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去逛街。新街口一条长街翻来覆去地走,人潮挨挨挤挤,像是一笼蒸熟的珍珠糯米。又是冬天,正是呵白气儿。冬阳透金透亮。我们街东看靴,街西看衣,在车水马龙里穿来穿去。“你想买什么呀?”“喜欢可以试试。”“进来看看,五折起五折起!”店里都是这么几句话,尾巴似地跟在耳朵后头,磨来磨去。哎呀,就是看看啦。到处看看,一溜还有绿豆酥、泡芙、奶茶、爆肚、鸭脖的小吃铺子,路过也闻个香味儿。馋不起来,中午才吃的辣烫烫的火锅,肥牛培根,粉丝木耳,白豆腐冻豆腐,肚皮这时刻还是鼓鼓的,屋顶上晒太阳的小猫儿一样。都是大乔说,逛街是个力气活嘛。
我逛街少。荷包里常没几两银子,逛什么街。北漂着呢,没办法,养成个穷酸气。进阔气些的店里,看衣裳鞋子,先翻翻价格牌。数一个零,两个零,三个零,那准要咋咋舌:这么个东西,就值这多钱?大乔说逛街好,不想上班就来逛街,看得眼花缭乱这个也想那个也爱,摸摸口袋,一个铜板响也无,就有热血上班了。我就不行。我怕衣店里的大镜子,比照妖镜还明净亮堂,一照就照出我一脸一身的狼狈来。但我没和大乔说。我只是指着一双姜黄绒球高筒靴子,问大乔:你看这靴子怎么样?
我是来买靴子的。今年北京冷得早,大如席的燕山雪花都很下过几场了。一清早起来,呼呼的北风里等公交,地面上都是白霜。阳光一照,白亮白亮的都像银山银海银元宝。这样风刀霜剑里行走,我连双靴子也无。旅游鞋不禁寒,霜地上立一会儿,脚趾头都成槐树根——木了。精打细算两个月,年末这天,拉了大乔去买靴子。大乔说再等等冬天都过完了,没靴子怎么不早买?我的道理是:其他日子不知,但元旦总是要打折的。完了还“嘿嘿”奸笑两下。
可“我的卦再不错的”。达芙妮一双靴两三百。打折季果然是看明码标价最顺眼的时候。我背着手店里巡视一圈,就磨掌霍霍向“猪羊”了。喏,这双姜黄的,这双水红的,这双墨绿的,这双卡其的,统统给我试试看。大镜子前转两圈,一只脚蹬水红靴,一只脚踩墨绿靴,绒球荡呀荡,我玩笑道:干脆一脚一只,街上一站,多潮!再转一圈,回眸对大乔嫣然一笑。
回去都是黄昏了。一只鞋盒里是双湖绿翻边大红底折枝牡丹绣布靴。穿上走两步,简直像个年画里走出来金翠辉煌的小娃娃。林妹妹那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是比不得啦,但我就爱这个。又古典又便宜,便东施效颦可厌也罢了。另一只鞋盒里是双七厘米墨绿流苏粗跟靴。七厘米欸。我一想到天天蹬着它拥公交挤地铁,眼睛鼻子就皱一块儿成个苦瓜相了。但大乔说,这个气质。我心一横,就拎回来了。都是为了好看啊好看,只有默默哀叹“女人真可怕”的份儿。
归途的公交车上,一车的乘客像是罐头里的鱼肉,分明黏黏糊糊。但我又仿佛能听到他们碰来撞去的叮当响声。我在夹缝里,手里大袋小袋一个劲儿往下沉。车窗外华灯初上,这座大城一片艳红晶黄的霓彩。今天逛的那些衣裳鞋子,忽然像人墙一样压过来。我不知怎么想起张爱玲。想到她说,他们那一代的人,要继续活下去而且活得称心,就像“双手劈开生死路”那样艰难,所以对于物质生活,多一点明了与爱悦,也是应当的。又想到墨绿靴子上的流苏,一步一摇,多么可爱。多么可爱,但悲哀翻肠倒胃地搅出来,我隐隐只觉想吐。胭脂水粉,翡翠珍珠,锦衣华裳。对于物质的丰盛,表面的装饰,我摸摸心窝子,仍不能有温热的爱,甚而竟觉无端的恐惧。恐惧,并且始终心存怀疑。窗外,天空从四面涌来。我时时刻刻怕没顶。大乔说:你晕车吗。不要紧。快到了。
还要多久呢。
下车了,脚步还是虚浮的。忽然看到鸟。很多很多的鸟。在仓皇的暮色里,一片一片的鸟群,不知何来,不知何去。延绵的鸟群覆过天空,云一样,鱼一样。地上车水马龙,灯光蜿蜿蜒蜒,一串一串都是亮晶晶的宝石项链。我在烟火世间望向黄昏飞过的鸟群,风很大,我想它们要飞到哪里去呢。
我不知道,只惘惘然觉得,在鸟群之下,世界忽然渺小得像一粒尘埃。气味呛人且荒凉。
[ 本帖最后由 行香子 于 2013-1-12 23:40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