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氏兄弟都爱谈禁书问题,篇目总有几十篇之多吧。专制国度的臣民,稍有头脑者,均知道表达不畅的苦楚。没有自由,谎言连篇,靠着主子的施舍寻一点乐趣,那结果便造就了一批又一批“骗”的文字。鲁迅深味于“瞒”与“骗”的功效,曾著文谈及于此,但最悲愤的,是对“禁书”的咏叹,认为统治者之凶残,剥夺思考权利之严酷,在别的国度,是少见的。禁书乃箝制思想的结果,但最凶惨者,还是“文字狱”的出现。周作人就曾对此恨恨于心,《谈文字狱》尝叹道:
“盖普通以文字杀人的文字狱其罪名大都是诽谤,虽然犯上作乱,大逆不道,加上好些好听的名称,却总盖不过事实,这只是暴君因被骂或疑心如此而发怒耳,明眼人终自知道,若以思想杀人的文字狱则罪在离经叛道,非圣无法,一般人觉得仿佛都被反对在内,皆欲得而甘心,是不但暴君欲杀,暴民亦附议者也。为犯匹夫之怒而被杀,后世犹有怜之者,为大众所杀则终了矣。虽然后来有二三好事者欲为平反,而他们自己也正为大众所疾视,不独无力且亦甚危事也。其一是政治杀人,理非易见,其一是宗教的杀人,某种教旨如占势力则此钦案决不能动,千百年如一日,信仰之力亦大矣哉。因为这个理由,在文字狱中我特别看重这一类,西洋的巫蛊与神圣裁判之引起我的兴味亦正为此,其通常诽谤的文字狱固是暴君草菅人命的好例,但其影响之重大则尚未能相比耳。”
中国的文字狱与禁书,乃文化专制的果实,经历了秦火之苦的,对此当有切身体会。到了民国,文人虽已有了些许自由,但限制依然很多,周氏兄弟的一些书,后来就有被“禁”的命运。人本来是应自由书写与自由思考的存在,但对国人而言那不过长长的梦想。周氏兄弟著文,有时不免就吞吞吐吐,思想隐曲,借风喻影,那也是文字不得畅达的环境所致。我每读周作人谈论禁书的文章,就觉得是在写的时候,倘不是现实有所启示,当不会留意于此的。周氏说,人是动物,但尚不及其他动物那么平和,因为竟有以理学杀人和思想杀人的时候,和生物们比,是进化了还是退化了呢?古人说,在雪夜里闭门浏览禁书有大的快乐在,那也是获得片刻安宁的喘息。其实文字狱之苦,乃是非常人可以忍受的悲剧。
汉代以后,儒学之外的门派生存很难,倘略有异端者在,则非扫地出门不可。元朝是很黑暗的年代,除了戏曲,没有什么著作。明代虽物欲横流,思想多致,但看看李贽案,则知禁书的产生,实乃血泊里的哀歌,想起来是让人愤愤的。李贽的《藏书》、《焚书》,调子多逆于世俗,但却被目为“坏人心,伤风化,天下之祸未知所终也。”天启五年(1625),明朝曾颁布禁令,不许印卖李氏著作,此可见那时专制的残酷。清代的禁忌更多了,文字狱的产生,书生的弱化,正是那个时代文化衰微的写真,可让人尊敬的文人,少得可怜。清代的禁书,大约在历朝中最多,其中的血腥味儿,在晚清人的著作里,还能感到。我们读一读章太炎的文章,看他怒骂满清消灭汉文明的文字,当可感知那情绪是何等的激烈。被禁的图书,未必都是杰作,有些文章今天看了,不过尔尔。文人的遭殃,大多不是艺术的深浅问题,是观念的东西在起作用。譬如前清蔡显的《闲渔闲闲录》,就不见得怎么好,但是被列为禁书,不可阅览。李贽的《焚书》、《藏书》,在文字上似不及袁氏兄弟那么通达,就我而言,似乎更喜欢看袁宗道、袁宏道的著作。不过禁书之中,有浩然正气者不在少数,如今翻翻,有气节者颇多,那正是后人可感叹不已的范本。不愿做奴才的人,每每读那样的书,会有感激的吧。
在明清两朝,被禁的书中,思想者的著作颇可感念。统治者向来害怕学问家的作品,学术昌盛的背后,是自由的精神,皇上老爷,怎么会袖手旁观呢?且看乾隆皇帝在《尹嘉铨免其凌迟之罪谕》中说:
“古来以讲学为名,致开朋党之渐,如明季东林诸人讲学,以致国事日非,可为鉴戒。……以本朝之人标榜当代人物,将来伊等子孙,恩怨即从此起,门户亦且渐开,所关朝常世教,均非浅鲜。即伊托言仿照朱子《名臣言行录》,朱子所处,当宋朝南渡式微,且又在下位,其所评骘,尚皆公当。今尹嘉铨乃欲于国家全盛之时,逞其私臆,妄生议论,变乱是非,实为莠言乱政。”
鲁迅在文章中,谈及过清朝皇帝对知识者的戕害,言辞里深含着情感。那篇《病后杂谈》中,讲过文字狱的影响,读来让人久久难忘。
我一直在想,鲁迅晚年,一再谈及清朝的文字狱,是与自己的处境有关吧?先生的书,在20世纪30年代,有许多是被列为禁书的。那时连写文章,都不免吞吞吐吐,意味隐曲,其目的乃在于绕过检查官的耳目。我看上世纪30年代的文学史料,见到国民党当局查封书店、逮捕左翼青年的文字,便常常叹息,觉得生在那样的年代,文人的空间有限,除了怒愤,还能有什么呢?现在有青年人大骂左翼文人浅薄,以及鲁迅杂文晦涩,其实是不解历史的缘故。在思想不自由的年代,文学要优雅起来,的确大难。君不见周作人、林语堂的悠然的文字中,也有绵绵的苦涩么?对那一段历史,倘无深切的体味,要道出其中的原委,的确很难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