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者的忠诚
——翻译有感之一
翻译即背叛。据闻某意大利俗谚如是。我要不做翻译,也能以此话为旗,把译著挑剔个遍。但既做翻译,便不免叫起屈来。目下这个时代,翻译一词换作别的,也顺畅得很。言语即背叛,这不新鲜,所谓“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嘛。连自个的意思,自个都忠诚不了,道不出来,言语么,只能算“人类的伟大与失败”。阅读即背叛,谁教“一千个读者眼里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哪一个哈姆雷特是莎翁本心,剧本本意,哈,难说。有上面两层“背叛”在,批评自然更是背叛了。其一,得找出一个哈姆雷特;其二,用言语阐释这个哈姆雷特。只能掬一把同情泪了。里尔克说,批评文字最是与艺术作品隔膜,结果总是或多或少的误解。那好,批评就说,作品可阐释,误解也忠诚。且不论言语那一层,即便作品可阐释,也阐释不尽。鱼那么多,捉得一尾,就算忠诚,也只是N分之1的忠诚。试问,N分之1的忠诚与背叛的界限在哪里?至于误解也忠诚,得,干脆“齐忠叛”好了,皆大欢喜。
我无意批驳一切,不过提醒,人无往不在局限之中。其他都局限如此,何况翻译。挑剔归挑剔,只别忘了,都不过五十步与百步罢了。步步必究,自然也对,人总企图超越局限嘛,好事。关键是,谁能肯定,别人都退百步,只他一人单退五十步?人都愿倚恃自我,也非倚恃自我不可,但事实是,自我不可倚恃,与纷纷世界没甚不同。局限是一种无奈。人都这样,始终无奈着,在局限里寻求超越,在背叛里尽力忠诚,在无望里说,来吧,我们要有信,有望,有爱。
有爱。对。别说旁人对翻译的挑剔,就是译界里的相互挑剔,简直文人相轻,分外尖薄。翻译之不易,译者最是清楚。既是清楚,实在说,译者何必为难译者。我从前冷眼旁观时,也恨不得把冯至的译本从头到尾批个没完:先生你可是写中国诗的,翻译那些个化都化不开的长句,请问那是中国话么?自从我自己开始翻译,啥话都不说了,看到冯至就亲切:还是得有先生在!鲁迅有段精辟的话,说前人后辈。今儿完整摘录于此。
“老的让开道,催促着,奖励着,让他们走去。路上有深渊,便用那个死填平了,让他们走去。少的感谢他们填了深渊,给自己走去;老的也感谢他们从我填平的深渊上走去。——远了远了。明白这事,便从幼到壮到老到死,都欢欢喜喜的过去;而且一步一步,多是超过祖先的新人。”
看来最无谓是这感谢,其实最要紧。今日的后辈,明日的前人,将心比心。一路上,少的是伟大,多的是填了深渊的人。我们总在学前人的伟大,实在也该学学前人的失败。好知道,不急,我们也是要填深渊的。至于中间有人走得远些,也不必自矜,先看看你踏过多少人的尸骸,原本你不定落在其中哪个深渊里的。
知道这些,大约能对人宽和点——不论前人,又或时人。前人的译本,哪怕不好,又岂是一无是处。借鉴好的,避开坏的,渐渐就成经验,渐渐就成理论。但要防理论成为教条。所以,对时人更须大度些。纵觉译得不好,就事论事以外,也想想他究竟在为好的译本铺路,不必起劲苛责。何况这世上哪有完美的译本?苛责的理由尽有千千万万。可笑的是,当时遭唾沫淹没的,多年以后,也竟成了经典。人哪,该谨记自己并非时间,不能裁决,顶多就有限的所知,说说参考意见罢了。比如林少华译村上春树,众人嘈嘈,批得那样狠,有一条就说乱加形容词不忠于原文如何如何。这真是没做过翻译的说法。做过翻译,就知道,你整个教作者牵着鼻子跑,就算想加,也不知往哪儿加的。至于忠不忠于,诚如前面所说,大家都不过在背叛里尽力忠诚罢了。就算顶尖的日文教授指指点点,那也只能算参考。别忘了,翻译这件活计好是不好,这评价不光得看读者的原文水平,还得看译文水平——目下语境里,也即中文水平。说到中文水平,仿佛读者都很理直气壮。不过,还是别那么理直气壮的好,尤其看看这数十年的语文教育,算了。究竟怎样,只能交给时间。我们评论归评论,也自持一点,宽和一点。鲁迅的比喻很好,就让译本来赛跑。尽管他自己的译本输了。输了不打紧,正见出赛跑的好处。总有人赢的。有人赢了,就是大家的幸运。 2013年11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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