这种办法熬盐。

在高仓健主演大石内藏助的电影《四十七人的刺客》中,决定舍身讨仇以后,大石派一个年轻武士去大阪商号,清算了所有的盐账。用这笔钱,衣食无着的武士,每人分银九十两。赤穗藩因海盐而富庶。有一说就认为:老贼吉良挑衅年轻的浅野,幕府蓄意翦削赤穗藩,都是为了争夺盐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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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6 22:48:21 | 显示全部楼层

2.忠臣藏

与四十七士在被寄押的四大名府邸、义无反顾一一切腹的几乎同时,次年已经有一出戏剧模样的演艺,在江户出现。它题名《曙曾我夜讨》,假托曾我兄弟的复仇故事,由江户的剧团中村座上演。它在三天后被禁;显然,是由于警惕町民对赤穗事件的兴奋。

四年后,1706年(宝永3年),事件已彻底安静。大阪的竹本座演出了净琉璃(三弦伴奏的说唱木偶剧)《棋盘太平记》,开了以虚构假名替代真事的表现手法的滥觞。从此,以净琉璃和歌舞伎(集歌、舞、艺人于一台的日本近代演剧)为形式的义士主题,便一演再演、由三而四、渐近至百、长演不衰。1708年京都的《福引闰正月》、1710年大阪庄松座的《鬼鹿毛武藏镫》,还有很多很多。赤穗义士的题材,一时间风靡了整个关西(京都大阪一带)。

以后,大概因为义士的数目是四十七——后来的艺术形式多取日文字母表(所谓いろは、以吕波,是不同于常见日文假名表的另一套字母表),或者箭矢的数目(大矢数四十七本),我无暇进一步观察,估计是把义士们逐个叙说,是则自有浓厚的说唱味。大约自1732年起,戏牌子上出现了忠臣一语。它喻示着一种评判的稳定,以及一种主题和套路的成形。

此后不胜枚举——《忠臣金短册》、《忠臣いろは军谈》、《忠臣いろは夜讨》、《忠臣以吕波文字》,不一而足。

就这样,内容催促着形式,一种艺术愈趋洗练。终于在1748(宽延元)年,四十七人之一、唯一的残存者寺坂吉右卫门,以八十三岁高龄静逝。因他的身份低于武士,主谋者大石判断他会在事后被从轻发落,因而命他逃生,并传递仇讨成功、本怀已遂的信息。他的逝去,标志着事件确已落幕,新的舞台幕布,随之就要揭开了。

次年,即四十六人切腹后的第四十七年,大阪的竹本座公演了《假名手本忠臣藏》。从此以后,有两件大事进入了日本艺术史:一是忠臣藏一语成了一切描写赤穗四十七士及其仇讨的艺术作品的代名词;二是一出名为《假名手本忠臣藏》的戏——或是以木偶人形净琉璃的形式,或是真人出演的歌舞伎,将从此进入日本人的生活。它的名气和人气超乎想象,以致于演艺界人云京阪歌舞伎,无一不演义士复仇。就这样,二百多年,久演不衰,直到今日,再至明天。

除了歌舞伎这最民族的形式外,随着日本近代的开幕,《忠臣藏》也随着电影闪烁于银幕。据日本评论家四方田犬彦的论文,《忠臣藏》的拍摄,仅在明治时代,12年里就拍了19种;大正时代一共拍了34种,昭和年代在战前战中拍摄11种,战后至1978年就已拍11——即使不算描写著名义士的约60种外传片,日本总计拍摄了135种《忠臣藏》电影。1978年以后,至少我看过一部高仓健主演的《四十七个刺客》(市川昆导演、东宝1994年出品),它是在事件发生300周年时拍摄的,广告声称忠臣藏题材至此终结。其实,2006年我再访日本时,电视里还热播着一部忠臣藏连续剧。

我仅看过的两种,也许是有代表性的两种。除了高仓健主演、市川鷔导演的新作外,另一种是1941年沟口健二在战争中拍摄的、前后篇两部、共3小时43分钟的巨片《元禄忠臣藏》。

沟口健二是最早获西方认可的大导演。此片和名作家太宰治描写鲁迅的小说《惜别》一样,都是著名艺术家主动配合战争宣传的作业。他们都一再声明,自己的选择并非为政治强求;因为他们相信自己的语言,不仅能达到国策宣传的目标,并能使文艺的目标达到完美。

沟口健二在《元禄忠臣藏》里埋入了许多纯艺术的因素。他拍摄了一系列精致的镜头,努力强化影片的形式感。远在1941年,他就对追求日本形式有执着的野心,并利用导演的权力,企图完成这一形式和日本电影的美感。如四方田犬彦《元禄忠臣藏中的女性因素》(《映画监督·沟口健二》,新曜社,1999年)所指明,《元禄忠臣藏》存在女性的叙述角度。确实许多情节的演进都是借女性为主的场面获得;但更重要的是,他借此塑造了日本的女性形象本身。

——这就又扯出一个与中国可做对比的话题:女性。

在忠臣藏故事中,除了赤穗藩主浅野的夫人(后称瑶泉院)外,与义士们患难与共,或忍辱包羞,或轻抛性命的女性,大约有:

大石内藏助夫人陆(おりく),为不至于作为家属遭牵连她被大石休弃;与义士叽贝十郎左最终难遂婚约、在十郎左切腹之前自杀明志的江户女子(乙女田おみの);京都笔店二文字屋女儿、大石内藏助之妾轻(おかる);义士在四大名家切腹之后,小野寺十内的妻子丹在京都自杀;还有早在复仇酝酿时期,由于与义士桥本平左卫门陷入热恋、于进退两难中双双情死(日语称心中)并最早被演义成了净琉璃作品《曾根崎心中》的游女——就是这个故事,最早纳赤穗义士事件于坊间梨园,尤其开创了为大义男女难能如愿、不成眷属舍身情死的故事套路的先河。

更著名的,是大石内藏助的韬晦狎游。

在举事前,大石内藏助曾在京都的祗园等所谓游廊,狎女醉酒,扮演颓废。在四十七士事迹内外,女性的影子出现频繁。游廊妻女,都暗示着一种——对孤立的叛逆的、从女性到文化的共犯。

还有,就是我看过的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第五、六两折里的、又一个轻(おかる)。其实,唯此两折是忠臣藏故事中的纯虚构枝蔓,戏中没有出现摹写真实事件的场面,但日本人不以为蛇足。

这两折戏的剧情是:武士勘平与轻(おかる),曾在主公出事时缠缱恋情,因此遭人非议。日后勘平沦为猎人,渴望入盟参与复仇,允诺筹划经费。轻为成全恋人,卖身于祗园妓馆,筹银五十两,让勘平能贡献大业。不想持银回家的父亲,半路遭恶人砍杀,银两被劫。那恶人又被勘平误作野猪,火枪击毙。黑夜里勘平自死体摸得钱袋,次日却以为自己杀轻之父,夺轻卖身银。正值武士来取经费,见状蔑视勘平,拒其入盟。他百口难辩,于悲极剖腹。武士不意之间,见老父伤口是刀伤而非枪伤,于是一切大白。得到洗雪的勘平,于弥留之中,在盟书上签下血字。

在沟口健二的《元禄忠臣藏》里,藩主浅野夫人断发的一场戏,演得一刻刻如歌如画。那朴素又凄美的形象,令人过目不忘,经多年仍余味不绝,在心间如镂如刻。那种无言的、比男性更多一分凛然的女性举动,给人冰雪醍醐的感觉,使男性肃然自愧,不敢轻慢。

如嫌这场戏太过于贵族化,影片的结尾,却是由平凡的美野(乙女田おみの)教训了威严的大石内藏助。大石在与她达成了许诺之后,她舍青春而殉死,大石则走向了自己的切腹场。就在这个镜头之中,全篇演完,字幕升起,近四小时的巨片全部结束了。

歌舞伎《假名手本忠臣藏》中的轻也是一样,不仅卖身筹银的是轻,承受了最多误解的也是轻。大结局到临之时,勘平哪怕腹上插刀,依然来得及血书签名;而轻却依然被卖烟巷,并未得到救助!

凡事关大计,日本女性从来扮演男性的坚贞助手,只是暗添了一层美。这样的文艺角色,与现实水乳融透,染做了日本女性的本色。在四十七士故事中,若说男性尚有迟疑和逃脱(最初加盟者曾达百余人,最后仅余四十七人)——而女性,无论实事剧中,尤其戏中女角,无一不是烈士。

与这种女性描述相比较,中国不得不垂头丧气。或可说,近代中国的衰败,与女性形象的黯淡,恰似一线相牵。

与《忠臣藏》女性对应的反面例子,莫过于笔写《色·戒》、人做汉奸妇的张爱玲。虽然她作为百年反共工程的女神像,被刻意美化由裙及脚;但她在民族存亡的血泊中,被她所顺从的日本的女性光彩,映衬得丑陋不堪。

为她的辩护还会聒噪不止甚至统治主流,但她已经败了。在一种女性美感的对比中,她败得如风卷纸灰,渐渐无迹无痕。虽然她不会承认:打败她的,正是中国的古典精神。

在豪华的东京歌舞伎座,刚一进剧场我就明白:今晚看不到热闹。

《假名手本忠臣藏》共有十一折,每个演出月份只上演其中两折。今晚上演的第五、六两折,不单不打仗,且是虚构的两折。轮到最后讨入敌家,怕还要再等半年以上,而一个月后,我就回国了。

——也就是说,不仅看不到讨入敌家的拼杀,也看不到最后切腹的壮烈。那一股深刻的失望!……我不断忆起鲁迅的社戏。

但是,哪怕只为报答昂贵的门票,我也不能浪费这个晚上。那一晚我真是全神贯注。看不成刀光剑影,我就不眨一眼地注视舞台,争分夺秒地查对简介。我不单琢磨勘平和轻的情节,甚至观察舞台的音效。后来在北京读沟口健二巨片《元禄忠臣藏》的资料,沟口也声明,别想来他这儿看刀光剑影:锵锵啪啦啪啦,我可不拍。

确实不只是锵锵啪啦啪啦。

这一出戏,如今它已不仅是戏剧而已。我不知道一出打磨百年的京剧,与它比较是否妥当。它的存在已很微妙,在传说般神秘的歌舞伎座剧场里面,观客的神情令人难忘。我形容不出满溢场内的、那一派认真的趣味,无言的热烈。当观客喝彩时,我清楚地觉察到:它与北京人给京剧名角的喝彩不同。多些吟味、好似缅怀。较之观剧,人们更像是在参加仪式。最后演到了勘平在垂危之际,腹上插着一柄刀,喑哑仰身,伸手盟书的时候,我也不禁为第十五代片冈仁左卫门的演技,吁叹不止。抑或因为我是中国人才多了这些念头?也未可知。

《忠臣藏》,伴随了日本民族的整个近代和现代,历二百数十年,常演不衰。日本人不只是喜爱,已是舍它不能。它高踞其他之上,它是特殊的门类。虽然从来没有过评选,它的地位,无可撼动,地造天成。

3.泉岳寺

踏着清晨的薄雪,挑着吉良的首级,赤穗志士一行穿过江户,向泉岳寺班师。须知他们是千里之外的异乡人,在江户城并无家屋亲戚。当他们把方向对准了这座寺庙的时候,泉岳寺,被赋予了一层特殊色彩。

在潜入江户之初,他们的第一件事也是先到泉岳寺,为主公浅野扫墓。一年零八个月的潜伏爪牙,一个不眠之夜的奔袭斩杀,就是为了此刻,为在含恨的逝者墓前,祭上仇敌的头颅。我也是在观赏歌舞伎之前,先来看了泉岳寺。

那一日秋雨淅沥,泉岳寺里,人影稀疏。山门全用素漆,古朴结实。

入口处立着大石内藏助良雄的塑像,一面是姓名,另一面是家纹。寺左单有一处侧院,里面排排林立的,是志士的墓碑。

一口水印漫漶的石头井上,刻着首洗井户。相传在这口井旁,洗了吉良的首级。庙里和尚为防落叶飘入,在井口上罩了一个白纱网。雨脚细密打着,那网已经湿透了。

泉岳寺里有一块新刻的碑,是义士始末的精准介绍。如讲浅野抵抗吉良的不辩士道,说义士们对幕府处断不能承服,读着觉得,措词经过斟酌,字字考究。

那天早晨,在踏雪奔回泉岳寺的途中,大石内藏助做了几件事:

一件是归途路过仙台大名伊达家府邸,和会津藩大名松平邸时,曾被拦住询问,他们因而诉说过原委;再专派吉田、富森两人前赴大目付(相当江户的警备长官)仙石家,主动出头申诉一切。仙石等人物都表现了对赤穗义士的同情,不仅细致听取了申诉,并招待了早饭。

再一件是命身份不是武士的寺坂脱离行列、逃往西日本去传达成功的消息。因此,寺坂虽然在后日一直活到了八十三岁,但仍名列四十七士——到处的四十七士名簿,都是以大石内藏助为首,以寺坂吉右卫门作结尾书写的。

到达泉岳寺后,一行冒雪在井台洗了吉良首级,将其供于主公浅野墓前,烧香瞑告。周围是浅野去年自杀时,身边的染血之石、染血之梅

其实这举步之间,发生了最有意味的事——因为不觉之间,他们把泉岳寺当做了唯一去处。泉岳寺,这座庙宇除了一座浅野长矩的墓,与他们无亲无缘。这故乡远在关西的四十六人,在江户他们需要一个场所。是的,仪礼之场所,宛如麻扎尔(Mazar,波斯语,伊斯兰苏非派的圣墓)。只要脚踏着这个场所的沙石,他们的意义就能获得阐发。已经踏上了人生绝路的他们,需要一隅之地,能否埋骨不可预知,但寄存灵魂的地点,可由自己决定。

这就是泉岳寺。

由于四十六人的缘故,这座庙的性质一朝骤改。它不仅变成了四十七士的安魂地,也变成了日本精神的祭祀场。

果然,后来东京的泉岳寺,成了理想国般的归宿。闻名四海,八方来朝,他们享受到了最大的祭祀。也许他们多少美化了冷光院浅野藩主,但这是必要的——泉岳寺因着浅野墓与他们结缘、给他们血淋淋的生命以慰藉;他们也使江户城的刃伤事件,添加了一个正当的光环。

更重要的是:此庙与著名的长野善光寺、更与靖国神社不同。

因为,前者供养着侵略日军的二百数十万柱遗骨,后者则合祀着明治以来日本帝国的牺牲者。在中国,虽然语焉不详,但凡人尽知靖国神社;而善光寺,或许即便日本人也未必都清楚它的上述善行

通俗地尝试说明,大概是这样的:亡者在靖国神社成神、在善光寺成佛。两处一佛(教)一神(道),收留和超度了作为国家的、日本的亡灵。

但这种神佛魂祀,侮辱着苦主的心灵,蔑视着他者的苦难。它们虽然固执于宗教的形式,却与宗教的初衷相悖。概言之,两者都与帝国一语纠缠,缺少宗教原来的超越国家,甚至反体制的原色。

不知我的歪评是否离谱?反正,善光寺和靖国神社好似帝国主义的宣传部和民政局,为饱受屠戮侵害的中韩等国所不喜,也为天下的大义所难容。而泉岳寺,却埋着一股造反精神,使人们不禁喜爱。

泉岳寺的和尚一边通过寺社奉行(管理寺庙神社的衙门)报告此事,一边闭了山门。因为谣言已不胫而走,泉岳寺的和尚当然不希望闻风而来的市民阑入寺内,乱哄哄地围观。他们端出白粥,款待血迹斑斑的四十六人,据说还端出了酒(《忠臣藏》p.119,岩波,1964)。

接到了方方面面汇报的幕府将军德川纲吉,命令把四十六名浪士暂时拘押在细川、松平、毛利、水野四大名的宅邸。傍晚七时许,一行离开了泉岳寺,分别走向寄押的大名宅邸,是夜11时抵达完毕。

此时,吉良家一边收拾狼藉,一边搜求那颗丢了的吉良头颅。大石云,置于泉岳寺,而寺僧则据有司指示,把头颅送回吉良家。此头葬于东京牛鷕万昌院,应距鲁迅留学的弘文学院不远。

幕府为妥善处理此案用心良苦。对四十六人,重臣中提倡助命论的与强调法治论的各各有之;对吉良却是众口一词主张严惩。将军德川纲吉大概因曾经草率处理刃伤事件心中有愧,这一回倾向助命,饶恕义士不死。无奈不得幕府评定所提出文书。反体制和造反,毕竟不会得到体制的支持,二月五日,上命下达,判决四十六义士切腹。

1942年沟口健二的电影巨片《元禄忠臣藏》,就以这个镜头结尾。

一切纠葛都已经处理和清算完了,从画面彼岸深处,传来呼唤大石内藏助的点名声。大石站立起来,表情满足而镇定,迎着画面走来。摄影机越过他的头顶,摇向细川宅邸深处、准备万全的切腹场。

庭院四周,高低错落的廊下阶上,排排跪坐着武士,肃穆沉默,一丝不动。镜头俯瞰下来,院落中央,一领白帐搭就了一个凹字屏风,隐约围着一块白布座席。前、后或者左右,都有成组的武士,挟刀跪坐。那一瞬的视觉不能诉说。但那视觉不得延续,因为镜头随着尾声的音乐,一掠即离,不予定格。那一刻的美感确在极致。每个细节都无法看清,每个细节都被充分想象。包括大石内藏助;对他最后的了结,仿佛表演过了,分寸一毫不差。电影结束了,对艺术的惊奇才刚开始。

   难以置信——这是一部战争的国策宣传片,伴奏着日本把战争从卢沟桥扩大到太平洋的军乐。难以置信——美感居然能与罪行共存,近乎完美的形式,居然能装入侵犯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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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6 22:49:36 | 显示全部楼层

4.

我总是忆起自己两次去王屋山,探望聂政故里的往事。

那地方还沿袭古名称做轵城,是一个窝囊的中原农民世界。有意思的是,黑棉袄的农民都知道聂政、深井里,还盖了一座聂政祠,虽然一眼粗看,全然没有烈士之风。

正是这般百姓风景,诱人深思。古代的形象又是怎样?古代还存留一点蛛丝马迹么?

今冬等写完了这篇文字,也许我会再走一趟深井里。在报纸上读到一个记者说,他曾在聂政祠,和守祠堂的老汉谈到我的聂政小文。

再去时我的背囊里会多了一件东西,不消说,它就是四十七士的故事。

曾有过一瞬想在深井里把文章写完。我拂不去一种预感,我朦胧地觉得,无论日本的四十七士,无论古典的聂政荆轲,他们都要梳理通顺——与那些黑棉袄农民的关系。

不过,一旦拿它与《史记·刺客列传》比较,就会发觉它们之间存在质的差距。《史记》的刺客,虽然也都有巨大的复杂性,但一般说来,他们可能遵从彻底叛逆的思想,也就是个人的思想。如专渚、聂政是为知己、荆轲乃为祖国,都与赤穗义士似是而非,稍存异趣。

此外,中国古典中的这些英雄,大都以一人挑战强权,甚至独自作对国家。而四十七士的仇家只是一人,对幕府则俯首唯诺。

四十七士,勇则勇矣,但稍缺《史记》刺客那强大的个性。不易发觉地少了一丝个性,却大张旗鼓地多了一种集团性——如此感想属于苛评。

这集团性,琢磨不透,古怪暗藏,劳人沉吟。

它迫人不得不追究——包括忠义、牺牲、仪礼在内的思想。四十七士的忠君思想,存在着先天的、源自中国的缺陷——这缺陷也隐藏于太史公的《史记》;当然,更有在日本发育中形成的某种畸形。

古典所谓士道,包容深沉。即便《史记》的刺客们,也未必达到了它的境界。古典中的境界,几近做人的极致。何况其,已经近乎社会的理想。反贪官不反皇帝的《水浒》豪杰,实践的不是古典的士道,那只是天下无序的蜂起。

是什么呢?它虽时而仗剑,但更是文雅修养,是社会变革的目的。士唯公理是从,剑随时威胁君王。这些,都未必能由日本的武士道涵盖。

在中国,《战国策·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是中学语文教科书课文。我对古典知之太少,只对这一篇印象深刻: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安陵君曰:大王加惠,以大易小,甚善。虽然,受地先生,愿终守之,弗敢易。秦王不说。安陵君因使唐雎(且)使于秦。

秦王谓唐雎曰:寡人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不听寡人,何也?且秦灭韩亡魏,而君以五十里之地存者,以君为长者,故不错意也。今吾以十倍之地,请广于君,而君逆寡人者,轻寡人与?唐雎对曰:否,非若是也。安陵君受地先生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秦王怫然怒,谓唐雎曰:公亦尝闻天子之怒乎?唐雎对曰:臣未尝闻也。秦王曰: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唐雎曰: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秦王曰: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尔。唐雎曰: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齊降于天,与臣而将四矣。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挺剑而起。

秦王色挠,长跪而谢之曰:先生坐,何至于此,寡人谕矣。夫韩、魏灭亡,而安陵以五十里之地存者,徒以有先生也。

《战国策》表达的概念很重要:布衣之士,强调的并非士的名分而是士的布衣属性。若士必怒、天下缟素,剑指的目标是霸道的君王。或许可说,它不仅与日本不同,也与《史记》的刺客们有别。

日本的,先是荣誉的名分,二是效忠的武者。他们可以壮烈舍命,但他们并不犯上。明治以来,它渐渐被戴上了武士道的帽子,与帝国、右翼、侵略等语结缘。武士道,渐渐与中国古典分道扬镳。

应当说,四十七士是日本武士系列中的孤例,虽有局限,它毕竟是一次作乱、反抗、造反,同时实现了。民众从中读取一种异端,并陶醉于这种感觉。是的,这就是日本人酷爱四十七士故事的原因。他们喜爱的,其实与中国原典的精神相近,而与武士道的宣传相远。

畅销欧美的,博士新渡户稻造用英文写于1899年的《武士道》一书,表面上以日本武士道比较英国的绅士道,用心深处,却是为了谋求西方价值体系对自己的接纳,为了脱亚入欧的政治大计。换言之,那位启蒙思想家是在浅说士道,阿谀洋流。他写作的地点是美国。他写作的1899年,正值甲午战争之后4年、日俄战争之前5年的紧急时刻。新渡户在这样的时刻、地点和语言,放纵文笔,表达了新兴日本及其志士子民的豪迈。因为新帝国的眩目,舆论为之刺激,此书被广泛翻译——但它所写的,不仅远离了的源头,甚至远离了四十七士的寓意,不过是一纸入欧的毛遂自荐。

1941年底,导演沟口健二在《元禄忠臣藏》的片头上打出字幕标语:佑吾兵家(护れ、わが兵の家)。比起以前的《假名手本忠臣藏》,电影剧本多了赤穗义士面对京都、遥拜天皇的蛇足。

古怪的感觉,即便没有这些军国符号,在看这部巨片时也不断浮现。不知为什么,看电影时,我总是不断联想到,皇军吾兵(わが兵)正把战火燃遍中国。清纯的移动图画,姣美的女性形象,抑制不住联想。

倒是电影《切腹》,在士道的思考上,大步超越了沟口健二的局限。这部电影对武士问题的剖析,可说分寸不差毫发。

不得不又一次简述梗概:

关原之战后,一些旧藩被废断,大批藩中供职的武士,沦为衣食无着的贫民。他们无奈困窘,曾有人到大名的江户府邸(江户屋敷)闹事,借口为尊严切腹,讨得糊口银钱。一日,穷愁潦倒的年轻武士来到大名井伊家的府邸,要求借大门玄关之地切腹,府邸家老(首席官员)等判定他敲诈,于是恶意顿生,不管发觉他穷得甚至已经卖铁刃佩竹刀,依然借诺逼命,迫他剖腹自害。穷武士恳求宽限一二日,遭到严厉拒绝。一言既出,四顾无路,他只得以竹刃剖腹。担当介错人(为切腹者不至太痛苦,从背后挥刀斩首的人)的号称神刀流的屋敷武士意在折磨,不肯出刀,令他痛苦万端,咬舌惨死。

数月后,又有一名叫津云半四郎的褴褛武士前来叩门,请求借地切腹,维护武士尊严。他在切腹场坐定后,要求选神刀流为介错人。家老允许,派人去找不果:传云神刀流病了。于是津云又点名两个武士,寻找后,却都称病不来。

在等候介错人的功夫,津云要求给四周坐满的武士们讲讲自身故事。他讲到废藩失国后,自己带着独女、与亡友之子千千岩求一块度日。后把女儿嫁了年轻人,生子金吾,一家四口苦斗贫困。但生活每况愈下,穷窘愈加深刻,女婿奔走街头,但孩子热病,锅无粒米。那一天,千千岩说去筹借,约好黄昏回来。结果深夜被运回的,是他的尸体。看到女婿切腹的竹刀,津云震惊万分。很快病重的女儿也撒手尘寰,津云空有真刀,眼看着小孙儿也夭折了性命。

——人们明白了:眼前的切腹人,正是前次切腹人的岳父。

津云继续讲述。他控诉虚伪残忍的武士,指出每个参与逼死千千岩的人,无论拒绝他宽限请求的、截断了他退路的,以及故意不行介错把他折磨至死的武士,都必须交还孽债。

津云摸出三个发结。原来他早就找了神刀流等三名参与逼死千岩的武士,制服他们之后,割下了其头上身份的象征。发结丢在地上,图穷匕首现。四周的武士拔刀而起。一场正义复仇的大战开始了。

津云在杀死六名、杀伤四名武士后,浑身伤痕累累。他且战且退,摸到了供奉着本藩家祖兜鍪盔甲的密室,夺走了兜鍪。此时,俨然大名脱下了武士的遮羞布,弃刀用枪。洋枪队一个排射,盔甲兜鍪被打得破碎。津云伤上加伤,反刀自刺,毅然以武士之仪切腹。

这部画面干净的黑白电影(桥本忍剧本、小林正树导演,松竹1961年出品),几乎描写了所谓切腹以及武士兼及士道的一切大小方面。它尖锐地讽刺了高高在上的武士尊严,控诉了它血腥和非人道的一面。它难得地描画出高于武士名分的人道精神,解剖了日本封建的武士阶层中严峻的格差及复杂的境遇。同时,它也提供了一个符合士道的、完美武士的例子。他在痛击并战胜了虚伪的武士道之后,切腹自尽,表达了士道的尊严人格以及这一形式的壮烈。

在众多明星(三国连太郎、岩下志麻、丹波哲郎)簇拥之下,仲代达矢扮演的津云半四郎,魅力无限,凛然矗立。这部黑白的日本电影内含严谨的分寸,是关于日本武士道的一部绝好解说,宛如四十七士故事的一个补充版。它是一种熊熊燃烧的民族精神,灼烤照射,使在中国层出不穷的下流制作——诸如张爱玲李安的《色·戒》之类——自惭形秽,崩溃融销,荡然无踪。

是的,聂政荆轲的时代已一去不返。先是穷极不言义,然后逞富不知耻的很多中国人,渐渐已不会如古代那样做人。中国虽是的起源,聂政荆轲的故乡,但士之风骨对于太多中国人来说竟已毫无梦痕。左顾右盼,尽是粉墨乔妆的自贱,对比他人的切腹,我们唯羞愧而已!

中国还具备挽救古代传统的可能吗?

约束于大事,一诺如千金。当自己也直面着大义与个人的相克,不畏惧舍生取义——古典的精神,似乎早被中华弃之脑后,却被日本视作传家之宝。

接着是血泊和毁灭,还有原子弹的恐怖。

古典的本质,渐渐湮灭了。

从日本士道的正反遭遇中,我们的感受也如镂如刻。烈性的美,不能营筑在他人的苦难之上。中华若想重新找回美感,首先不能容许恶行的共生。在走向现代的途中,需要勇敢与献身,以约束和制止强权。它决非皇民教育,它与愚昧的忠君尚武,原本不是同道。

说到底,它最终是——美的人道精神。

    二稿于20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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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1-16 22:55:14 | 显示全部楼层

这篇文章有点长,还是转过来了。

不说观点,我在阅读时,只是惊叹作者扎实的文字功底、深厚的历史素养和深沉思考的姿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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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7 10:21:39 | 显示全部楼层

谢谢斋主老师的长篇转帖!

正如微笑是人类共同的名片那样,人性中的真、善、美也都能跨越国界超越语言,是人类共同的和共通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1-17 14:38:1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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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7 13:05:46 | 显示全部楼层
第二次在本论坛里读到张先生的文章了,当真是文质彬彬,可敬可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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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1-18 21:37:01 | 显示全部楼层

好文字。值得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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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20 22:49:05 | 显示全部楼层

看了,颇有些不以为然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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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0-2-22 20:50:57 | 显示全部楼层
QUOTE:
以下是引用白水在2010-2-20 22:49:05的发言:

看了,颇有些不以为然之处。

期待白水老师的宏论。白水老师对中国的士道想必有自己的见解。

赤穗四十七士事件中的道理,的确不易说清楚。这个事件出来后,儒者们围绕它争论了半个世纪,写了几十篇文章,也莫衷一是。比如说义士们忠君,到底主君是将军还是藩主呢?如果选择后者,就是对前者的不忠;下令让他们主君切腹且没收领地的是将军,按说他们应该找将军算帐,为什么只找了吉良义央?还有这里面最核心的问题是情与法的矛盾:浅野长矩刺伤吉良义央情有可原,义士们替主君报仇也是合情合理,可他们违反了法令按律当斩也是依法行事。

但日本人一直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人性天生同情弱者,而且普通百姓喜欢其中包含的造反和异端精神(不管造谁的反,造反总是让人兴奋的。)更何况,四十七士手刃仇人的快感,隐忍潜伏的艰辛,齐刷刷切腹的峻烈之美,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

张承志在这篇文章里延续了他一贯的理想主义和左派愤青态度。除了最后得出一个“美的人道主义精神”结论有点突兀之外,我倒觉得他的观点没有大问题。他对中国古典士道的怀念是因为失望于龌龊的现实;有些话说的比较愤激,这可能和他的宗教信仰、哲学观念有关系,另外专业的历史素养和对日本文化的深入了解也让人佩服。他举例的李志绥起先不知何许人,查了一下原来是毛泽东的保健医生,九十年代在美国出了一本书,里面有很多对毛不利的话(有人说也不见得是自己写的,有捉刀人的影子),无论李志绥在书里说的是不是真的,这种反噬其主的态度还真叫人不齿。不过他对张爱玲揪着不放让我不能理解:张的政治态度固然暧昧,但她又不是汉奸。他要看过另一部电影《滚滚红尘》,估计会得出另一结论:那里面有担当的是女人,没担当的是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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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2-26 10:03:07 | 显示全部楼层
QUOTE:
以下是引用抱香斋在2010-2-22 20:50:57的发言:

期待白水老师的宏论。白水老师对中国的士道想必有自己的见解。

赤穗四十七士事件中的道理,的确不易说清楚。这个事件出来后,儒者们围绕它争论了半个世纪,写了几十篇文章,也莫衷一是。比如说义士们忠君,到底主君是将军还是藩主呢?如果选择后者,就是对前者的不忠;下令让他们主君切腹且没收领地的是将军,按说他们应该找将军算帐,为什么只找了吉良义央?还有这里面最核心的问题是情与法的矛盾:浅野长矩刺伤吉良义央情有可原,义士们替主君报仇也是合情合理,可他们违反了法令按律当斩也是依法行事。

但日本人一直非常喜欢这个故事。人性天生同情弱者,而且普通百姓喜欢其中包含的造反和异端精神(不管造谁的反,造反总是让人兴奋的。)更何况,四十七士手刃仇人的快感,隐忍潜伏的艰辛,齐刷刷切腹的峻烈之美,想想就叫人热血沸腾。

张承志在这篇文章里延续了他一贯的理想主义和左派愤青态度。除了最后得出一个“美的人道主义精神”结论有点突兀之外,我倒觉得他的观点没有大问题。他对中国古典士道的怀念是因为失望于龌龊的现实;有些话说的比较愤激,这可能和他的宗教信仰、哲学观念有关系,另外专业的历史素养和对日本文化的深入了解也让人佩服。他举例的李志绥起先不知何许人,查了一下原来是毛泽东的保健医生,九十年代在美国出了一本书,里面有很多对毛不利的话(有人说也不见得是自己写的,有捉刀人的影子),无论李志绥在书里说的是不是真的,这种反噬其主的态度还真叫人不齿。不过他对张爱玲揪着不放让我不能理解:张的政治态度固然暧昧,但她又不是汉奸。他要看过另一部电影《滚滚红尘》,估计会得出另一结论:那里面有担当的是女人,没担当的是男人。

呵呵,关于中国士道,卑之无甚高论。我说不以为然,主要是因为,这篇文章的观点似乎没有足够的思想吸引力,某些行文方式我也不太认同。张承志的文字富有激情,富有理想主义情怀,当年他的《北方的河》曾深深地打动了我,在前年的一个帖子里,我跟远风都提到了张《北方的河》在我们的学生时代留下的美好的阅读回忆和精神的启迪,去年我作为大一新生读书指导老师,要求学生读的第一部作品也是《北方的河》。但张的理想主义除了表现于叙事的激情外,还表现在对现实的批判,可是,不知是不是因为我的认识水平有限,看张的那些批判文字,总觉得激情有余,单真正能深入人内心给人带来深刻思索的东西很少,包括他那篇著名的《清洁的精神》,还有那些传达他宗教情怀的文字,这些文字如果不说是他的激情不足以支撑他的批判的话,那就算是他这类文字满足不了我对盛名之下的他的阅读期待吧。现在再具体说《四十七士》这篇文字,毫无疑问,四十七士故事是个意味非常复杂的故事,很值得一说,也恐怕是永远说不尽没有一个大家都认同的终极答案。张承志自然也可以来说它,而且他的叙述部分也不无可看之处,但他一旦运用起批判话语,说句实话,实在叫人无法喜欢,如——

而中国人,面对这个义士挺身的故事——

陈腐的封建思想!精英们随手就是一棒子。

咀嚼着四十七士事迹,再听这样的批判只觉轻薄。是的,它所依仗和宣扬的,不过一种愚忠。但它在实践时的异端和美感,却使愚忠变作了人性。人的尊严、信诺、情义,夺门而出,压倒一切。在凛冽的精神面前,对旧道德的讨伐踌躇了。何谓忠的愚贤?况且今日,破除东方的愚忠,往往是无行的右翼精英宣誓效忠西方帝国主义时的见面礼;如李志绥对毛泽东知遇的背叛,以赤穗义士的道理来看,不过是无耻小人的“卖主求荣”。

请斋主注意一下它的修辞方式:“而中国人……”,这种引入语背后的心态是什么?中国人就等于下文说到的“精英”么?在这里,我们看到的是作者对现实的愤世和对“群氓”大众的俯视,然后又觉得这些群氓不值一说,笔锋一转,矛头直接指向他的假想论敌:“精英”。指向假想论敌也没什么,但我不喜欢的是先对相反观点进行矮化,什么叫“随手就是一棒子”?对四十七的故事,他张承志后面的批判叫批判,别人的不同看法就叫“随手一棒子”?随手一棒子的人确实有,但不见得和作者观点不同,持“陈腐的封建思想”说的人都是如此,既然你张承志都说了四十七士故事“所依仗和宣扬的,不过一种愚忠”,由“愚忠”而“陈腐”,怎么就是“轻薄”?仅仅因为“它在实践时的异端和美感”,还有“凛冽的精神”,要说这种“凛冽的精神”,二战时期的日军身上有的是,如果你看《啊,海军!》这种军国主义的宣传片,同时也还可以看到实践时的“美感”,因此那些愚忠就“变作了人性”?说“凛冽的精神”我不反对,说“美感”我也可以赞成,但“凛冽”的东西同样可以“陈腐”,审美判断和价值判断的冲突并不奇怪,在张的文字至少是这段文字里,好像看不到这种认识,似乎什么东西一“凛冽”了,道德“讨伐”(难道不同观点的思考就是“讨伐”?)就应该“踌躇”。接下来,“况且今日”后面的话就更无谓了,“破除东方的愚忠,往往是无行的右翼精英宣誓效忠西方帝国主义时的见面礼”,“往往是”并不等于“必然是”,以“往往是”为由来反对一种观点,并不是那么有力,何况,就连他的“往往是”据以为例的李志绥事(李的书我看过,敏感话题,斋主如有兴趣,下面跟你聊),他的审判也未必那么正确,“知遇”之说尤其可笑。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表达我对四十七故事的看法,也不是为了贬低张承志这位作家,只是对这种行文不能接受,斋主对张承志这篇文字把火烧向张爱玲且揪着不放表示不能理解,但我看了上引的这段文字后,对后面的种种,是一点都不感到奇怪,这类文字,往往理性缺席,也不太在意学理的严谨,要的就是凭感性一路砍杀的快感,你跟他讨论张爱玲?那是他的兴奋点所在么?

再如下面几段文字——

1942年沟口健二的电影巨片《元禄忠臣藏》,就以这个镜头结尾。

一切纠葛都已经处理和清算完了,从画面彼岸深处,传来呼唤大石内藏助的点名声。大石站立起来,表情满足而镇定,迎着画面走来。摄影机越过他的头顶,摇向细川宅邸深处、准备万全的切腹场。

庭院四周,高低错落的廊下阶上,排排跪坐着武士,肃穆沉默,一丝不动。镜头俯瞰下来,院落中央,一领白帐搭就了一个凹字屏风,隐约围着一块白布座席。前、后或者左右,都有成组的武士,挟刀跪坐。那一瞬的视觉不能诉说。但那视觉不得延续,因为镜头随着尾声的音乐,一掠即离,不予定格。那一刻的美感确在极致。每个细节都无法看清,每个细节都被充分想象。包括大石内藏助;对他最后的了结,仿佛表演过了,分寸一毫不差。电影结束了,对艺术的惊奇才刚开始。

难以置信——这是一部战争的国策宣传片,伴奏着日本把战争从卢沟桥扩大到太平洋的军乐。难以置信——美感居然能与罪行共存,近乎完美的形式,居然能装入侵犯的内容。

张的文笔确实很好,不过,最后一段的两个“难以置信”,窃以为有伤文字的品味。看到这两个“难以置信”,我感到很奇怪,这有什么难以置信的?以在下对日本文化这点浮浅的了解,看到日人将《元禄忠臣藏》这种题材的作品作为战争的国策宣传片,也觉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你张承志会对此感到惊讶?再有,美感能与罪行共存,近乎完美的形式可以装入侵犯的内容,你张承志到现在才知道?为此还特地用了两个“居然”?如果说这两个“难以置信”和“居然”代表的是张承志真实的认识水平,那只好说张其实不大适合写这种需要深度理性思考的文字,如果不是,那就是把读者想象成这种水平了,在这里替读者惊悚,这,同样多余,且有伤文品。

要言之,在我看来,张是位长于激情短于理性的作家,他的某些情怀令人尊敬,但落实到文字上,还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就文字论文字吧。呵呵,斋主在转了这篇文字后评曰:“不说观点,我在阅读时,只是惊叹作者扎实的文字功底、深厚的历史素养和深沉思考的姿态”,看到这一句时便笑,看样子斋主也对张的一些观点持保留态度。斋主在后面的帖子里又说道:“张承志在这篇文章里延续了他一贯的理想主义和左派愤青态度。……他对中国古典士道的怀念是因为失望于龌龊的现实;有些话说的比较愤激,这可能和他的宗教信仰、哲学观念有关系……”理想主义值得尊敬,“左派愤青”“怀念”“失望于龌龊的现实”“愤激”“宗教信仰”“哲学观点”,这些都可以理解,但落实到文字,我们还是希望能做到清晰理性,只有这样,才能给读者提供足够的营养,毕竟,我们看张承志的文字,不是只为了看他情绪的发泄,而是有更多的期待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2-26 11:19:24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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