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七十年代,沈阳钟厂已与上海、烟台和长春的老厂并
称为中国“四大钟厂”,职工人数最多时近两千人。一九七二年,沈
阳钟厂临街北楼的顶端安装了一个巨型机械四面钟,为当时沈阳唯
一整点播放《东方红》报时的所在。钟厂钟楼成了方城中的新地标,
它标志着这一古老空间在毛泽东时代经历的社会主义工业化改造。
在今天将毛泽东时代的城市描述为生产型城市的历史叙述,以
及对老工业基地进行“物质现实复原”的电影中,排放工业废气的
烟囱都往往被当作社会主义历史的中心意象,这种单一的工业空间
想象不仅遮蔽了五十至七十年代的工厂形态及其地理环境的丰富性,
也使古城空间在社会主义工业化中发生的真正变化处于不可见的盲
区。不同于沈阳市区侧翼巨型烟囱耸立的重工业区,方城中的工厂
主要是轻工业的中小型企业。与重工业区那些万人以上的大厂相比,
这些邻近古建文物和商业中心的工厂除了生产空间更受环境限制,
单位的后勤和文化活动场所也不尽完备,在此条件下,工人的日常
生活与方城中其他不同历史时期的建筑形成了有机的联系。 据一九七五年到钟厂一车间做铣工的史师傅回忆,当时车间实
行三班倒的工作制度,工厂食堂晚上不开伙,上夜班的工人如果没
有自带饭盒,便会在工歇时结伴去中街北侧的沈河饭店(新中国成立
后建立的大型国营饭店)吃夜宵。她至今记得当时的情景:工人们关
掉机器,走出工厂,三五成群地一路喧哗,路灯下的朝阳街显得既
静寂又热闹。除了伙食,喜欢读书的钟厂工人也很少去厂图书室,
因为工厂南侧便是沈阳市图书馆,图书馆建筑为一九0九年始建、
一九二一年扩建的原日本满铁奉天公所,而再向西南步行五分钟,
则会看到利用原张作霖父子大帅府为藏阅空间的辽宁省图书馆。钟厂附近还有两个建于三十年代的电影院—中街的光陆电影院和故
宫东北侧的天乐电影院,后者在解放初期先后更名“大众俱乐部”、
“大众电影院”,一九五八年又改称“儿童电影院”,以放映少年儿童
影片为特色。史师傅对儿童电影院的印象尤为深刻,不只因为她在
钟厂工作时是这里的观众,也不只因为读书时,学校常组织在此观
影,更为重要的是,这个曾以“大众”命名的电影院就位于她从小
生活的社区—中央路大众里。
大众里在三百多年前曾是努尔哈赤次子代善的礼亲王府。清初
崇德至顺治年间,盛京城内共建有十一座王府,清迁都北京后,以
盛京为留都,保持旗民分治,除留都皇宫外,王府和八旗亲贵宅邸
长期是城内住宅建筑的主体。民国和伪满时期,方城里的前清王府
尽皆颓没,取而代之的是新特权阶层的各种规模的公馆。 一九四八
年沈阳解放后,人民政府颁布一系列法令,接收或没收敌伪、军阀
和官僚资本家房产,并将代管逾期房产收归公有,重新分配使用。
1984年版《沈阳
市街图》中的方城
区域在此过程中,许多“公馆”变成了普通工人聚居的宅院,史师傅家
所在的大众里十六号便是其中之一。
五十至八十年代初的方城大体延续着此前历史时期形成的建筑
格局,社会主义工业化造成的实质改变,不在建筑的物质形态,而
在其符号性存在:沈阳最古老的城区第一次成为以工人阶级为主体
的空间体系。沈阳钟厂生产的机械摆钟在中街的商场里出售,而钟
厂工人本身就是这条商业街上的消费者,另一方面,像购买其他很
多商品一样,工人买自己生产的钟,也需要凭票和排队。马克思将
生产者的物质匮乏看作“异化劳动”的表现,产品、工厂、城市乃
至劳动本身都成了否定工人的异己之物,原因在于他者对这一切的
占有:“如果劳动产品不是属于工人,而是作为一种异己的力量同工
人相对立,那么这只能是由于产品属于工人之外的他人。”(《1844 年
经济学哲学手稿》)但对沈阳方城的工人阶级而言,并不存在这样一种
“工人之外的他人”。生产者们把工厂称作“咱厂”或“咱家”,又同
时是商业街上的消费者、图书馆里的读者、电影院中的观众和市中
心社区的居民,在相对匮乏却不疏离的状态下,共享着属于自身的
空间体系。而这一体系的解体,则是源自所谓“短缺经济”向不断
制造相对过剩的机制的转变。 一九八九年,中国经济在改革后第一次出现市场疲软,沈阳钟
厂恰在此时深陷“过剩”危机,翌年全面停产。在九十年代,钟厂
主要依靠变卖资产、出租厂房来维持生存和部分解决职工工资问题,
作为昔日方城地标的钟厂钟楼在各种商户门市的包夹中显得日益凋
敝。一九九八年,与沈阳最大规模的国企工人下岗几乎同时,这个
社会主义工业化的标志最终消失在城市符号秩序的重构中。是年六
月,沈阳市政府启动“清代一条街”改造工程,位于沈阳路和朝阳
街交叉路口的钟厂大钟被拆,北楼被飞檐朱柱的立面重新包裹,成
为西起怀远门、东至抚近门(两个最早被拆除的城楼又最先被复建)的新 兴“古建筑”群中的一员。时隔数十年后,梁思成的整体保护理念
颇具反讽意味地被重新认可和实践,地方政府为“恢复”故宫周边
的古建环境而不断大兴土木,并使之与商业开发并行不悖地结合起
来。 二00四年,沈阳故宫与“关外三陵”打包列入《世界遗产名
录》,一位参与“申遗”的故宫专家事后不无惊异地回顾道:在八十
年代末以降的“旅游开发热”、“旧城改造热”中,“沈阳故宫不仅没
有受到破坏,反而在保护工作方面有了几十年来未曾有过的迅速发
展”(佟悦:《走向世界遗产之路》)。对故宫建筑环境的“恢复”或“保护”
从属于更大范围的消费空间建构,最初因“前朝后市”而建的沈阳
路和中街已被整体改造为“前后皆市”,作为集观光、购物、餐饮为
一体的实际上的商业街,前者与后者的区别仅仅在于,这里的特色
商品具有“文化遗产”的包装。
“保护历史建筑”及商业开发的一个必需步骤,是拆除周边“煞
风景”的老居民区。九十年代到新世纪初,中街、故宫、张氏帅府
附近的居民被大规模动迁。 二00六年,大众里作为较晚拆迁的老
社区消失在中街商业区的扩张中,社区内建于一九三四年的天乐电
影院也被一同拆掉。拆迁无疑极大缓解了方城内长期累积的居住压
力,但这并不是单向的居民搬离过程,而毋宁说是“小众”对“大众”
的替换。二0一三年夏天,笔者陪史师傅重访故地,在已改造为商
业广场的大众里旧址和故宫的红墙之间,蓦然撞见她在九十年代回
娘家时不曾见过的“盛京花园”—一个由十来栋低层楼房组成、
在闹市中显得格外清幽的小区。怀着好奇向房屋中介询问小区的房
价和房龄,工作人员在向“顾客”热情介绍后,特意补充:“这里的
住户都很高端。 ”“高端”或许只是广告词,但正像“大众里”这个
地名的湮灭一样,身份修辞的变化契合着钟厂钟楼消失之后方城建
筑的符号性现实:以工人阶级为主体的空间体系已不复存在。
沈阳钟厂在二○○四年正式破产,厂区进行整体拍卖,先后六次流拍。由于钟厂的工业用地转为商业用地需要额外支付三千万元
土地用途变更费,以及邻近故宫无法修建高层建筑,这个市中心寸
土寸金的位置并没有地产开发商接手。直至二0一三年,钟厂仍为
各种商户租用,除了北楼被改造成仿古建筑,厂区的其他部分皆显
现为衰败的工业遗存,而“故宫(东华门)”公交车站就在工厂门前,
游客于此下车,在看他们想看的“世界文化遗产”之前,首先和社
会主义工业化的历史幽灵不期而遇。这个幽灵成了最新一轮“旧城
改造”亟须处理的问题。
二0一三年六月之后,按照沈阳市及沈河区政府的方城改造规
划,沈阳钟厂的各承租商户被全部清出,厂区开始进行全面改造。包
括钟厂改造方案在内,整体改造方城的计划是近年来沈阳本地媒体
持续关注的焦点,媒体以“满清民国风”来形容这一轮改造追求的
整体风格,地方政府公布的《沈阳市城市总体规划(2011—2020)》(草
案)也明确提出,在方城及其周边,“新建、改建的建筑要延续满清、
民国建筑文化的特色”。在这种整体氛围中,沈阳钟厂的新蓝图显得
别有意味:厂区将改建为文化创意产业园,临街建筑按照立面模拟
的不同时期风格区分为若干部分,代表清朝以降的各个时代。以创
二0一二年七
月的钟厂北楼意景观来表征历史的赓续,恰恰意味着真实历史纵深的消失。
盛京古城自二十世纪初以来经历了剧烈的变迁,但直到景观化
时代在世纪之交降临之前,从不存在为消费性观看而进行的城市改
造,各时期建筑的在场与缺席构成了丰富的历史褶皱,保存着对真实变迁过程的记忆。 史师傅的儿子小时候常常疑惑,为什么“钟楼”
公交车站不在母亲单位的钟楼下面,而在靠近中街路口的下一站,
他循着由近及远、由今及古的自然顺序,逐渐进入“我城”的历史。
这种远近关系在今天正好颠倒过来:面对沈阳路上真真假假的“古
建筑”,仿佛一下子“穿越”到了清朝,母亲及外祖父的时代却杳不
可寻。“历史”景观湮没了作为理解历史的基础的当代史。据当地媒
体报道,在由钟表博物馆、老字号风味餐馆、主题酒吧和电影院等
构成的创意产业园中,沈阳钟厂本身的历史也将再现为某种景观。
未来方城的消费者在“满清民国风”中漫游,走到创意产业园时,
或许仍会发现一座“工厂”。但这一发现的前提是,对属于工人阶级
的城市空间体系及其兴衰过程的记忆已被放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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