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总是好的。这日子一到,好像世界都成一屉热腾腾白雾雾的大白馒头端上桌来,馋得人非拿指尖戳一戳,烫了一跳,可又欢喜又迫切,要满满咬一口才算。晚上都睡不着,噼里啪啦一个劲儿计较,今年该如何如何。宽厚啦,温和啦,踏实啦,执着啦,乖巧啦,贤惠啦,聪明啦。想得眼睛都亮闪闪的,恨不得明年今日我就脱去肉体凡胎,换成莲叶筋脉莲藕骨,笑脸盈盈走过来。那叫一个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哦,天晚了,做梦呢。 但也不能怪人做梦。今年实在是糟糕透了。田野小路那样,一路都是牛粪,偏还下大雨。你试试走走看。去年过年就顶颓唐,听满耳朵的烟花爆竹响,也惊不起一点涟漪。想想未来一年的论文工作,只是叹气,记起小学一年级的游戏。那时放学了要留下来值日,打扫卫生,摆桌子椅子。小时候可顽皮了,我们几个小孩想了一个新游戏,把桌子椅子像搭积木一样横着竖着倒扣着搭起来,在教室中间摆了一路。然后每个人轮流从歪七竖八的桌子椅子上踩过去。 到达终点就算赢了。那真是每走一步都披荆斩棘,心里惴惴的,只怕走不过,但每每还是圆满走过了。当时我想,就是这样了。 就是这样, 艰辛但平顺。山穷水尽,柳暗花明。 如今回头看,都只庆幸燕归来,不在意花落去。当时却是恹恹极了。我讨厌所有麻烦的事物。艰辛就是个大麻烦。料到的论文工作这样的麻烦还不够,还有一连串别的麻烦跟串山楂糯米糖葫芦似的,一个一个糖衣炮弹,非把我砸得满眼金星不罢休。成天哭鼻子。我姑姑知道肯定说,小姐,你都几岁了。可是煎熬是不能说的。投三百份简历,写三千字德语论文,在他面前是个傻瓜,熬夜,天天熬夜。只有一只纱翅青虫,灯光下一扑一扑,仿佛快乐地游戏着。我还不如这小虫子。不能听人问,你好吗。你快乐吗。每天饿自己。胃里空荡荡的,就觉得干净。干净并且痛快。深夜里照镜子,总要看一回眼睛里的浑浊血丝。这双眼睛,伪装出灼灼桃花一样的微笑来,面对每个人。我多么痛恨,但不敢闭上眼睛,怕见鬼。 这样难,这样难。我像是在个小木箱里。小木箱在深海的深处。海水寒冷且滑腻,没有光,没有鱼。这样漂着。末日来不来,都是一样。我都快成为海洋深处的巫婆,每天在大坩埚里咕嘟咕嘟熬药水,不能见人。 然后有一天,我开始写字。我想起我的初衷。烟火世间有什么好,我这样孤勇踏入,平坦路途都不要,又跋山又涉水,愣是混成半个野人,我为个什么。黛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一片一片拨尽云烟,那个可恶的可爱的初衷,冤家一样的初衷,像是三月里的白梨花,露水清明。我于是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喜爱自己从来不曾后悔过。 你会走入迷宫,也会找到出路。你要始终相信。 从前写新年的愿望,要自一钵饭,一瓢水始,做这昧昧尘世的修行。如今看来,竟诧异我也有这样聪慧的时候,越发是笨了。今年也愿意这样。快乐的,怅惋的,喧阗的,沉默的,这样丽丽青草一样的日子,都是修行呀。 然后,那就朴实实道一句“新年快乐”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