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最后一篇作业,关于《红楼梦》的。请大家猛烈批评。
我的朋友,别号脂砚斋的,是个红迷,人当然是个雄性,因为太爱《红楼梦》了,所以也就不计较这样的名号有屈原香草美人之嫌了。他又爱喝上几杯,特别是看《红楼梦》的时候,谓之“浮一大白”。尝言他曾经梦遇曹雪芹先生,促膝而谈竟夜。人皆笑之,说他是醉汉掉进酒缸里,越发没有人话了。他拿出与曹翁的对话录音来,大家摇摇头,轰然散去。他又把记录整理出来,四处给人看。拿给我看,碍于情面,我只得拿回来看了,因为他还说要看我的批语。以下是其纪录的大概。内容是关于《红楼梦》第十五回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二丫头的。 时间:某个深夜 地点:曹翁书房 脂砚斋:曹先生您好,我叫脂砚斋,是您的忠实读者。见到您真是又喜又惊啊……(言语间按捺不住激动) 曹翁:脂砚斋?欢迎光临舍下。 脂砚斋:不是给您评点小说的脂砚斋,而是您的未来读者脂砚斋。我来自2201年。不过现在是1745年,这也没关系,时间本来也不存在。 曹翁(点头):哦,请坐。 脂砚斋:在读您的大作的时候,我有一个疑问,就是您给小说中的大多数人物都安排了结局,可是十五回出现的二丫头却独独给人倏然而来又倏然而去的感觉。 曹翁:二丫头?哪个二丫头……哦,你是说宝玉和秦钟在农庄遇到的那个村庄丫头吧。呵呵,我没有给他安排结局。 脂砚斋:为什么会这样呢?小说中的人物怎么可以没有结局呢? 曹翁:这个嘛,怎么说呢?她只是一个衍生人物,小说故事的一个意外收获。 脂砚斋:衍生人物?还请曹翁明示。 曹翁:这么说吧,不是先有了二丫头后才有《红楼梦》的故事,是先有了小说故事,在故事主体的构建中,二丫头作为灵光一现的形象出现在我的脑海中,于是我把她记录了下来,仅此而已。 脂砚斋:恩,我明白了。不过,二丫头的形象为什么必须保留呢?她本可以不保留的,因为它不是主要角色。 曹翁:小说故事的人物,通常具有两种意义和功能:行动元和角色。所谓的行动元呢,就是说人物是作为推动故事情节发展的要素而存在的。比如黛玉,宝玉,宝钗等等。故事要是缺少了其中的一个,就不能达到我所需要的完整,也无从朝着我所预想的大方向前进。而所谓角色呢,是指人物首先是作为生动具体的形象存在的,推动情节发展与否还在其次。我保留二丫头,是出于对其形象的满意,换言之,某种对人物的爱。她并非可以随意抛弃的。 脂砚斋:我知道了。保留二丫头是因为她这个形象太好了,您舍不得放弃。但是我觉得她也可以有一个结局啊。可是直到前八十回,她都没有再出现过。是否可以这样理解,在您八十回后的设想中,她会和宝玉相遇,发生故事。 曹翁:我刚才就说了,我没有为她设计结局。所以在八十回后她也不可能与宝玉发生故事。读者通常会受某种习惯的影响,这种习惯来自小说人物必然有始有终的传统,这种传统是长期以来大多数作者与读者一道完成的,它给人一种暗示:小说及其人物必得有始有终,否则无法用因果和线性的思维来解释。 脂砚斋:您的意思是,小说中的人物,可以不必像平常人们所关心的那样来去皆有因果? 曹翁:正是如此。其实这也更符合存在的真实。生活本来就不是时时都有主线的,更多的是一种碎片化的存在,某种记忆的片段的集合状态。举例说吧,你早上出门赶集,路上有各种各样的景物,田野,山川,村庄,集市上很多车马行人,商铺,当时你还和人撞了一下,但是你的任务是去药铺给父亲抓药,这些碎片并不构成你的主题。但是,它们的存在是有意义的,即使对于它们本身的意义大大超过对于你抓药主题的意义。缺少了他们,你的存在就不会成其为可能。 脂砚斋:这样说来,您在走一条从来没有人走过的道路,在尝试发掘从未被意识到存在的东西? 曹翁:也不完全是。二丫头在整部小说中不构成主流,线性还是我的故事的依托,何况,任何故事都摆脱不了这样的依托。线性毕竟是人类思维的生命所在。 脂砚斋:与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啊!按照我的理解,二丫头的存在是您的故事的意外,但这样的意外有其必然性,同时也是非常合理的。刚才您说到,您对二丫头的人物形象有某种爱,这种爱是什么呢? 曹翁:其实就是一种对人物的情感。具体是什么,我也说不清。但是可以明确一点,我的爱来自怜悯,来自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和苦难的同情,同时来自对自己命运的思考和怜悯。你可以看到,二丫头一片天真烂漫、机趣自然,在宝马雕车、华衣丽服甚至恍如神仙的贵族公子面前,丝毫不懂机心,没有艳羡,也没有敬畏,甚至不懂回避。她的出现,完全是一抹亮色,你想,当时那是秦可卿出殡……这一抹亮色的出现,是与死亡的气氛相联系的。大观园的众儿女终归香消玉陨、风流云散,生在寻常农家的二丫头又将如何呢? 脂砚斋:我知道了,两者的对立会产生一种张力。那么二丫头留在宝玉那里的,会是什么样的东西呢?宝玉对她是欣赏,或者羡慕吗? 曹翁:二丫头在宝玉眼中……首先引吸引他的,应该是二丫头那种无拘无束的烂漫吧,不过容貌的不俗也是前提,否则入不了宝玉法眼。在此之上,是一种惋惜,一是没有说上话,二是为她没有生在自己周围,不能朝夕相对。护花使者和怡红公子的身份,他必然会这么想——广罗天下之好女儿,晨夕相对,侍之奉之乐之。 脂砚斋:我觉得宝玉除了深深的惋惜之外,还有无奈吧,所谓“争奈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他为自己的不自由感到悲哀。 曹翁:人生也是如此,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车轻马快,一时展眼无踪,既是人身的不自由,更是命运的不自由。 …………(片时沉默,窗外虫吟细碎、远近可闻) 脂砚斋:与曹先生的谈话真的让我获益良多,化解了我心中的许多囫囵之疑。最后,请问先生,二丫头有何来历呢?她的形象从何而来? 曹翁:不敢当,阅读也是一种创造,没有读者的创造,作品的意义便无法完成。至于二丫头的形象,也许来自我生命中某个回忆的片断吧。总之是先有了二丫头,才有了二丫头的形象。或许我遇到过很多二丫头,但最后的二丫头形象只有一个,她是对情感和经验的某种提炼与升华。这通常是现实进入故事的必经途径。你要追问二丫头故事在现实中的原型,我觉得还不如自己去寻找,可能她就在你身边。在你身边发现二丫头,比在我这里寻找二丫头的原型对你更有意义。 脂砚斋:先生所言甚是。深夜打扰,还望见谅。天时不早,请先生歇歇,我也该走了。 (此时刚好传来一声半声的鸡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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