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职那天,是工作第二十九天。工资大约两千八百块钱,很后来才收到。
回家过年,瞒住一众家人。每日和亦柯在小城里闲逛,她说,小姐,你过年又不买新衣呀。我笑,我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她新剪了齐耳短发,别樱桃发卡,腕上的玉镯叮当响。我挽着她的胳膊,地上一双亲昵的影子。我们去“重庆小天鹅”吃火锅。说好我工作了请她的,她却趁我端调料的时候,先叫来服务员付了帐。她说,工资留着吧,你之后回北京去,哪里不用钱。
后来就回来北京。二月底在网上投简历找兼职。很快收到面试通知,在一家公司做德语数据。一个数据三十五块钱。但并不像一般兼职那样自由,每天都得背电脑去公司坐班。第一天培训,做得很慢,几个钟头下来,才做了一个数据。背着电脑回去的路上,我扳着指头算收支。房租平分下来,一天三十块。地铁来回,四块。早晨两个三鲜包子,三块。中午两个粉条包,一个蛋黄包,一杯豆浆,六块。哦,还有晚饭。做一个数据,眼睛一刻不停地盯着电脑屏幕,这样辛苦,一天所得,都不够生活所需。我长到二十二岁,第一次知道,“钱”是什么。于是晚饭又在路边的包子铺打发了。一旁的马路是很气派的,黄昏里,车水马龙。我是这样一无所有。
兼职的第六天。不知怎么知道了,所有兼职,八百元以上,须扣百分之二十的劳务税。知道的时候,是早晨。我算了一个早晨,这次兼职下来,将扣多少税,薪酬又能有多少。地铁上也在算。人群拥挤里,背包里的电脑越觉得沉了。
好在熟练以后,做数据的速度快起来,每天可以做四个,共计一百四十块钱。我为这每天的一百四十块钱,早晨上班,下午下班,眉眼都是笑的。在同一家包子铺里,早晨买三只,中午忍过去,数据做得快,下午两三点就能结束,我又买三只。边走路,边大嚼。
这份兼职做了二十天。其间因为之前培训时候的误解,发现数据错误的时候,已经做了一半了,只好返工。但得知劳务税可以用发票抵消。于是为了那一百来块钱,又费尽周折地去找发票。最后卡里打进薪酬约莫两千一百块。那时,不知能感慨什么,只好使劲笑。
我急需这笔钱。三月的房租,是用从前的小蓄抵过不错。但考试必备词典,MP3,都须购置。办申请材料,也得数百。结果所剩无几。电话里依然敷衍着父母亲,抱怨抱怨工作,装装模样。母亲偶尔问,还有钱没。我说,有,工资还算够用。回头却天天煮面吃粥了。
同屋一个姑娘偶尔熬熬养生粥。我见了,心想不错。买来胡萝卜,芹菜,香菇,火腿肠,很够过日子了。我熬粥时,切半根胡萝卜,撅两枝芹菜梗,一两只香菇,半截火腿肠,砧板上噼噼啪啪切成细碎小丁,扔进锅里熬。有时觉得自己像海底的巫婆,熬魔药一样,啦啦啦啦唱起歌来。粥煮好了,味道不错。我很得意地向大乔说,这粥就是好,天天喝都可以了。大乔说,对,你最好买包咸菜,喝粥的时候挟一两根。我笑,干嘛把我说得这么可怜。
我从前食堂吃饭,每餐都得两个菜,天天换着花样来。也笑过曹雪芹,举家食粥欸。后来我喜欢芹菜。四块钱一把水灵灵的芹菜,我每日煮粥,用了两个星期才完。
我为每一道粥取了名字。胡萝卜与芹菜搭配,那是红香绿玉粥。雪梨和芹菜搭配,那是雪芹粥。如果切了火腿肠,圆巴巴的熬成胭脂色,那就可算脂砚雪芹粥。煮面也是。干木耳很实惠。泡发以后,切成细条,与香菇丁一起煮,那就是乌夜啼的面。
食粥大半月。有天晚上,照旧和父亲打电话。问他在哪里,他说,在车上。又说,我新买了车。我笑,电话结尾,说,开车注意安全。然后站在厨房里,捏着手机,只是呆呆的。厨房没开灯,暗暗的。我之前还见过几次老鼠乱窜。我想,哦。哦了之后,再没下文。
兼职之余,仍然每天复习,闲时翻书。有时也得计算下月的房租,柴米钱。总买第二便宜的米,因为名字叫珍珠。有一次,买了贵一点的,那是秋然米。这样想来,仿佛并不落魄的样子。那时也爱在校内上胡说我煮各式的粥。有人问,你是爱喝粥,还是不得不喝粥。我也只能说,当然是爱喝啦。笑眯眯的。
我总想,熬到考试结束,一切都会好的。说得好像我是一锅粥,可以熬成美味的样子。
四月在朋友的介绍下,去另一家德企兼职。早九晚六,日工资一百二十块。正为五六月的生活发愁,欣然去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打电话,邀请人来参观展览。一天大约要打两百个电话。办公室在大楼的十层。每天听各式各样的铃声,有些是钢琴曲,贝多芬或者莫扎特。我想起从前在音乐厅听交响乐。眼前隔着玻璃,窗外却是无声的世界。
那个时候在“味多美”发现了一种面包皮。大概是烤炉边缘的,难嚼无味,只卖两块五,一袋六片。我早晨去买一袋,早饭午饭就都有着落了。那个时候终于喝粥喝厌了。于是找到另一种经济食物:土豆。母亲从前能炒很好吃的土豆片,我也有样学样,倒还不错。从此,每天晚上下班回来,大乔看见我,都会说,哦,又是土豆。后来她改口说,你真是Immer土豆。Immer是德语里“永远”的意思。我想我会永远爱土豆。
对自己严苛的后果,是有一天我叛逆了。五月某一天,我终于不再想吃面包片了。当然,也是因为离考试日子近了,算算工资小蓄与房租开支,大概能撑到那时候。我于是可以放心觉得,这种穷困潦倒的日子,将我从前和平富足里将养起来的一点好处都磨灭了。父亲从前教我,要有“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胸襟。他大约只是戏言,他也不能不计较。但我那时想起,也有一点放纵的理由。每天中午终于去吃饭了。公司门口的热干面,十元一盘,味道并不正宗,我也吃得很快乐。天气热起来,我就放肆去买冰淇淋吃。在另一家快餐店里白坐着,看皮兰德娄,觉得生活是可以知足的。
但是与世界的关系终于紧张。德福没报上名的日子,告诉父亲,父亲第一句说,那你之前交的钱怎么办。后来终于报上名了,母亲在电话里反复问,你考试没过怎么办,怎么办。父亲又说,你就工作吧,你就回来吧,你就在国内读研吧。那个时候,忽然对方便面上瘾。这种从前远避不及的垃圾食品。我甚至记得后来它涨了一毛钱。
高中时候,读顾城的诗。有一句是,我穷,没有一个地方可以痛哭。我后来总是想起。
六月初,我的穷是真的穷,身上只剩十块钱。终于可以告诉父母,我辞职专心复习了。他们问,那你生活费呢。我说,我之前攒了工资。他们又问,够用吗。我说,够。是这样斩钉截铁。
后来去念补习班。只和姑姑说了一声。费用三千块钱,却是找朋友借的。补习班的日子是最快乐的。我每天在公交车上背单词。随时戴着耳机听德语。晚上作业没写完,十二点还在厨房练口语。天天只睡四五个小时,然后翌日上课却是全班最精神的一个——我老爱讨人嫌地接老师的口舌。早上背着书包路过花丛,就想,呀,要像花枝和船帆一样,披满翠蓝翠绿的风。
但是日子确是像现代派所说,荒诞不经。我的节奏不断为各类琐事所打扰。先是房子到期,四处看房。后来搬家。后来生病。后来,因为每日学习到深夜缘故,打扰到上班族的新室友。她倚在门口对我说,你看你东西都没收拾,实在不行,你另外再找住处吧。我赔着笑脸,拼命道歉,心里却慢慢想起颦儿来。寄人篱下,原来是这样。尽管房租一分不少交付干净。
考试前三天,又生起病来。有一种中药,小小一粒,一次要吃一百粒。我从掌心拈到瓶盖里,食指小心地数着,看见它滴滴的声响。
都会好的,都会好的。又是七月了。
我忽然就明白了《城堡》的隐喻。那个土地测量员K,永远找不到去往城堡的道路。我就是他。
这天考试的中午,四处都是槐树,盛夏的阳光四处流淌。世界看起来这样好。我在花坛边上,努力掩住痛哭的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