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自《天津日报》
■印象:寸心如水
有的人,你与他经常见面,却很难留下什么印象;
有的人,你与他只是偶然相遇,却让你从此挥之不去。
叶嘉莹,就是这样静静地向我走来,娓娓地与我交谈,整整3个小时,她竟然没有喝一口水。在南开大学她的寓所里,深秋的夜晚,灯光柔和地映着她恬静开朗的容颜。镜片后面那双深邃的眸子,在她清晰凝练的讲述中,闪烁着飞扬的神采。
我对她说:“我们今天不谈诗词,只谈人生,好吗?”
她说:“如果我要讲故事,80岁的人有太多的故事了!”
是的,生于1924年的叶嘉莹,是一位出身名门的大家闺秀,自幼便饱读诗书。然而她的一生又充满了悲欢离合、死生苦难,少年丧母,青年丈夫遭遇祸患,人到中年又痛失爱女……
当叶嘉莹真正开始讲述她的人生时,我才发现自己是多么的愚蠢!对于叶嘉莹来说,诗词就是她的人生,而她的人生中又怎么可以没有诗词!诗词如同她的血液,早已流遍全身,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了。
可是,千曲百折之后,为什么在她的脸上竟然找不到一丝沧桑的影子?为什么在经历了那么多常人难以承受的打击之后,她却依然初衷不改、爱诗如命?当有学生问她:“在当前商品经济的大潮中,学习古典诗词还有什么用”时,她说:“我以为,学习古典诗词最大的好处就是使你的心灵不死。”
心灵不死!这就是她一生遭遇不幸、却一生执著于诗词的最好答案。
“拼将眼泪双双落,换取心花瓣瓣开。”
“一世多艰,寸心如水……历尽冰霜偏未死。”
当我一一细读了叶先生在其著作《叶嘉莹作品集》中所写的数万字的前言和序言之后,她心灵的历史便超越了她人生的故事一点点在我的眼前展现———
父亲和伯父对叶嘉莹实施的教育理想是“新知识,旧道德”。这样,使她一方面汲取着诗词、歌赋、数理、英文的滋养,一方面又要严守着旧道德对于妇女在精神上的摧残与约束。加上她天性中那种喜欢梦想、注重内心感受、不愿在外人面前流泪的性格,在人生一个又一个灾难面前,她便只能独自“深宵忍泪吞”……
叶嘉莹,一个诗一样的女人,有着最清纯热烈的情感,最灵动敏捷的才思,却被无情地禁锢在旧道德观念的束缚中。能慰藉她心灵的,惟有诗词。诗词成了她精神悲苦时能够顽强撑下去的精神支柱!
她的人生,最最充分体现了中国女性生命中的韧性,任凭千摧百折,任凭万般磨难,依然不改其韧、其柔、其真。
她的生命,有如穿越古典文化通向现代文明的河流,无论是高山峻岭还是激流险滩,永远是诗意飞扬,潺潺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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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感发的生命
去年9月的一天,叶嘉莹终于一偿多年夙愿,和台湾诗人席慕蓉一起回到了东北的叶赫镇旧址寻根。叶嘉莹出生于北平的一个书香世家,祖上是叶赫那拉族人,与清代著名词人纳兰性德同族。席慕蓉在叙述当时情景的文章《有一首诗》中写道:“叶赫那拉部族的后人叶嘉莹教授千里迢迢终于寻到了原乡,站在承载着先祖昔日悲欢的东北城旧址之上,一切也几乎都消失了。放眼望去,秋日午后,四野只有无穷无尽的玉蜀黍田,远方的一条河流,天边的一轮红日,以及,心中的一首诗。”
辞别了原乡旧址,又要告别自己从出生到成年、生活过24年的北京老宅。今年年初一个冬日的傍晚,叶嘉莹最后一次回到了北京察院胡同一幢即将拆除的老宅。望着老宅里熟悉又陌生的门与窗、院与墙,仿佛又听到了七十多年前那个天真聪颖的小姑娘背诵唐诗的声音,这声音犹如饱蘸墨汁的笔尖,只需在宣纸上这么轻轻地一抹,往昔的岁月便立刻浸染开来……
叶嘉莹的父亲叶廷元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当时在一家民航公司任职,母亲毕业于一所师范学校。叶嘉莹是家里的长女,小时候和两个弟弟一起,在家里接受了旧式教育的启蒙。童年时代的叶嘉莹不仅阅读了大量的古典文学名篇,还背诵了大量的古典诗词,从10岁开始她就学着自己作诗了。
“我小时候在家里启蒙时读四书,先是《论语》,父亲给我请了一个老师,就是我的姨母。我父亲和伯父不仅喜欢诗,而且喜欢吟,大声地吟。我伯母和母亲就拿本《唐诗三百首》轻轻地吟。”她就是在这样的诗风诗雨中沐浴长大的。
1937年,卢沟桥的炮声打碎了叶嘉莹多愁善感的少女梦。父亲随民航公司仓促南迁,她只能与母亲和两个弟弟相依为命。17岁那年,母亲患病去世,战乱中父亲又音讯全无。她一边写着《哭母诗》,一边带着弟弟们吃酸酸臭臭的混合面,穿着自己补上补丁的棉袍去上学。
叶嘉莹在她著作的一篇序言中说:“我是一个对于精神感情之痛苦感受较深,而对于现实生活的艰苦则并不十分在意的人。我在艰苦的物质生活中,所想到的乃是《论语》中孔子所说的‘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还有古人所说的‘欲成精金美玉的人品,须从烈火中锻来。’我之喜爱和研读古典诗词,本不出于追求学问知识的用心,而是出于古典诗词中所蕴含的一种感发生命对我的感动和召唤。”
■没有爱情故事
常有记者问叶嘉莹,讲讲你的爱情故事吧!她总是笑着说她没有爱情故事。真的吗?你学了背了那么多的古典诗词,讲课时讲得那么精彩,而古典诗词中很大部分都是关于爱情的歌颂,难道对你就没有影响吗?是的,叶嘉莹讲爱情诗词讲得很美,可是她个人的情感生活却与诗歌无缘。
高中毕业后,18岁的叶嘉莹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北京辅仁大学国文系,攻读古典文学专业。带着梦想、才情和骨子里的韧性,她走出了自家庭院封闭的空间,见识着外面的世界。这时,她认识了对她一生有着深刻影响的教授顾随先生。“顾先生讲课不是引经据典,而是诗歌感发的生命。这个太宝贵了!”于是,每每上顾先生的课她都拼命地记笔记。后来她在海外漂泊多年,很多东西都丢了,惟有这几大本笔记她一直珍藏着。几十年后,叶嘉莹将这些笔记交给顾先生的女儿、河北大学的顾之京教授整理编辑,为顾先生留下了一份宝贵的财富。
22岁时,叶嘉莹经人介绍认识了她后来的先生,那是她一位中学老师的弟弟。他们在上海结婚,先是生活在南京,后跟着在国民政府海军任职的丈夫辗转去了台湾。
1949年末,大女儿只有4个月的时候,一天破晓时分,叶嘉莹的丈夫因受到当时台湾白色恐怖的牵连,突然被人抓走。第二年6月的一个早晨,抱着怀里吃奶婴儿的叶嘉莹也和她当时教书的彰化女中的其他老师一起被抓了起来。
后虽因查无实据,叶嘉莹被释放出来,但从此却失了业。失业便失去了生活来源,丈夫又没有音讯,在举目无亲的台湾彰化她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她不得不到高雄暂住在丈夫的姐姐家。姐姐家只有两间小卧室,姐姐姐夫住一间,两个孩子和奶奶住另一间。25岁的叶嘉莹只好等人家都睡下之后抱着吃奶的女儿在走廊上打地铺。第二天一大早还要赶在别人起床之前起来,中午怕孩子吵到别人,她只能冒着亚热带40多摄氏度的高温,抱着孩子到很远的大树底下暂避。她在诗中写道: “转蓬辞故土/离乱断乡根/己叹身无托/翻惊祸有门/覆盆天莫问/落井世谁援/剩抚怀中女/深宵忍泪吞。”
为了生计叶嘉莹四处奔波,那时公立学校不敢聘她,最后总算在一所私立学校谋到了一个教职,便带着女儿搬到了学校。有时,她讲课的时候,不得不把年幼的女儿也带到课堂上。下课后再点个小煤油炉做饭。即使这样,叶嘉莹留给学生们的印象,除了不足一百磅瘦嶙嶙的身影外,没有过一丝悲伤。4年后,丈夫虽然放了出来,但久被囚禁而形成了动辄暴怒的性情,给叶嘉莹原本劳苦的生活又添上了一层精神上的阴影。
这层阴影一直伴随着叶嘉莹的生活,直到后来到了加拿大,白天她要给学生上课,晚上还要为第二天讲课查英文生词到深夜,她甚至没有时间理会丈夫的暴怒,上有年近八旬的老父,下有两个正在读书的女儿,她总是咬紧牙关承受一切折磨和痛苦。在梦中她觉得自己已经是遍体鳞伤处于弥留之际,她梦见母亲来接她了……在最最痛苦的时候,她被逼出了一个摆脱苦难的方法,就是“把自己的感情精神完全杀死”。
■天生是教书的
“我这个人天生是教书的!”叶嘉莹的教书生涯始于1945年夏季大学毕业之后。她对古典文学的热爱也深深感染了学生,她的讲课受到了广泛的欢迎。一段时间里,她在北京竟然同时教了3所中学的5个班的国文课,一周有30个小时之多!到台湾以后,作为教授,她又同时在台湾大学、淡江大学和辅仁大学3所大学任教。从诗选、词选、曲选到杜甫诗、苏辛诗,她讲得神采飞扬,学生们听得如醉如痴。当教育电视台开播时,她成为教授古典诗词第一人。在台湾她成了无人不知的古典文学大家。
她讲起课来不仅可以3个小时不喝水,而且还很有站功,即使现在近八十岁了,仍然可以站着讲上3个小时。凡是听过叶先生讲课的人,无不为她专深的知识和心灵的境界而钦佩和吸引,更为她呈现出的那种从小受过的古典文学教养的优雅和沉着的气质而赞叹。
机遇加上才华的储备,1966年,作为教授中国古典文学的学者,叶嘉莹应聘走上了美国哈佛大学的讲坛,由此开始了她将中国古典文学和文化推介到世界的旅程。
在美国哈佛大学和密西根大学教学两年后,叶嘉莹回到台湾,后又转赴加拿大,被不列颠哥伦比亚大学聘为终身教授。除了教研究生外,还要教中文一窍不通的本科生。为此,她不得不重拾已搁置多年的英文。每天她都要备课到深夜两点多,把第二天要讲的诗词翻译成英文,并用英文讲解。这不仅要看许多的英文材料,还要查找记忆大量的英文单词。那时她已45岁了,有的看不懂,有的记不住,一次不行就十次,她常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图书馆里。凭着不懈的努力和极高的天分,她终于可以用英文讲授古典文学中那些优美的诗词了。同时,英语也给她打开了另一扇门窗,使她可以用另一种眼光审视和提升中国古典文学的艺术品位。每当她讲到杜甫的《秋兴八首》中“每依北斗望京华”时就禁不住涌上心头的缕缕乡愁。她在哈佛时曾写过一首词,其中写道:“从去国,倍思家,归耕何地植桑麻。廿年我已飘零惯,如此生涯未有涯。”
■一生漂泊,万里孤行
1974年,叶嘉莹终于盼到了重回祖国大陆的时刻,将近三十年的分别,她再次踏上了多少次只在梦中出现的故乡土地。她一口气写了2700字的长诗《祖国行》:“卅年离家几万里,思乡情在无时已,一朝天外赋归来,眼流涕泪心狂喜……”
没想到的是,正当叶嘉莹的著作逐渐问世,名声波及海外,她经常穿行于北美、港台各地,是多所大学的客座教授,事业如日中天,两个女儿也相继成家立业之后,人生中的第三次打击突然而至。1976年,叶嘉莹趁开会的机会刚刚去多伦多看望了结婚3年的大女儿和女婿,然后又飞至美国费城的小女儿处,只是数天之隔,她就接到了大女儿夫妇因车祸遇难的噩耗。
仿佛一个霹雳当头炸响,心里疼痛得肝脾五脏都在抽搐。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什么人也不敢见,只在夜深时分一个人用泪水写着一首又一首《哭女诗》:“噩耗惊心午夜闻,呼天肠断信难真。何期小别才三日,竟尔人天两地分。”“平生几度有颜开,风雨逼人一世来,迟暮天公仍罚我,不令欢笑但余哀。”
叶嘉莹说:“写诗时的感情,自然是悲痛的,但诗歌之为物确实奇妙,那就是诗歌的写作,也可以使悲痛的感情得到一种抒发和缓解。但整个心情仍然是悲苦而自哀的。”
1977年,叶嘉莹再次回国,她走遍了祖国从南到北的山山水水,当她听到导游也在一首首地背唐诗时,她心中的诗情再次掀起了波澜,她深深地感到祖国的诗根仍在,诗歌不死。
1978年她写信申请回到中国内地教书,先在北京大学,后应李霁野先生的邀请来到了天津南开大学。当时听过她讲课的南大学生回忆说:“叶先生不用讲诗,她站在那就是一首诗。”
1989年,叶嘉莹获得了加拿大皇家学会授予的院士头衔,成为皇家学会至今惟一的中国古典文学华裔院士。她还从自己的退休金中拿出10万美元,为南开大学古典文学专业建立了两个基金,创办了南开大学古典文化研究所。又从热爱中国传统文化的海外华人处筹资,建立了研究所的教研大楼。
“我是一生漂泊,万里孤行。多年来我就是这样,自己出钱出力,一个人提着行李飞来飞去,家还在温哥华,但我在世界和中国各地讲学。”问起她讲学过的高校,海外的不算,仅中国内地,叶嘉莹一口气就说出了北京大学、北京师范大学、南开大学、南京大学、复旦大学、华东大学、云南大学、兰州大学、新疆大学、武汉大学等几十所大学的名字。
采访将要结束时,叶嘉莹说:“我时常记起我的老师顾随先生说过的话:‘一个人要以无生之觉悟为有生之事业,以悲观之体验过乐观之生活。’我当时对此并无深刻的了解,但如今当我经历了一生的忧苦患难之后,我想我对这两句话确实有了一点体悟。一个人只有在看透了小我的狭隘与无常以后,才真正会把自己投向更广大更高远的一种人生境界。”这种境界,正如叶嘉莹写的一首诗:“构厦多才岂待闻,谁知散木有乡根。书生报国成何计,难忘诗骚李杜魂。”
二.来自央视
央视《大家》播出节目《穿越生命的诗行:叶嘉莹》,以下为节目内容。 [开场白] 1948年的春天,叶嘉莹先生离开北京,开始了一种她自认为是被动的生活。去台湾,去加拿大,甚至连结婚都不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说把我放在哪儿,我就自生自灭地去成长。而晚年她又开始了一次新的漂泊,而这一次却是她主动的选择,因为她有了一种新的使命感。 字幕: 她一生的理想就是为了传播中华传统文化,延续中华传统文化。——南开大学校长侯自新 嘉莹曾经送给我一本书,是给小孩子们读的诗选。我觉得很有意思,也非常欣赏。——国际数学大师陈省身 我认识叶教授,最初是因为在美国看台湾的报纸杂志时,看见叶教授的一些文章。——世界著名物理学家、诺贝尔奖获得者杨振宁 叶嘉莹先生是我很尊敬的,她是妇女里头杰出的人,我称她为“当代的李清照”。——著名楚辞研究学者文怀沙 我敬佩叶先生的学识,尤其在中国古典诗词的研究上,也敬佩她崇高的品格。—— 红学家、中国红楼梦学会会长冯其庸 北京 1924-1948年 记得年时花满庭,枝梢时见度流萤。 而今花落萤飞尽,忍向西风独自青。 解说:走遍世界各地,叶嘉莹的心中总有一个地方,让她不能忘怀,那就是她生活了24年的北京,以及北京那座叶家居住过200多年的老四合院。 叶嘉莹:右边一拐就快到我们家了,就快到我们的老宅。就是这里,停在红车后面吧,你不能过去,但是你要停下来,这个前边的这个楼,就是原来的我们家。这原来是个小胡同,现在准备建一个商品楼。 主持人:一个商业大厦是吧? 叶嘉莹:我想是,所以他们非拆不可,拆了,他们才能赚钱。有东西厢房,有五间北房,然后两边有耳房,然后过一个小胡同,东院是我们的厨房,再后面去就是后院,从我们这走,就是后院。 主持人:这条路原来还是这样是吧? 叶嘉莹:这条路现在没有怎么改变,不过我小的时候,这马路是土路。我伯父、我父亲甚至于我伯母、我母亲,都喜欢诗词。我外曾祖母,我小的时候,她也是80岁左右了,还有一册诗集,我的外曾祖母。 主持人:自己写的? 叶嘉莹:对,她自己的作品,后来印出来的。那我小的时候,学诗词没有特别什么请一个老师来教,那就是我没事就背,就是《唐诗三百首》。 主持人:家里的要求? 叶嘉莹:家里也没有说很严格的,说你每天背几首诗,反正喜欢背就背。 主持人:您那时候也喜欢背? 叶嘉莹:我喜欢背,所以我没事就背。我家里人常常跟我说一个故事,说我小的时候,大概有三四岁吧,现在很多我的学生教他们的子女背诗也是,来了客人就说,背几首诗,小孩子会背诗。 主持人:在客人面前背? 叶嘉莹:在客人面前背书,所以我小的时候家里有客人来了,家人就叫我背书,他们说我就背了李白的《长干行》,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里面有一句说是:八月蝴蝶黄,双飞西园草,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他们就开我的玩笑,说你几岁就坐出红颜老了吗? 主持人:您从小喜欢诗词,可以说跟这种家学、国学的功底有关系? 叶嘉莹:我伯父跟我父亲,甚至于我伯母、我母亲也都吟诗的,不过男士们吟诗就比较大声的读,女性的读诗就是小小的声音、小小的声音读。 主持人:您经常会听到他们吟诗、读诗? 叶嘉莹:当然,我们家不是有个院子吗。他们在院子走来走去的时候,就会念几首诗,特别我最记得,如果天下大雪的时候,我父亲喜欢念,说:大雪满天地,胡为仗剑游,欲穷心里事,同上酒家楼。 解说:1924年叶嘉莹出生于北京,一个富足而又弥漫着书香味道的家庭,曾祖父曾是清朝二品武官,父亲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叶嘉莹是这个大家庭中唯一的女孩子。性格内向不爱说话的叶嘉莹从小在诗词写作方面表现了出色的才能。 主持人:那您写词、写诗什么时候开始写的,您记得吗? 叶嘉莹:差不多十岁左右。 主持人:您的第一首诗,你还能记得? 叶嘉莹:我记得是一天晚上,好像是秋天,大概不是七月就是八月的十五,天上月亮挺圆的,我伯父就在那天晚上跟我说,说你背了这么多诗了,你自己去做一首吧,说我给你出个题目,就是咏月亮,就是天上的月亮,说做一首七言绝句,要用十四寒的韵,我现在已经不记得我那会儿是胡诌些什么句子,但是我好像记得,好像最后一句,好像就是说月亮很圆,什么照在什么栏杆上,就是说未知能有几人看,这个“看”字念“堪”,押平声,就是说这么美丽的月光,不知道能够有几个人来欣赏,来看。我小的时候很天真,就是写我们家里的景色,花花草草,蝴蝶什么的,就是写这些东西,写雨晴,斜阳,月光,我小的时候写这些东西。 主持人:可能更多的是一种花前月下,或者是一种小的情感? 叶嘉莹:对,就是眼前一个新鲜的景物,给你的一种新鲜的感觉。 主持人:什么时候才感受到? 叶嘉莹:我其实生活上的,是从我母亲去世。 主持人:那时候真正感受到,生活实际上对自己内心的感受最深刻? 叶嘉莹:对,古人常常说,父母不在,孤露,孤就是孤单的孤,露曝露在外面,没有一个屏障的保护。 解说:母亲去世时,叶嘉莹只有十三岁,而那时叶家也因为战争的原因已走向衰落,父亲随公司南迁,四年没有回家,叶嘉莹带着两个年幼弟弟艰难度日,母亲去世对她打击很大,在没有人的时候,她把这种心情写进了诗里:叶已随风别故枝,我与凋落更何辞。窗前雨滴梧桐碎,独对寒灯哭母时。 叶嘉莹:埋葬我母亲的那天晚上,走了一天的路,原则上本来是,这个做子女的应该都是走路,一路都应该走去的。因为我母亲去世,不是在家里去世,我母亲是在医院里去世的,所以停灵就停在一个庙里,我们从庙里上午就出发了,走到我们的坟地已经都是天黑了,所以我也曾经写过,说是:辛苦最怜坟上月,惟照世人离别。就是坟,说的月亮,它所照的就是世人的生离死别。所以我写体会到人世的无常,那是我从母亲去世开始体会到的。 主持人:在那之后实际上您写诗,是不是在感受和风格上也会有些变化? 叶嘉莹:那当然了,这时候就是体会到人生很多无可奈何的这种事情。我们生活也很艰苦,就是像老舍写《四世同堂》,说是祁老先生的曾孙女不肯吃那个混合面,然后就饿死了,我们那会儿就吃那种混合面,不是杂和面,不是玉米面、小米面,都不是,不知道是什么,一些个什么谷物或者是谷皮,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就是灰灰的、黑黑的颜色,就是粉状的、粉末状,可是它没有黏性。你不用说包饺子不成,连烙饼都不成,它是散开了,一点黏性都没有,而且有一种酸酸臭臭的味道。 解说:面对苦涩的生活,叶嘉莹唯一的寄托就是中国古典诗词,1941年夏天,叶嘉莹考入了当时北京的一所著名的教会学校辅仁大学国文系,从此走上了终生为诗词的道路,中国古典诗词的长期熏陶,已经悄悄的改变了这个不爱说话,但性格倔强的女孩。 叶嘉莹:记得最清楚的就是有一次我们念《论语》,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就觉得很奇怪,我说这个道是什么东西,说你如果早晨听了这个道,懂得了这个道,晚上死了都没关系了,都值得了。但是我那个时候并没有开口去问。 主持人:可能您在小时候读《论语》的时候,或者读这些古典的文学作品的时候,并没有直接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而是埋下了一颗种子在心里头。 叶嘉莹:都是给我很深的一种印象。我就觉得怎么会是这样子,怎么会是这样?但是那时候还没有答案,那时候不十分理解,我是慢慢地从我这几十年的这个生活的经历,慢慢地体验了。 解说:在辅仁大学,叶嘉莹遇到了她诗词道路上最重要的一个人,这就是被称为“隐藏的大师”的我国著名的古典文学家、作家、教育家的顾随先生。 1942年,顾随先生成为了叶嘉莹“唐宋诗”课程的老师。老师对诗歌敏锐的感受让叶嘉莹着迷,这是她保留至今,当年听老师讲课时记下的笔记。而顾随先生对叶嘉莹的诗词修养也非常赏识。 杨敏茹:从前有一种说法,叫做升堂弟子,有入室弟子。升堂,入室,我可以说我是顾先生的升堂弟子,因为是我也跟他接近了。不够好。而叶先生作词的时候,作诗的时候,顾先生不是改,全都和。他就拿你不当弟子,就是咱们是诗朋友。 主持人:您给我们谈谈顾随先生,他对您影响最大的是在什么地方? 叶嘉莹:我觉得顾随先生给我影响最大的,是我真正对于诗有了更深的,更高的一种认识。当然是,我从小就读诗,那是一种情趣,就是我喜欢,比如说我小的时候念李商隐的诗,说: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我说他写得很美。我就这样很喜欢。我小时候就喜欢看天上的星星,我们大院子,在自己家里边铺一个席子在院子里,抬头就看星,可是这样的,就是一般的对于诗词的认识,可是真正认识到诗词里边的那种,应该是真正一种灵性,真是一种有灵性的,一种真正的生命,是顾先生教给我的。 主持人:他是怎么教的呢? 叶嘉莹:他并没有特别去教。 主持人:他怎么上课? 叶嘉莹:他上课很有意思了,他从来没有课本。他冬天来上课,他里边穿个棉袍,外面再穿个皮袍,然后戴一个呢帽,然后围一个大围巾,他上课站在讲台上,先把围巾解开,把帽子摘下来,把外边的皮袍脱下来,然后他就在转头,可以不说话,就在黑板上写一首诗,或者不是一首,就写两句诗,或者连两句诗都没有,就写几个字,然后就从此讲起。 主持人:开始讲? 叶嘉莹:比如他有一次他就写什么利己利他,自渡渡人什么的。其实这个不是诗,是一种哲理。 主持人:一种观念? 叶嘉莹:一种观念,他讲的是诗歌里面真正的感发的生命,我可以这样说。 主持人:那我就能理解他为什么写利己利他,或者是渡己渡人。 叶嘉莹:渡己渡人,现在还影响我的,就是我不喜欢白石词,白石,当然我现在慢慢都是改正过来,我也知道它的好处,可是我没有真心喜欢他,我想就因为我的老师不喜欢,他为什么不喜欢呢?他说这个白石词,就是,他说是“水清无鱼,白袜子不沾泥” 主持人:太透了。 叶嘉莹:这样的人就是说狭窄,只知有己,不知有人。所以他是从做诗讲到做人的。 主持人:顾随先生他对您的评价是什么? 叶嘉莹:我到南方去结婚,临走的时候,我的老师送我一首诗: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廿载上堂如梦呓,几人传法现优昙。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食荼已久渐芳甘,他说人的一生,就好像你,荼是一种苦菜,荼苦,他说你食荼已久,你对于人生的这些痛苦,历练得很久了,你后来就甘于这个了,你就接受了它了,廿载上堂如梦呓,说人世之间的,你这种体会的滋味,跟你学禅是一样的,你对于人生,认识了人生的一种苦境,人生本来就是,就是这个佛教说的,这个人生都是苦海,有各种的苦,什么爱别离苦,什么什么的苦,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廿载上堂如梦呓,他说,二十年上堂讲课,如同一场梦一样地过去,几人传法现优昙,有几个人能够把法传开来,传法,能够开出来,我老师还给我写过一封信,几年来,就是这几年,说是足下,他称我足下,他信里边用文言足下,他自称不佞,他说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凡所有法,就是他所有的法,足下已尽得之,他说你都得到了。 编导手记: 给大家讲一个故事:70多年前的正月,北京复兴门察院胡同,叶嘉莹跟妈妈出门去做客,走了几里路,突然一阵风,吹乱了妈妈的头发,妈妈牵着叶嘉莹的小手转过头,向家里走,进家门,对着镜子,重新梳妆打扮,再出门,门口几声鸟叫声,悦耳,很像妈妈在家中小院轻轻吟诵诗词的声音。 在后期制作机房,我总会叫技术员猜猜叶嘉莹先生的年纪,他们说:60多岁吧?叶嘉莹先生生于1924年,中国著名的古典诗词专家,诗人,教授,今年82岁,即使我第一次见叶先生也没有想到她有那么大。 还有一件事,本来作为节目的结尾来说,但主持人说立意太小否掉了,就在这里说吧:南开大学有一个湖,名马蹄湖,湖里夏天开满荷花,叶先生初来南开大学,就是被这一塘的荷花给吸引的,她写过一首很好的词:“又到长空过雁时,云天字字写相思,荷花凋尽我来迟。莲实有心应不死,人生易老梦偏痴,千春犹待发华滋。”夏天过后,荷花凋落,冬天,马蹄湖周围的花也会凋落,一天,叶嘉莹先生特意叫上她的一位研究生,去湖边,“好像还有一朵花没有落,我眼睛不好,你帮我去看看。”她要去寻找马蹄湖最后一朵没有落的花,找了半天,她们找到了那朵花,鲜艳的开着,尽管寒冷的北风在微微的吹着。 节目做完,有人问我:好像叶先生并没有什么大事,稀奇事让大家娱乐?我说:没有。那你要告诉观众什么?说不清,也许希望大家能有一个博爱而敏感的心灵,能有诗的情绪,感动于花开花落,落泪于天边一丝流云,像沈从文说的那句话:于清晨极静之时,听到鸟鸣,令人不敢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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