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基先生应该是《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很容易被忽视的角色了。原因也很简单,不仅因为他只在第二章出场过,并且没有得到多少浓墨重彩的描写,而且书中主要的角色都太引人注目了,盖茨比的执着、黛西的虚伪、汤姆的傲慢、茉特尔的粗俗……其实我之所以注意到这个角色,或许是因为自己也想像麦基先生一样吃“艺术饭”吧,联想到当今社会与二三十年代美国社会拜金主义风潮的相似,我总觉得麦基先生的处境,或许可以作为那一类追求着艺术,但却并未成为被缪斯选中的幸运儿的人,他们的一个简单缩影。
先来看看麦基先生的出场(以下译文都选自巫宁坤先生的译本):
【麦基先生是住在楼下一层的一个白净的、女人气的男人。他刚刮过胡子,因为他颧骨上还有一点白肥皂沫。他和屋里每一个人打招呼时都毕恭毕敬。他告诉我他是“吃艺术饭”的,后来我才明白他是摄影师,墙上挂的威尔逊太太的母亲那幅像一片胚叶似的模糊不清的放大照片就是他摄制的。】
不是很清楚为什么菲茨杰拉德给他加上一个女人气的特质,但是从颧骨上的肥皂沫看来,这个人的确有一点在生活上不拘小节的特点。但是他对待周围人的态度,还是毕恭毕敬的,即使是对茉特尔,一个所谓靠傍大款上位的粗俗女人。他甚至为她母亲拍了一张照片,但这张照片并不是什么艺术创造,毕竟在尼克眼中都像一片胚叶,前文甚至说乍一看是一只母鸡蹲在一块模糊的岩石上。
可是他讨好的对象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 “那女人姓什么?”麦基太太问。
“埃伯哈特太太。她经常到人家里去替人看脚。”
“我喜欢你这件衣服,”麦基太太说,“我觉得它真漂亮。”
威尔逊太太不屑地把眉毛一扬,否定了这句恭维话。
“这只是一件破烂的旧货,”她说,“我不在乎自己是什么样 子的时候,我就把它往身上一套。”】
这个女人不仅粗俗傲慢,而且还当着所有人的面羞辱了他的妻子。但是麦基先生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样的羞辱而表示任何的抗议,倒是他的妻子忍住怒火,继续苦心费力地讨好这个自我膨胀的女人。
【“可是穿在你身上就显得特别漂亮,如果你懂得我的意思的话,”麦基太太紧跟着说,“只要切斯特能把你这个姿势拍下来, 我想这一定会是一幅杰作。”】
她就像一个推销员一样,追在茉特尔后面,希求能够为她做一点什么。而这时,我们一直失声的麦基先生终于有所行动了:
【麦基先生歪着头,目不转睛地端详着她,然后又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慢慢地来回移动。 “我得改换光线,”他过了一会儿说道,“我很想把面貌的立体感表现出来。我还要把后面的头发全部摄进来。”
“我认为根本不应该改换光线,”麦基太太大声说,“我认为 ⋯⋯”
她丈夫“嘘”了一声,于是我们大家又都把目光转向摄影的题材,这时汤姆•布坎农出声地打了一个呵欠,站了起来。】
这里有许多值得玩味的细节,从中你可以看到麦基先生工作时的状态:歪着头,目不转睛,伸出一只手在面前慢慢地来回移动。与其妻子苦心费力的一味讨好不一样,麦基先生并没有做出那样夸张的行为,而是真的把茉特尔当做一个要表现的对象一样,歪着头,专注地观察着她,甚至在麦基太太打断的时候,轻轻的“嘘”了一声。从这些细节上看来,他倒是一位颇敬业和专注的摄影师,并且,从某种意义上,试图寻找一条把不堪的现实和自己的追求相结合的道路。但是这对于麦基先生的事业而言远远还不够,他还需要更有力的帮助,于是他转向了汤姆:
【 “我在长岛那边拍过几张好的。”麦基先生断言。
汤姆茫然地看看他。
“有两幅我们配了镜框挂在楼下。”
“两幅什么?”汤姆追问。
“两幅习作。其中一幅我称之为《蒙涛角———海鸥》,另一幅 叫《蒙涛角———大海》。”
……
“我很想在长岛多搞点业务,要是有人介绍的话。我唯一的 要求就是他们帮我开个头。”】
与其妻子对茉特尔拙劣的追捧相对比,麦基先生向汤姆求助的策略似乎更加明智和委婉,甚至是颇有心计的,先以两幅习作引起汤姆的兴趣,进而提出自己的要求。但是得到的回应却是:
【 “问茉特尔好了,”汤姆哈哈一笑说,正好威尔逊太太端了个托盘走了进来,“她可以给你写封介绍信,是不是,茉特尔?”
“干什么?”她吃惊地问道。
“你给麦基写一封介绍信去见你丈夫,他就可以给他拍几张特写。”他嘴唇不出声地动了一会儿,接着胡诌道,“《乔治•B• 威尔逊在油泵前》,或者诸如此类的玩意。”】
可以想象麦基先生向汤姆提出这个请求的时候耗费了多少的心机,也许甚至做过了激烈的心理斗争。但是在老钱汤姆的眼中,这就是个可有可无的玩笑而已,甚至麦基先生的存在都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玩笑。他和茉特尔都是那一类他羞于将其带到上等人的火车上,或者进入高档餐厅后羞于与之同桌进餐的人,总而言之,他不会让这些人进入他所谓上等人的生活圈子里。任何的努力,不论是麦基先生委婉的请求,还是茉特尔为争取叫黛西名子的权利的激烈行为,在汤姆的眼中都是越界的。他或者以一个冷酷的玩笑将之拒之门外,或者用更加暴力的行动阻止这种逾越的行为。
那么汤姆到底对麦基先生是一个怎样的态度,其实这在小说里并没有直接的体现。但是因为麦基夫妇受茉特尔之邀参加聚会,从汤姆对茉特尔的态度多少可以推测一点。在汤姆茉特尔一行人来到公寓前,作者写了一段茉特尔买狗的经历:
【 “我要买一只那样的小狗。”她热切地说,“我要买一只养在公寓里。怪有意思的———养只狗。”
……
“这是雄的还是雌的?”她委婉地问。
“那只狗?那只狗是雄的。”
“是只母狗,”汤姆斩钉截铁地说,“给你钱。拿去再买十只 狗。”】
当茉特尔觉得在公寓里养一只狗很有意思的时候,其实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汤姆花钱养在公寓里的一个玩物而已。她不是一个独立的、与他平起平坐的人,她没有叫黛西名子的权利,她不能和汤姆一起坐上等人乘坐的列车,甚至在餐厅同桌吃饭都是不可以的。与汤姆关系亲密的茉特尔尚且遭到如此的对待,那么麦基先生被拒绝和嘲笑也就可以想见了。
但是故事到这里还没有完,接着就发生了汤姆与茉特尔的争吵,前者一巴掌打破了女人的鼻子:
【麦基先生打盹醒了,懵懵懂懂地朝门口走。他走了一半路,又转过身来看着屋子里的景象发呆———他老婆和凯瑟琳一面骂一面哄,同时手里拿着急救用的东西跌跌撞撞地在拥挤的家具中间来回跑, 还有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凄楚的人形,一面血流不止,一面还想把 一份《纽约闲话》报铺在织锦椅套上的凡尔赛风景上面。然后麦基先生又掉转身子,继续走出门去。】
这或许就是一个不那么成功的吃艺术饭的人要面临的世界了,一个麦基先生不理解或者将其视之为无聊的世界,吵闹的表演,虚伪的关心,对自己拥有的那一点可怜的财产费尽心思的维护,还有对所谓的上等人,不惜一切代价的追捧。这个多少带着艺术家气质的人,在这个喧杂的世界里,毕恭毕敬地忍受着,甚至学会了在充满了金钱与虚伪的噪音里入睡,但是最后,他还是把这些抛在了身后。他离开了,和尼克一起,带着疲惫与沮丧,暂时地离开了。
但是对他的描写还没有结束,这也是最容易被忽略,但又极其重要的一笔:
【“改天过来一道吃午饭吧。”我们在电梯里哼哼唧唧地往下走的时候,他提议说。
“什么地方?”
“随便什么地方。”
“别碰电梯开关。”开电梯的工人不客气地说。
“对不起,”麦基先生神气十足地说,“我还不知道我碰了。”】
面对一个开电梯的工人,麦基先生终于恢复了他的神气,那一瞬间所有在屋子中遭受的轻视与羞辱一下子就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了,而这一切并非是通过艺术的方式来宣泄和反思,只是通过鄙视一个比自己社会地位更低的人而获得的满足感,这是世俗的一次胜利。茉特尔和自己妻子虚伪自大的喋喋不休,汤姆布坎南高不可攀的冷漠与无情的拒绝,这些或许都不能让一个靠艺术吃饭的人忘记他所最为钟爱的事业,或许他会觉得孤独和痛苦,甚至满怀怨愤,但是这一切都是他心中还怀有这份事业的体现,甚至他还会因此而更加珍惜自己的艺术道路,但是就在面对一个所谓的地位低下的工人的时候,一个艺术工作者忘记了艺术的存在,瞬间沦为一个像汤姆和茉特尔那样靠碾压自己眼中的下等人获得快感的人。
其实最后麦基先生的出场是有一些诡异的:
【 ⋯⋯我正站在麦基床边,而他坐在两层床单中间,身上只穿 着内衣,手里捧着一本大相片簿。
“《美人与野兽》⋯⋯《寂寞》⋯⋯《小店老马》⋯⋯《布鲁克林大桥》⋯⋯”】
不知道为什么尼克要跑到麦基先生的卧室里,看着这个全身只穿一条内裤的男人翻看他的相册。其实褪去衣物某种意义上也是褪去了人的社会属性,重新回到某种原始和自我的状态里,毕竟我们都是赤裸地来到这个世界的。作者想展示给我们的是一个将错综复杂、令人疲惫不堪的社会抛弃之后,回归自我和单纯状态的麦基先生,这时他面对着他的作品,他的心血与结晶。
笔墨在此戛然而止,关于麦基先生的故事似乎完结了,但其实更多现实版的麦基先生仍然在这个社会里苦苦地挣扎。或许每一个在自己的艺术之路上苦苦求索的年轻人,或多或少都会有麦基先生这样灰暗而令人沮丧的经历。他们并不会因为选择一条艺术之路而免俗,相反,由于某种天生的高傲、天真或者敏感,在这条由虚伪和金钱铸造而成的道路上他们将会走得更加艰辛和痛苦。对于那些拥有惊世绝伦之才的幸运儿,世界的大门当然是向他们敞开的(当然也有例外),但是更多的人,我相信还是沉默地妥协和无声地隐忍,并且将之习以为常,度过一生。
但是艺术总是好的。记得在一次聚会上,有人问在未来还会有人去读像《安娜卡列尼娜》那样的长篇小说吗?我身边的一位老师斩钉截铁地说,当然会有了!这样精深的艺术,始终是人类精神的奢侈品,是金字塔尖上的东西,这注定是小众的,并且不能为所有的人都能够享受。
所以,那些在自己艺术之路上苦苦追求的朋友们,姑且拿这句话聊以慰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