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按:看到电视里在播《隋唐英雄》,想起七年前写的一篇淘书记,放上来吧。 《说 唐》 金庸的第一部武侠小说《书剑恩仇录》里,有一段情节写到,红花会骆冰重伤昏迷,为同属红花会的余鱼同轻薄,骆冰醒转,痛加责骂:
(骆冰)高声喝问:“红花老祖姓甚么?”余鱼同只得答道:“红花老祖本姓朱,为救苍生下凡来。”骆冰又问:“众兄弟敬的是甚么?”余鱼同道:“一敬桃园结义刘关张,二敬瓦岗寨上众儿郎,三敬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将。” 书中接下来说: 原来二人一问一答,乃是红花会的大切口,遇到开堂入会,誓师出发,又或执行刑罚之时,由当地排行最高之人发问,下级会众必须恭谨对答。骆冰在会中排行比余鱼同高,她这么问上了会中的大切口,余鱼同心底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可是不敢不答。 真是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金庸这闲闲几笔,确实非同一般。红花会是秘密帮会,而对明清帮会影响最大的几部经典,恰好就是《三国演义》、《水浒传》和《说唐》。 手边有日人平山周编著的《中国秘密社会史》,书中有不少明清秘密帮会的文献资料,其中可以看到,成立于乾隆年间、兴盛于同光年间的哥老会, “海底”中有“三把半香”之说:“头把香出周朝,羊角哀左伯桃。……”“二把香在汉朝,桃园义气高……”“水泊梁山三把香,有仁有义是宋江……”“只说瓦岗威风大,天下扬名半把香。”头把香羊角哀左伯桃之外,剩下的两把半香,依次指向的也正是三国英雄、梁山好汉、瓦岗儿郎。至于羊角哀、左伯桃,两个读书人在民间秘密社会哥老会的“海底”中,竟能越过刘关张,占第一把香,这只能说是个异数。羊左生死全交的传说,确曾在民间流传,收录宋元话本的《清平山堂话本》,有“羊角哀死战荆轲”一篇,冯梦龙《喻世明言》,有“羊角哀舍命全交”,旧时相声《托妻献子》,也有“咱哥俩虽然比不了羊角哀左伯桃舍命全交”的说法,但无论如何,羊左故事在民间流传的广度和影响力,远远不及三国故事、水浒故事和说唐故事。 我接触民间的说唐故事,是在小学三年级,听评书联播。评书名叫《大隋唐》,说书艺人是陈青远。现在想来,从半导体里听评书,是我们这一代人接受民间文化影响的重要渠道,今天看电视上网络成长起来的一代人,恐怕会离民间文化越来越遥远了。《大隋唐》这部书听起来十分过瘾,书中四猛十三杰十八条好汉,直到现在还可以一口气数出来。听评书之外是看小人书,几种不同版本的说唐系列小人书,都看过。童年时代活跃于心的那些隋唐英雄风采,留下的记忆太深刻了,直到二十多年后,治古代小说为生的我某天静静地躺在床上翻读《隋史遗文》,再一次与那些隋唐英雄觌面相逢时,一种如晤童年旧友的亲切,油然而自心底升起。 《隋史遗文》之外,《隋唐演义》和《说唐》也粗粗翻过,不过说唐系列的古代小说,目前还没有进入我的研究视野。但毕竟太怀念说唐故事了,所以一度以为一定买了《说唐》,直到有天在书架上发现没有。后来几次想到要买,又几次忘掉了。这一次,终于让我得到了。 和袁于令的《隋史遗文》、褚人获的《隋唐演义》比,后出的《说唐》更具草莽气息。将这几部小说对读,很有意思。考虑到《隋唐演义》隋末群雄争霸部分,基本全抄《隋史遗文》,所以不妨直接拿《隋史遗文》和《说唐》做一对照。 比如,《隋史遗文》第十一回里,说到秦琼于客店中误伤人命,被拿入官中受审: 这参军姓斛斯名宽,辽西人氏,梦中唤起,腹中酒尚未醒。灯下先叫捕人录了口词,听得说道:“获得贼银四百余两,”便道:“我老爷在这厢,撰不出一个钱,他有这许多银子,有马有器械,响马无疑。”便叫:“响马!你唤甚名字?那里人?”叔宝忙叫道:“老爷!小的不是响马,是齐州解军公差秦琼。八月间到此,蒙本州蔡爷,赏有回批。”那斛参军道:“你八月给批,缘何如今还在此处?这一定近处还有窝家了。”叔宝道:“小的因病在此耽延。”斛参军道:“这银子是那里来的?”叔宝道:“是友人赠的。”斛参军道:“胡说!如今人一个钱也舍不得,怎有许多银子赠你?明日拿出窝家党羽,就知强盗地方与失主姓名了。怎又拒捕打死张奇?”叔宝道:“小的十六日黄昏时候,在张奇家投歇,忽然张奇带领多人,抢入小的房来。小的疑是强盗,酒后慌张,失手打去,他自撞墙身死。”斛参军道:“这拒捕杀人,情也真了。你那批回在那边?”叔宝道:“已托友人寄回。”斛参军道:“这一发胡说。你且将投文时,在那家歇宿,病时在谁家将养,一一说来,我好唤来对证。还可出豁你。”叔宝只得报出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 斛参军回得厅,便出牌拘唤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一干。王小二是州前人,央了个州前人来烧了香,说他是公差,饭店并不知情,歇了。魏玄成被差人说强盗专在庵观寺院歇宿,百方刁掯,诈了一块。雄信也用了几两,随即收拾千金,带从人到府前…… 《说唐》第七回叙秦琼受审经过是: 那潞州知府蔡建德,听得拿到一个响马强盗,即刻升堂,众捕人上堂跪禀,说在皂角林拿得一名响马。吴广妻子亦上堂哭告道:“响马行凶,打死丈夫。”蔡公问了众人口词,喝令把响马带进来,众人答应一声,就把叔宝带到丹墀。蔡公看见,吃了一惊,问道:“我认得你是济南差人,何故做了响马?”秦琼跪下道:“小人正是济南差人,不是响马。”蔡建德喝道:“好大胆的奴才,去岁十月内得了回文,就该回去,怎么过了四个月,还不曾回?明明是个响马无疑。”秦琼道:“小人去年十月,得了回文,行不多路,因得了病,在朋友家将养到今,方才回去。这些银子是朋友赠小人的,乞老爷明察。”蔡建德道:“你那朋友住在那里?”秦琼就要说出,忽想恐连累雄信,不是耍的,遂托言道:“小人的朋友是做客的,如今去了。”蔡建德听了,把案一拍,骂道:”好大胆的奴才,焉有做客的留你住这多时?又有许多银子赠你?我看你形状雄健,不像有病方好的人,明明是个响马了。又行凶打死吴广,你还敢将言搪塞。”叔宝无言可答。蔡建德令收吴广尸首,就把这一干人,发下参军厅审问明白,定罪施行。 两相对照,可以看到一个很有意味的差别。面对官府的严审,在可能累及朋友时,《说唐》里的秦琼咬紧了牙关,而《隋史遗文》里的秦琼,却是“只得报出王小二、魏玄成、单雄信”。相比较而言,《说唐》中的秦琼,在义上的表现更纯粹了,更合于草根阶层的理想。这种义气的提纯、理想化,在三国故事的演进里也出现过,元代《三国志平话》有一段就说到,吕布投靠刘备,夺了徐州,命刘备引军驻扎小沛,一日张飞带兵出城捕盗,误捉为吕布买马的手下,并抢了许多箱笼,书中说刘备闻听大惊,和关羽要把张飞送到徐州献给吕布,想到桃园结义才作罢。这种写法,如果用现代的眼光来看,也没什么不可以,甚至还可能觉得它写出了人性的深度,更好,但一般民众就不大好接受了。所以这一类故事,道德提纯式的演进几乎是必然的,《三国演义》里不再有刘备关羽欲绑献张飞的情节,《说唐》里的秦琼也必须咬紧牙关,只有这样,才是够格的好汉。相比之下,《隋史遗文》里那一刻的秦琼,就不那么够味儿了。 可是我更喜欢《隋史遗文》里的秦琼。 这一个秦琼,也慷慨,也重义,可也软弱。他会饱受店小二的凌辱,会畏惧长官,会在官府的严威之下不得不说出朋友的名字给他们带来了麻烦。可就是这一个秦琼,为了保全犯下弥天大案的朋友程咬金,毅然担起一切,将官府的捕批撕得粉碎,在烛焰上烧掉。《隋史遗文》第三十一回“秦叔宝烛焰烧捕批”这段文字写得委曲细腻,十分动人,它写出程咬金自承是杀官劫银的要犯后,众人形形色色的反应。不错,这些人都是豪杰,但豪杰也会有自己的三六九,他们很多人是秦琼的朋友,但并不是程咬金的朋友,姓程的怎样又关他们什么事呢,朋友的朋友和朋友是两回事,这些人关心秦琼,可犯不着为姓程的趟浑水,这才是一群真实的中国人。而秦琼的反应,也是经历了一个由喜而惊,而张皇,而力图遮盖,而沉吟良久,而毅然担当的过程。这些笔墨,在《说唐》里都没有,《隋史逸文》里的几千字,在《说唐》里写来只有短短一段: 叔宝叫贾、柳二人,一齐上来喝酒,酒至数巡,叔宝起身劝酒,劝到雄信面前,回转身来,在桌子脚上撞了痛处,叫声:“呵呀!”把腰一曲,几乎跌倒。雄信扶起叔宝,忙问为何痛得如此厉害?樊虎把那王杠被劫,缉访无踪,被县官比板,细细说了一遍。所以方才撞了痛处,几乎晕倒。雄信与众人听了,一齐骂道:“可恨这个狗男女,劫了王杠,却害得叔宝兄受苦。”此时尤俊达心内突突的跳,忙在咬金腿上扭,咬金大叫道:“不要扭,我是要说的。”便道:“列位不要骂,那劫王杠的就是尤俊达、程咬金,不是尤金、陈达!”叔宝闻言大惊,忙将咬金的口掩住道:“恩兄何出此言?倘给别人听见,不大稳便。”咬金道:“不妨,我是初犯,就到官也无甚大事。”李如珪道:“如何?我说一定是尤俊达合了新伙计打劫的。如今怎么处?”咬金道:“怎么难处?快找索子绑我去见官就是了!”叔宝道:“恩兄呀!弟虽卤莽,那情理二字,亦略知一二。怎肯背义忘恩,拿兄去见官?如兄不信,弟有凭据在此,请他做个见证。”言讫,就在怀中取出捕批牌票,将佩刀一劈,破为两半,就在灯火上,连批文一齐烧了。众人看见,齐说道:“好朋友,这个才是好汉!” 如果倒退到二十上下的年纪,我一定会更喜欢《说唐》这段,无疑,这里的秦琼更光棍,更好汉。但随着阅世渐深,对人性,对勇气,渐有了不同看法。记得老鬼在《血色黄昏》里,写到一个下放知青,该知青说过一段话,大意是你们不要嘲笑我胆儿小,要知道,这个世界上,胆儿小是绝对的,勇敢是相对的,某某某那么勇敢,他怎么不公然上街写抗议标语?知青这话让人听来十分不舒服,可他说的有没有道理?水泊梁山的豹子头如何?林冲身为八十万禁军教头,撞见高衙内调戏他家娘子,他并没有对高拳打脚踢;陆虞侯设计将林冲娘子骗到家中供高衙内轻薄,林冲赶到,也只把陆虞侯家打的粉碎,并没有怀一把尖刀去找高衙内理论。林冲的勇武暴烈,要到风雪山神庙时才轰然爆发,可谁能因他先时的怯懦,就说他不是条够格的好汉? 读《水浒传》《隋史遗文》,感觉它们和金庸、古龙的新派武侠小说的一个最大差别,就是它们的人间性。金古笔下的武侠故事,带有浓郁的理想色彩,在这些故事里,看不到林冲被解差折辱的卑微,看不到秦琼卖马的辛酸,当然也看不到侠士的犹豫与怯懦。而《水浒》《遗文》里的林冲、秦琼故事,却充满了人世的挣扎、无奈与张皇,这就是这些小说的人间性。立足于这种人间性,就会有对人世人心的洞察和体贴,会对人性的怯懦表了解之同情;而只有对人性之怯懦有深刻的理解,才会对勇气致以真正的敬意。这就好比茨威格《异端的权利》中的卡斯特里奥,这个卑微的小人物,从没打算让历史的聚光灯照向自己,从没打算做一个奋身抗暴的烈士名垂青史,可是最后,为了思想的自由、人类的尊严,在血腥的重压下沉默很久之后,卡斯特里奥的良知终于使他无法继续沉默,毅然发动了一场“苍蝇撼大象”的战争,以渺小的个人力量,向巨大无比的邪恶强权发出了挑战。 年少轻狂之时,总把牺牲看得容易,侠义也好,正义也好,觉得为这些放弃生命,不过就是一跺脚的事。可随马齿渐增,世故渐深,对现实的强大有了切实的领教,对人性的软弱、人生的无奈有了深刻的体会,就不敢轻易再发大言。看到秦琼故事,看到卡斯特里奥故事,有时会想,若自己身当其境,又会如何?我知道自己一定会有很多彷徨,踌躇,会有很多思虑,我不敢保证一定会在最后的关头完成他们的那种转变,不敢。唯其如此,我知道这些勇气和牺牲的不易,所以沉默之后的勇敢,一样会将我深深打动。 《隋史遗文》里描画的秦琼就是这样,他加入瓦岗队伍前的人生故事,有那么多的困苦无奈。看到这些,会让人觉得这就是一个俗世中人,散发着真实气息,让人觉得面目可亲。也恰恰是有了这些困苦无奈,秦琼之后的豪迈慷慨,反更会唤起一种对人性的信心,因为在这里,可以看到一个俗世之人,怎样不断地焕发出人性的光彩,成长为一个真正的英雄。 这就是《隋史遗文》,它也许不如《说唐》那样令人血脉贲张,但字里行间那复杂的人生况味,使它自有一种宛曲低回的动人风致。 但《说唐》亦有其长。它塑造的秦琼,也许不如《隋史遗文》丰满,但它描画的程咬金,又远比《隋史遗文》生动,精彩。《隋史遗文》的优长在于细,写人心的细,细到了即使是豪杰,也能写出他们的各自肚肠,写出他们的世故甚至卑琐,但程咬金这类民间喜剧色彩浓厚的人物特点却在于粗,这种粗人就不适宜细写,不适宜细写他的心理层次,而是抓住一两点反复皴染,在这一点上《说唐》做得更成功: 咬金奉令,走出营来,叫家将把黑夫人送到尉迟恭将军帐下去。家将一声答应,将黑夫人解了绑缚,随程咬金送到尉迟恭帐中来。尉迟恭道:“程将军,今日什么风,吹你到此来?”咬金道:“黑炭团,真正馒头落地狗造化。主公着我与你做媒,将黑夫人赏你做老婆,你好受用么?”尉迟恭笑道:“承主公好意,将军盛情,但不知此女意下如何?烦程将军为我道达其情,若肯顺从,你的大恩,我没齿也不敢忘。”咬金笑道:“亏你如此老脸,说出这样话来,你自去办酒。”尉迟恭道:“晓得!”自入帐后去了。 程咬金就叫手下把女将推进来,手下答应一声,便将黑夫人推到里面。咬金道:“你可晓得我这里规矩?大凡擒来的将官都是要杀的。今番也是你造化,我军师有好生之心,道那尉迟恭是个独头光棍,故要把你赏他。着我来做媒人,我主公做个主婚。你们黑对黑,是一对绝好夫妻。”话未说完,黑夫人大怒,照定咬金面上打了一个大巴掌。咬金不曾提防,大叫:“呵呀!好打!”骂道:“你这贼婆娘,为何把我媒人打起来?岂不失了做新娘的体面!”黑夫人骂道:“你这油嘴的匹夫,把老娘当什么人看待?奴家也是主子的爱姬,虽然不幸,被你擒了,要杀就杀,何出此无礼之言?”回转头来,看见帐上有口宝刀,走上前面,就要去抢刀。程咬金同家将一齐拿住,依旧把黑夫人绑缚。 尉迟恭在帐后听得喧嚷,走出来说道:“程将军,他既不肯成亲,不必相强。”咬金道:“放你娘的狗臭屁!我这媒人是断断要做的,你快把酒来我吃,你推他往后面去做亲。就是一块生铁,落了炉,也要打他软来。况你是打铁出身,难道做不得这事?快推进去!”尉迟恭欢喜,叫手下摆酒出来,与程将军吃,遂将黑夫人推到后帐来…… 《说唐》里程咬金与尉迟恭两个粗人演对手戏,每每出彩,一个狡狯,一个戆直,咬金时常撺掇尉迟为他火中取栗。这些有趣文字,《隋史遗文》里都没有。 大率言之,《隋史遗文》胜在细,《说唐》胜在趣,后者更有浓郁的民间气息。但也不可一概而论,在两本书中,我也看到了相反的情况。比如,《说唐》第七回,写秦琼和两个朋友到幽州,看人打擂: 此时叔宝三人,虽在人丛里观看,只见史大奈在台上叫道:“台下众人,小可奉令在此,今日却是百日满期。若有人敢来台上,与我交手,降服得我,这领军职分,便让与他。”连问数声,无人答应。童环对叔宝、金甲道:“你看他目中无人,待我去打这狗头下来。”遂大叫道:“我来与你较对!”竟向石阶上来,史大奈见有人来交手,就立一个门户等候。童环上得台来,便使个高探马势,抢将进来。被史大奈把手虚闪一闪,将左脚飞起来,一脚打去,童环正要接他的腿,不想史大奈力大,弹开一腿。把童环撞下擂台去了。 《隋史遗文》第十二回的写法却是: (童)佩之就要上去,道:“这个机会不要蹉了,等小弟上去要耍罢。”他不晓得厉害,只要上去耍子。 这个童佩之、金国俊,也不是无名之人,潞州府堂上当差,有名的两个豪杰。叔宝却与他不是久交,因这场官事,雄信引首,得以识荆一拜,叔宝却不曾与他比过手段。见他一头高兴要上去耍耍,叔宝却也奉承道:“贤弟逢场作戏,你要上去,我替你兑五两银子。”叔宝交银子在柜上,童佩之上擂台来打。那擂台马头,是九尺高,有十八层疆刹。才走到半中间,围绕看的几千人,一声喝彩,似: 一风撼倒千竿竹,百万军中半夜雷。 把童佩之吓得骨软筋酥。这几千人,是为许久没有人上去,今日又有人上去做圆满,众人呐喊助他的威。却不晓得他没来历的吓软了,却又不好回来,只得往上走。走便往上走,却不像先前本来面目了,做出许多张致来:咬牙切齿,怒目睁眉,揎拳裸袖,绰步撩衣,发狠上前。下边看的人赞道:“好汉发狠上去了。”又有识货的,在后边道:“这个人不是好汉,是个没来历的。”那人道:“你怎么知道他没来历?”那人答道:“有来历的人,再不发狠,扯开拳头生绷硬靠就打。但是发狠的,就是没来历的人。你看竖眉瞪眼,跌打时可有一件用得着么?”下边纷纷议论。 …… 真是一段强文。尤其是那“一风撼倒千竿竹,百万军中半夜雷”,两句旧白话小说套语,正用在关键的节奏点儿上,以为要引出如火如荼的壮武场面,不料下面却是一句“把童佩之吓得骨软筋酥”,急转直下,令人大出意外之后不禁哑然失笑。褚人获《隋唐演义》第十二回几乎全抄此段文字,偏生删掉了这两句,变成“才走到半中间,围绕看的几千人,一声喝彩,把童佩之吓得骨软筋酥”,少了那么一顿,味道便差了很多。 《说唐》有乾隆年间的刊本,不过,现在市面上流行的,多是陈汝衡先生1961年修订的本子。这个本子,将原本第六十五回尉迟恭取照妖镜的情节作为糟粕删掉了。其实还是不删为好,既然李靖未卜先知、程咬金独探地穴一类的情节都保留了下来,尉迟恭取照妖镜的情节一块儿保留又有什么不可以呢?留下来,可以方便后人更好地研究民间文化,删掉了,一些原生态的东西就见不到了,实在有些可惜。 《隋史遗文》刊行于明末,现在市面上可以见到人民文学的版本和中华书局的版本。小说作者袁于令(1599—1674),江苏吴县人,精于戏曲小说创作,才华过人,与龚鼎孳、吴伟业、冯梦龙均交往甚密。袁于令创作《隋史遗文》,笔下人物慷慨豪迈,忠义凛然,充满奇情侠气、逸韵英风,而作者自己却大不得志,直到四十多岁还只是一名生员。后来,清兵南下,据说袁于令做了降表呈上,靠了这张降表,一路做到荆州知府。做人与做文竟有这么大的反差,这是叫人意想不到的,虽说这仍无损于小说的精彩,可是,描画出隋唐英雄风采的那支笔,最后竟又写出背义称臣的降表,想起这点,心中不免有些怃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