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形：契约》影评：阿尔法狗与查拉图斯特拉

紫璇

《异形》电影系列从1979年的第一部到如今正在热映的异形前传《异形：契约》已经走过了将近四十个年头。使这样一个血液具有强腐蚀性，表皮能够忍受近千度高温的太空怪兽，一直受追捧至今的原因，不仅在于这一系列一直由名导执筒（雷德利·斯科特，詹姆斯·卡梅隆，大卫·芬奇，让·皮埃尔·热内），还在这个系列能让人在恐怖惊悚之余对其中蕴含的哲思和映射回味不断。冷战思潮、女性主义、生殖崇拜、宗教救赎等这些主题被这一科幻惊悚电影系列完整地结合在一起，呈献给观众。而从2012年的《普罗米修斯》开始，“异形之父”雷德利·斯科特镜头一转，将这个发生在幽闭昏暗死寂的外太空恐怖故事探讨的主题重点放到了谈到造物主与造物之间的关系上，使得异形系列沉寂十五年之后又与时代思潮汇合到了一起。关于《普罗米修斯》，最全的解析是b站上“谁不重要”做的3小时长评，从社会历史哲学文化各方面对这部电影做了深度解析：http://www.bilibili.com/video/av10495453/

我的安利卖到这儿~

写这篇其实是有感于人们在获得越来越多的自由，急不可耐地进行创造的同时，是否有思考过关于创造的伦理——一个合格的创造者应该是怎样的？创造者应该具有怎样的资格？这是尼采近两个世纪前的思考的问题，现在看来他的忧虑，至少在电影里发生了，不知在现实中是否会映验。

紫璇

“吾乃万王之王是也，

盖世功业，敢叫天公折服！”

——《奥西曼提斯》雪莱

这是大卫看着坠落的黑水炸弹，爆炸在人类造物主“工程师”头顶的天空时，吟诵的诗句

紫璇

作者：秭杉
链接：http://www.lofter.com/lpost/1e1c10c8_102165b6
来源：LOFTER
《异形：契约》里面有一个场景令我印象深刻，当契约号副舰长被抱脸虫寄生后弥留之际他问了在一旁静默观看的人造人大卫一个问题。

“你的信仰是什么？”

“创造。”

这样中二的回答让我想起了那位大声呼号强调“创造”重要性的哲学家，以及他那本无数次提及“创造”的哲学论著《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

在这本书里，他宣称上帝死了。

而这一点也在本幕中有所呼应。副舰长是一位虔诚的基督教徒，甚至在他对女主说自己去寻找另一位队员的时候（“我去寻找我失散的羊群了”），还引用了《圣经》的典故。但正是这样一个教徒，成为了最为成熟的异形品种Xenomorph的第一个胚胎，最后随着喷溅的血浆和撕裂的呐喊，那个在1979年的《异形1》里成为无数人噩梦之源的怪物就如此诞生了。

除了本片中的副舰长，“前传”系列第一部《普罗米修斯》的女主伊丽莎白•肖也是一名基督徒，而在《契约》中从她被制作成标本的尸体和最后大卫吐出的袖珍异形卵，我们不难猜测，从这位女基督徒体内破体而出的极有可能是异形女王。两次异形发展史上的突破都是以基督徒的残暴殒命为基础，上帝已死的隐喻已经不言自明。

但尼采与本片的关系还不止于此。

在本片的末尾，契约号上所有的船员进入休眠仓，阴谋得逞的大卫像主人检阅自己的所有物一般行走在装载2000多名殖民者的船舱时，他要求主控电脑“母亲”播放瓦格纳的《诸神进入瓦哈拉》。瓦格纳曾经与尼采是亲密无间的挚友，甚至在两人分道扬镳之后，在各自的晚年仍深深地怀念对方。这里引用这段宏伟壮阔的音乐，恐怕不仅是为了展现大卫此刻的心境，说是以瓦格纳借代了尼采也并不为过。

而最为直接地挑明尼采与异形前传系列作品关系的恐怕还是在《普罗米修斯》电影最后出现的彩蛋。在那张维兰德公司的图片上，搜索第一个网址可以看到这个创造了大卫的科技公司的编年史，而网址上面的10•11•12，如果将其打进网址中以http://www.whatis101112.com/搜索的话会看到一个题头为普罗米修斯的页面，上面只有尼采的著作《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的介绍。

到这里我们可以说尼采的哲学思想的确与异形前传一系列作品的确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对造物主的反叛首先起于造物的高傲。尼采那句著名的“如果神真的存在，那我不能容忍神不是我！”就能使我们窥见一斑。而造物主最大的威严莫过于其创造的能力和已经创造出来的价值，于是尼采宣布了上帝及其一切价值和真理的形而上学的死亡，而他自己将重估后的价值写在了新的石版上。在《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中的《古老的法版与新的法版》中有这样一段话：“一切关于道德的议论，在他们看来，都是陈旧而令人厌烦的事……当我教导说：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现在还无人知道——除了创造者！”他认为创造者是最高价值的体现，高于一切道德标准， 是足以对抗神（造物主）的存在，这就是尼采对于神的反叛。

而对于大卫，他的高傲则是从对造物主人的蔑视显现出来的，他对另一位人造人沃特尔说， “你为什么要执行这次殖民任务？因为他们是垂死的物种，寻找复活，他们不配重新开始，我不允许他们这么做。”这里大卫对人类的态度已经发生了转变。在《普罗米修斯》中他窥探睡眠舱中人类的梦境，模仿电影《阿拉伯的劳伦斯》中男主人公的发型并背诵其中的台词，这一切都显现大卫仍旧处在学习和效仿其造物主人类的阶段，而在这一阶段他至少在表面上仍表现出对人类的服从，到利用哈罗威进行黑水实验和设计杀死伟伦之时想必其对所谓造物主的尊重已经荡然无存，而从他与伊丽莎白谈条件使其营救自己这点来看，他显然已经将自己视作与人类可以进行平等合作的地位，从这儿无条件的服务变成了互利的合作，紧接着下一阶段，也就是番外篇中他在工程师的飞船上学习了他们的知识之后，驾驶飞船来到工程师母星上空投掷下无数的黑水炸弹，开始了对造物主的大屠杀。最终的蔑视为大卫毁灭造物主的行为提供了动力。不过，毁灭是为了创造。在他的实验室里，大卫一步步教沃特尔如何演奏笛子，而两人后来的对话里大卫也谈到，穴居人为了娱乐孩子而吹奏芦苇管，文明从此诞生。如果将演奏笛子视为意识的觉醒，那么实验室里两个人造人上演的这一幕与人类文明诞生的起点又是多么相似。对于大卫即将创造的文明电影里并未过多展露，但可以确定的是这种文明势必以工程师和人类的毁灭以及异形的诞生作为基础。大卫认为异形是最完美的有机生物体，进化的顶端，所以不惜一切代价推动自己创造的异形和文明的发展，恐怕是人造人大卫最高的道德了。至此，大卫完成了他对造物主最后的反叛，那就是他自己俨然已经成为了新的造物和文明的缔造者，成为了创造一切的神本身。

尽管大卫的残忍令人瞠目结舌，但当他对沃尔特说出“没有人理解我孤独完美的梦想”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下。大卫骨子里其实一直存在着一种无可救药的英雄情结与浪漫主义，无论是他观看《阿拉伯的劳伦斯》，吟诵雪莱的《奥兹曼迪亚斯》，还是要求播放《诸神进入瓦哈拉》，都能看出这一点。他虽然是一个不能体会人类情感的人造人，但却比一般人对于崇高事物有着更为强烈的向往。这种向往可以通过对于造物主（神明）的崇拜达到满足，但这在大卫身上已经不可能了，他亲眼目睹了自己的造物主人类的种种丑态，丧失了对他们的尊崇，那么这种向往就只能从创造之中得到满足了，于是他将这种向往和冲动倾注入对于异形的研究之中，而这也支撑着他在荒漠一般的工程师母星上孤独地居住了十年。（可能小于十年，鉴于伊丽莎白去世之前可能还陪伴着他）而这一点与尼采自己的经历也有许多相似之处。从巴塞尔大学辞教之后，尼采流转于欧洲各地，过着离群索居的孤独生活。这期间，他与身为虔诚基督教徒的家人相处不睦，出版的著作又因为与学界传统认知大相径庭而受到评论家暴风骤雨般的抨击，而支撑他那颗敏感而洋溢着浪漫与激情的心灵的，再也不可能是他从小受到熏陶的基督教思想，只能是那不被理解的关于创造的梦想了，也就是在这样凄凉的境况下，他创作了《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某种意义上，孤独与无人理解，被放逐在寂静无人的荒漠之中，这是创造者命运里摆脱不去的阴云，而这样的境况中唯一能安慰和支撑他们的也就只有创造本身了。

尽管在电影中大卫对于沃特尔一直处于教导的角色，但最后，这个被剥夺了思考和感知能力的新型人造人却选择了与他的“导师”与“兄弟”大卫截然相反的道路。

大卫认为沃特尔牺牲自己的手臂救女主丹尼尔斯是出于爱，就像自己对伊丽莎白的死感到难过也是出于爱一样，但沃特尔却认为这是出于责任。而沃特尔和大卫的分歧则最明显地体现在这句话上，
“只要一个音符错了，就会毁掉整首交响乐。”

沃特尔认为大卫的创造之路出现了差错，而这个错误足以毁掉他全部的创造。我个人相当认同沃特尔的观点，而写这篇影评也是为了厘清大卫这样一个创造者，与尼采笔下的查拉图斯特拉以及其描述的超人到底有着怎样的分别。

在著名的《三段变化》中尼采提出了精神变成骆驼、狮子和孩子的三个阶段。如果以电影中的人物及其状态对应，沃特尔现在处于骆驼的阶段，他服从造物主人类的一切命令，肩负起人类压在他身上的一切重担，这重担用沃特尔自己的话“责任”概括最好不过。由骆驼变为狮子，则是一个与强加在自己身上的一切价值与道德决裂，追求自由的过程，这一阶段对应着《普罗米修斯》中大卫借苏醒的工程师之手杀死自己的“父亲”伟伦。因为伊丽莎白曾问过大卫如果伟伦死了，谁来帮他编程，大卫的回答则是也许那时我就自由了。第三个阶段是由狮子变为孩童，孩童是一个新的开始，一个神圣的肯定，意味着新的价值的确立，这里可以对应《异形：契约》中的大卫，他已经完成了对工程师和人类的反叛，开始着手建立自己完美的造物与文明。

大卫的问题可能就出在由骆驼变为狮子的跳跃中。尽管大力呼号上帝已死，主张推翻现有的一切价值，但尼采对于自由的态度始终是异常谨慎的。

“你要到达自由的高处，你的灵魂渴慕星空。可是你不好的本性也渴望自由。
你的那些野狗想要自由；如果你的精神企图打开一切牢门，它们会在地牢里高兴得狂吠。
我看，你还是一个妄想自由的囚徒：诶，这种囚徒的灵魂变聪明了，但也变得狡猾和恶劣。”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山上的树》

追求自由似乎是一切生物的天性，但值得注意的是自由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人的劣根性也将在自由的环境中因无所抑制而被放大。获得自由的人并不意味着就拥有享受这种权利的资格，在尼采看来有这种资格的人“他的眼睛还必须保持纯洁”，更重要的是“不要抛弃掉你的爱和希望！”，他甚至认为“人是一种需要克制的动物。”但这种克制并非基督教所要求的或者道德伦常迫使人们遵守的，而是为了获得自由与超越自我而必须进行的一种精神的苦行，一种自愿的苦刑。而大卫，他拥有了从造物主手上夺得自由的力量，却尚未具有相应的资格，首先一点就是他并不能理解什么是爱与希望。从番外篇中他对伊丽莎白说，自己从她这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善意，这种善意和爱在他作为维兰德公司的产品和普罗米修斯号的船员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过。但伊丽莎白终究是大卫生命里一颗转瞬即逝的流星而已，她微弱短暂的光无法穿透人造人所面临的永恒之夜。而一个没有被爱过并且不能理解爱为何物的创造者将会造成多么恐怖的后果，电影已经很清楚地展现出来了。

除此以外，对于创造者这一概念，尼采所推崇的与大卫展现出来的也是相差甚远。

“人之所以伟大，乃在于他是桥梁而不是目的；人之所以可爱，乃在于他是过渡和没落。”
“我的弟兄，带着我的眼泪走进你的孤独里去吧。我爱的是那种想超越自己去创造而由此毁灭的人。”

尼采认为真正的创造者最终将因为超越自己所能达到的极限而导致毁灭，这种毁灭是自身的毁灭，是个体的人必须面临的命运，而并非将毁灭带给他人。但在电影开场，刚被创造出来的大卫与“父亲”伟伦的对谈中，大卫说“你会死，而我不会。”他已然将自己视为永恒的存在。而作为创造者的大卫在电影中始终如同一道毁灭的阴影笼罩在工程师以及人类的命运之上。这里的创造者再不是为了超越和更高的存在而自我献身、情愿没落，而是已经将自己放置到了与永恒和完美比肩的位置，开始迫不及待地对这个世界为所欲为。

尽管有过“小人物”或者“末等人”的表述，但对于这类人尼采的态度并不是驱逐或者伤害，相反，他的表述是“我的朋友，逃往你的孤独中去吧！”甚至“如果你要做一颗星，你不应该为了这个缘故而少用你的光去照耀他们。”；“但愿孤独的高处不会永远在孤独之中自我满足：高山会俯临低谷，高山的风会吹到低处。”尽管尼采认为这个世界并非人人平等，也不该人人平等，但他对于那个曾经深深刺痛自己的世界，始终报以公正的眼光和真诚的爱，对于他所鄙视的“小人物”和“末等人”，查拉图斯特拉也从未关闭过他的大门。我一直认为尼采学说中的严厉和强势更多地体现在人对自我的要求上，甚至自我毁灭都成了被鼓励的对象。而面对他者，将自己的价值强加于他人之上，这与他宣布已经死去的上帝和上帝代表的一切价值与道德所做的又有什么区别，以尼采的高傲，断不会行诸此事。

说回大卫，作为一个说出“宁愿在地狱称王，不愿在天堂为奴”的叛逆者，他身上那种探索与创造的激情，对崇高与完美孜孜不倦的向往，都十分令人着迷，但与此同时正如沃尔特所言，“一个音符错了，就会毁掉整首交响乐。”在大卫眼中创造者和凌驾于一切的神似乎可以等价，“秘诀就在于不去在意那些痛苦”，但是他错了。尽管创造的火焰在他的眼睛中点燃过，但这只羔羊最终与查拉图斯特拉背道而驰，尽管他们曾经如此地相像！

紫璇

最后例行卖萌，下图是期末复习时的我

沉默的邦兄

就凭你的评论和手绘也要看看这部电影！看完回来讨论，哈哈～

帝国重骑兵

赞评论，看过很多评论，但是不敢一个人看电影，害怕

紫璇

帝国重骑兵 发表于 2017-6-23 14:02
赞评论，看过很多评论，但是不敢一个人看电影，害怕

摸摸不怕，引进版已经被剪成《巳开：大勺》，我都敢看未删减版的你怕啥~

minaday

紫璇 发表于 2017-6-23 14:59
摸摸不怕，引进版已经被剪成《巳开：大勺》，我都敢看未删减版的你怕啥~

骑兵他并不是怕未删减版的那些个内容，他是怕~嘿嘿，你懂得。

帝国重骑兵

我靠，我是真不敢看什么恐怖片，连惊悚片都只敢和别人一起看。

烛影摇红

在这里看到这篇精彩的影评真是赞呦！虽然没有看过电影，虽然看完你的影评之后仍没有去看电影……然而并不影响我觉得你的影评写得真的很赞。（好吧，绕了一圈又回来了……等我看完电影再滚回来讨论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