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八十二回
至八十一回,大约心里先存了不是,一字一句都只觉别扭,依稀不似雪芹口吻。描写亦觉粗疏,别提前后照应得奇怪:怎么前儿还写贾政年迈,将功名心灰了大半,不逼宝玉举业,这里又"奉严词两番入家塾"?黛玉怎么忽说出"你既要取功名"的话来?纵如此,但笔法声气,雪芹外仍不能作他人想。张爱玲忌其直露,以为病潇湘是不能惊噩梦的,故是俗子伪作。然小说煞尾时,伏线尽显,也不谓不合理。且只看颦儿惊梦一段的收束,"那窗上的纸,隔着屉子,渐渐的透进清光来",真是大家手笔。随便一个酸腐文人能续成这样,我倒不信。一般小说如«花月痕»,也翻过一翻,简直读不了。可见小说的难作。若要凭空续写,与前八十回还一气儿、无大破绽,难乎其难。«红楼»续作也多,我见过一二,但当时年纪小,也不能明白。只不信一个,他人仿而能尽似曹腔者。江淹拟古能乱真,但那不过数十字。小说么,我是不信的。不谈考证,只据文本,大约是这么个想法。但才看到八十二回,后面另有感想,再说了。姑且存之。
八十三回
«红楼»八十回以后,世人尽往大处看去,故道有悖曹公原旨,我却细眼观小处,如黛玉闻窗外婆子浑骂声,一重心魔未歇,一重心魔又起,多疑多惧,的是黛玉;又如缠绵病榻时,"觉得园里头平日只见寂寞,如今躺在床上,偏听得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人走的脚步声,又像远远的孩子们的啼哭声,一阵一阵的聒噪的烦躁起来",淡淡几笔写来,何只是如临其境,竟是人人皆有却不曾道得的寻常事为他所道着了,倒教我想到那年秋天病中的形景来。我似乎也并不是经了这风声虫鸣声鸟语声,但想来倒像都经了一样;心绪也不如颦儿萧索,但想来倒像真这样萧索。小说佳处,作幻为真,此一笔,极矣!随便一个谁能补成这样,我只不信。偏不信时,却见王大夫不急不缓抖起药方来,又与贾琏论起用药来,竟是莫名一个闲笔,无趣得很。前面有回宝玉论虎狼药,伏尤二娘落胎一事。这难道也伏后文不成?只是再无趣不过的,像«镜花缘»的单为炫耀学问了。后面周瑞家的述坊铺间的流言与凤姐听,倒是很好,与前八十回种种言谈都还一气。这荆棘似的日子,夜来枕上翻两页书只是不易。章回未竟,人已倦倦矣。况明日当早起。一二感慨,草草就之,待来日审视罢。
且说八十三回,省宫闱一节极没意思,大约知道那些规矩罢了。元妃好容易说两句"不比小家子"的话,原该照应前文大观园省亲时的几滴泪水,再发挥一二,如谶语悲音,暗合贾家将败的形景----我一颗心吊得老高,只盼出彩好文,竟一个没有,草草省完了作罢。还不如夏金桂撒泼浑骂来得活,真有点前八十回的味道----虽则也稍嫌不足。我纳罕的是,宝钗那样机敏难犯一个人,在这却只有吞声的份。为薛姨妈着想么?看来如此。我欢喜这个宝钗,并不是无情也动人的。只是夏金桂那样的人,旧时来说,与她争衅岂不自辱身份。况宝钗又恰是个最重身份的。这也是一理。这里薛姨妈也确是薛姨妈。尤喜这个"不是我护着自己的女孩儿",哎哟哟,初时只是笑,回转一想,竟大有慨叹。薛姨妈也算明理的了,宝钗这样孩子就该是他这样母亲教导出来的。
八十七回
一、宝钗送来给黛玉的书子很是奇怪。"惨祸飞灾""愁绪何堪"都不像宝钗言语。更兼赋骚体诗。那怕这时薛蟠流放,情有可原。但就觉极突兀。况宝钗此时与宝玉亲事已定,素日黛玉的心思都很明白。寄这个书子,原是以遗知音的意思。可那有这样待知音的道理。我好容易对宝钗另眼相看,此处又疑惑起来。
二、半章写黛玉,黛玉的形象却很模糊。因湘云说起南边的话,想的那些又是奇怪。第一伤刻露,第二嫌矫情。黛玉从前怎样,都不至矫情。连"惟我独尊""不知前生作了什么罪孽,今生这样孤凄"这样的话都道出来了,直坠入俗套也。颦儿焉能如此!
三、黛玉因成日里药气培着,似素不燃香。这里竟有"添香"一处,怪哉。
四、黛玉"才要拿本书看,只听得园内的风自西边直透到东边,穿过树枝,都在那里唏(口留)哗喇不住的响。一回儿,檐下的铁马也只管叮叮当当的乱敲起来"。我不妨夸张些说,小说里最好的景语莫过如此了。看似平淡最奇崛,却是后四十回里第三处,我最激赏的地方了。
五、黛玉拣衣裳穿,却见了"宝玉病时送来的旧手帕","那剪破了的香囊扇袋并宝玉通灵玉上的穗子"。这一处呼应设得极好。别说颦儿,就是我这看书人也是无限唏嘘。所夹韵文"失意人""新啼痕"二句也还应景。只是仍嫌结得草草。 六、妙玉那半章好,顺承栊翠庵吃茶寻梅而来,又应妙玉判词"云空未必空"。笔法稍可追蹑前八十回踪迹。
八十八回
一、惜春抄经这段还有些谱。前头惜春俱是暗线,这两回越发明了。但鸳鸯说了个"前世",上回黛玉那里也说了一个。这两个字,前八十回里倒不见人言语思想里带出过。前八十回只处处是历世结案,回归离恨的观念,却并不见这种"前世今生"论调的影子。此处当阙疑。
二、"博庭欢宝玉赞孤儿",贾母言语也还一气,宝玉却整个儿莫名其妙,一点宝玉的影子都没了。前几回才为黛玉说了几句功名的话,便"不甚入耳",这里自己倒说起"大出息"的字眼来了。李纨呼"宝叔叔"也是奇怪。原是这样称呼,但看来就是别扭。也不止这一处。湘云前称黛玉"林姐姐"也是。但前八十回里有一处应了(如没记错,是呼"二哥哥"为"爱哥哥"那一章),这也罢了。真不知是不我多怪了,姑且存之,往后看去再说罢。
三、后半段"鞭悍仆"草草,究竟也不见仆怎样悍了,家法怎样正了。下人背地里的议论与前妙玉事笔法相似。但微觉直露。再后面凤姐儿与贾芸的一场戏,凤姐儿声气也不似从前,一点尖利劲儿都没了,温温呵呵,有理说理,人物立刻模糊下去了。倒是小红露了脸,真敢。疑神疑鬼一节暂不知何意,待看下去再说。
八十九回
这一回纯写宝黛,很好。"颦卿绝粒"对应前面"情辞试莽玉",堪堪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很好。这也不枉了。
九十回
黛玉病得这样光景,倒不提宝玉一笔。怪了。侍书与雪雁私语,澄清风言,倒似前八十回的写法。雪雁那一声"白白的送了我们这一位的命了"如闻耳际。后四十回语言常嫌平庸滞涩,无表现力,以至常常人物模糊,情节呆板。这一处却还好。紫鹃"索性逼死他就完了"也好,是紫鹃的声气。紫鹃服侍黛玉喝水写得很细,见得情谊。
黛玉病渐减退。紫鹃雪雁闲话。紫鹃果提及那年试探宝玉的事,照应过去。雪雁"就是宝玉娶了别的人家儿的姑娘,我亲见他在那里结亲,我也再不露一句话了",即如谶语,伏下后文。一丝不乱。
黛玉这一病,倒露出痕迹。众人起疑。当年送帕题帕时所思所惧,真个成真了。贾母一番言语,"乖僻""不是有寿的"云云,确是在理。何况又有打理家族的考虑。只是贾母倒像白疼了黛玉一场,"再没有先是外人后是自己的",这话真真冷酷,教人寒心。正应了黛玉那一场梦。
后四十回以来,第一个好看的却是薛家事,为其波澜时兴,是容易写好看的地方。岫烟也算半个薛家人,这段"失绵衣"虽很平常,但岫烟与凤姐大抵形景都写出来了,写得很沉稳,与前头呼应。
"送果品"一节,首写薛蝌。忠厚洁净倒见得二三分,只是怯懦了些。宝蟾最是活灵活现。隐在其后的夏金桂,真有潘金莲的影子。果然都占了个"金"字的人。
另,一时看得兴起,三页两页乱翻去,忽觉这«红楼梦»很有意思,故事叙得极对称,像轻飘飘一张泥金纸笺,可对折起来,一半合着另一半似的。这个意思先存在这里,看下去再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