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老刘的妻子叫桂枝,我们没大没小地也就直叫老嫂子。嫂子也是那种苦相的人,没有工作,独自带着一个上小学的女儿,每天依门守候着老刘的挂号信——那是他们母女赖以存活的唯一指望。 偶尔我会看见嫂子在街边嗑瓜子,年轻的我好恶分明,想到老刘终年流浪的辛苦和谋生的艰难,便有些郁郁不乐,觉得她不该这样好吃零食。 一次老刘归来,沉重地找我诉说——想要离婚。说这个女人太不理解他了,唯一的一点读书下棋爱好都要被剥夺。那时的我真是不谙世事,立马就表示支持,而且说这个女人太拖累他,希望他早日解脱。 老刘似乎找到了他最在乎的动力,仿佛下定了决心一般出门而去。几天之后,他又颓丧地来了,我以为他已经办完手续。哪知他沉痛地对我说——我不离了。我询之,他这才告诉我,关于他的婚姻与爱情、、、、、、 老刘十几岁就被劳教,出来之后带着坏分子的帽子,自然没有人敢嫁他。那时的他靠当泥瓦工在建筑队糊口,整个青春期完全与女人无缘。到了1975年左右,终于有媒人说合,给他介绍了现在的妻子。媒人只说是乡下农妇,守寡带着一个女孩,且女孩还是婆家在喂养。老刘正当年,却又寒促逼人,如何可以挑剔对方的条件,两人很快就结合了。 婚后未几,妻子告诉他自己已经结扎,再也不能生育。女儿是送给别家的,病了需要救治。老刘虽然有些憋屈,但立刻就答应把女儿接回来喂养了。就这样,一个弱小的生命,被老刘抚育到那时。 老刘泪眼朦胧地对我说——我不能离,离了后这个孩子就失去了生活,肯定不是死就是被卖出去。她虽然不是我的亲生孩子,可是我把她养大,就是养个猫狗,那也养出了感情。再说这孩子心地善良,对我如亲父,我岂能看着她被遗弃啊。 当我知道这一深层原因之后,顿觉脸红;在老刘的善良高尚面前,我愧觉了自己的少不更事。他们夫妻此后再也没有什么纷争了,但是哀伤的故事却远远不止这一些。 六 我在这个国家,见过无数悲苦的女人。但是像老刘妻子这样的悲剧人物,我还真没见过超乎其上的苦命。有时不免想,这是怎样的一种因缘啊,天地之间竟然把这样两个极端苦难的男女组合在一起,仿佛就是要为这个邪恶的时代立此存照。 老刘新婚未久,某天回家,突然看见高矮一顺溜多出了另外三个孩子。每个孩子都面黄肌瘦,嗷嗷待哺的样子,惊恐地看着他。妻子正在打骂那些孩子,看见他出现也一时手足无措,紧张地不知如何说起,只知道泪流满面。他把妻子拉到一边细问,这才捅开一个天大的秘密。 原来桂枝在嫁给他以前,已经有过三次婚史和四个儿女。前面的三个男人,一个病逝,一个坐牢离婚,一个车祸身亡。她一个无助的女人,怎么也无法独自抚养四个孩子,况乎还在那样一个农村极端贫苦的年代。因此,寻求再嫁一个城里人,找一份供应粮,是她唯一求生的可能。于是,她把那几个稍大一点的孩子,各自托付给他们不同的爷爷奶奶家,自己则在媒婆的隐瞒下,找到了老刘这样一个忠厚人。 那个年代到处打零工的老刘,无论怎样善良,实际上都无法养活老婆和四个孩子。桂枝也深知这一点,不愿太拖累他,只敢带回最小的女儿,而继续隐瞒着前面的婚事和孩子。哪知道十多岁的大儿子,听说母亲嫁到了城里,知道弟妹们在各家都在挨饿,便相约一起进城寻母,只为要吃一顿饱饭。 这群半大不小的孩子自个打听,竟然饥肠辘辘地找到了母亲。贫穷的母亲看着瘦骨嶙峋的孩子们,垂泪不已,但是她实在没有能力和勇气抚养他们,也不敢让老刘知道她还有如此沉重的负担和卑微的历史。只好赶紧让他们吃一顿饱饭之后,催促他们回去。孩子们也渴望母爱,恋恋不舍磨蹭着想留下,想和小妹妹一样有人疼爱。母亲万般无奈流泪打骂他们,要他们赶紧趁天黑之前回家。这时,老刘疲惫地回来了。 突然知道这些情况,我想对多数人来说,都是一个考验——毕竟一个女人似乎隐瞒了太多的往事,且无端添出了这么多的责任。老刘听罢妻子哭诉,二话不说,带着这群孩子就进了一个餐馆,他将当天收入的钱全部拿出,为孩子们点了一大盆红烧肉,看着他们饱餐。然后对他们说,他实在养不活全家,甚至唯一的一间房也住不下大家。孩子们还是得回到各自的爷爷奶奶家去,但是每月可以进城来打一顿牙祭。 七 我在1980年代与老刘时相过往之时,他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养女已经在小学。他一直是利川的文化人之一,爱写诗歌,新旧体都写,与我也不时唱和。他还爱谱曲,偶尔发表在一些基层刊物上,便也其乐陶陶。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一直在默默地研究楚辞的古韵和名物。他的足迹主要活动在古代的楚文化地域,因此他有心在各地方言中去求证古音韵的残留现象,以及楚辞中的大量植物名称与现在楚地的存活植物的对应关系。 音韵学一直是中文系称为“绝学”的学问,我在第一个大学时,古汉语老师讲到音韵学时,便明确说自己不懂,大家自学粗通即可。老刘这样一个从未上过大学的民间爱好者,且又时刻处在乱离岁月中,与学界毫无联系,他怎么要迷恋这样一种孤僻的学问呢?为了成全他的爱好,我还是送了他不少楚辞研究的书籍。 悲剧还是要上演了。某日他兴冲冲地找来,从怀里掏出一卷书稿对我自得地说——我终于完成这本书了,半生的研究总算有个结果。我拿过来一看,原来是楚辞韵读的手写稿。也就是说,楚辞按今天的普通话读,很多已经不押韵,但是在古代,它是押韵的。它在古代究竟是怎样的读音,老刘给你一一标注出来——这就叫上古音韵学和方言研究。 我翻看了一下他的稿子,心中犹豫再三,不忍破坏他的快乐;但是最终又不能不告诉他真相。我从书架上抽出我刚买的王力先生《楚辞韵读》和《诗经韵读》给他,对他说——老刘,你晚了一步。老刘急忙打开翻阅,一会只见眼泪滴答在书页上,最后竟然伏在我膝盖上嚎啕起来。 一个民间学人,没有基本的生活保障,更没有学术信息,完全不知道学界的发展状态;他就像一个暗夜的瞎子一样,完全靠自己摸索前进。钱钟书先生曾说,意大利有一个典故成语叫——发明伞的人。老刘实际上就成了这样的一个人。此后他焚稿断痴,再也不谈楚辞了。只有在极少的朋友圈子谈起某个乡间植物时,他会指出,这就是楚辞中的某某。 八 一个两劳释放人员,一个高度近视接近盲眼的人,没有固定工作,更没有社会福利,还要加上拖家带口,其日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好转更多。更不要说老刘的性格耿直孤介,不善与人相处了。 一日在小街上,我远远看见他岔开双脚,举步维艰地移动向前;急忙过去扶住他问。他痛苦摇头叹息说,他不幸染上了“坐板疮”,屁股长满脓疮,不能出门谋生,只好在家养病。我问他去医院看看没有,他说哪里有钱看病,就靠自己每天热水烫洗,也许慢慢就好了。 这次我是第一次对他发火了,我大声呵斥他为何不来找我,他说欠我太多,不好意思再添麻烦了。我说你不知道我是公费医疗吗?我带你去医院以我的名义看病开药,我都是可以报销的,你难道还要为这个鸡毛国家省钱吗?你不赶紧治病出门谋生,你一家子怎么活啊?他说已经借了不少人的米了。我愤怒而哀伤地拉着他直奔医院,打针开药,这么点小感染,对西医来说不费吹灰之力。 他很快好了,又来嗫嚅着借钱上路,总是三五块,反正他每次回家是首先必来还钱的。但是他的生意却是越来越难做了。80年代的改革开放,各单位再也不把盆盆钵钵当一回事了,因此烧字做记号或发放做纪念的,就越来越少。20世纪的突飞猛进,已经残酷地淘汰了太多古老的手艺人,老刘这样的畸零者,面对着时代张皇失措,实在想不出怎样才能跟进别人的脚步。 但他是一生难得低头的人,多年的江湖游历,使得他生命力极强。养家活口——这是男人的使命,他必须硬扛着生活寻求变局。他决定放下他那老旧的工具箱,且很快学会了自己配制老鼠药。他每周一天驱赶出妻女,自己闭户锁门调配那些剧毒品,几乎成了东邪西毒一样的世外高人;然后再去各个乡间赶集出售。感于他的身世况味,我尝赠诗云——垂老街头作药师,一生偃蹇为诗痴。古时君子时终悖,当世高人世莫知。天性淳真不苟俗,秉心清苦已忘机。每回相对还相哭,寒士风姿让我思。 我看他生意清淡,决定帮他义卖一次。那时我在县委工作,满街都是熟人朋友。我让他站一边收钱,我拿着半导体喇叭帮他守着摊子叫卖。过往人群见我卖药,都觉滑稽好笑,一时围观看热闹者甚众。我逮住每一个熟人要求他们必须买,有朋友哀求家里无鼠,买去实在没用。我说不管那些,买去两口子自己吃也行,反正掏钱才能走人。 那天算是帮老刘挣了一笔,但是,这终究不过相濡以沫而已。 九 武大毕业,我要南下海口了。回乡揖别亲友,老刘在街上拦住我说——我受了你多年的恩,却没请你吃过一餐饭。此次你远行,也不知再见之日。你嫂子桂枝说,无论如何要请你去家里喝一杯。 我深知他家窘境,婉拒说你我之间,无需这些俗礼。他像抓贼一样抓住我哽咽说,我也请不起更多的人作陪,就请了你的至交苏家桥,你们俩要是不肯给我这个薄面,那我们今生也就到此为止了。 晚上我只好带着苏家桥去了,桌子上果然没有多的菜,两荤一素一汤,却只放着两副碗筷和酒杯。我诧异,他喃喃云他们全家都先吃了,就想看着我们喝酒聊天,他们一家便足矣。我怎么也要拉他们上席,但是连初中的女儿都坚拒不肯。 我和苏家桥只好坐下开饮,世间这样的请客法,平生我也就看见这一次。酒到微醺,老刘取出他那一把二胡说——我为送你远行,填了一首词并谱曲,且教会了桂枝和女儿。现在聊助两位酒兴,我们全家一起为你们合唱一下。唱得不好,万勿笑话。 就在那空空如也的陋室,苍凉的二胡声开始回旋。他沙哑的嗓子,和着他五音不全的文盲妻子的如泣如诉,再加上一个少女脆生生的童音,像三重奏一样唱起来,且歌词又是他的妻女尚无法全懂的文言。我和苏家桥再也无法忍住我们的眼泪,他们就那样投入地缠绵回环地长歌,我们就这样涕泗交流地低泣。连初初懂事的孩子,都唱出了眼泪,这是怎样朴素苦情的一家啊。 那一夜的别情,至今想来还是酸涩。之后,我果然差点真就是相见无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