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如果你问我

沉默的邦兄

许多年之后，当你读到这段话，请你相信，那个初夏午后写下它的我，甚至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你能够看到，并理解这段文字——这件事情本身，就说明了许多事实：我成功赢得了你母亲的信任，并经受住了你姥姥的考验；你妈和我感情坚韧，不至破裂，人身平安，未遭不测，身心健康，足以生育；你自己未遭自闭症、阅读障碍或二十一三体综合征的妨碍；而人类社会在这段时间里，也没有因核战争或者AI危机等等原因，把自己搞没掉。很显然，这是个奇迹。我会感谢老天，和一切对我们怀有善意的人。
你会在怎样的情景下，看到这段文字？可能是在你的某岁生日上，或许是在我们大吵一架之后，也说不定就在某个平淡无奇的夜晚，我忽然心潮澎湃，想和你沟通沟通感情，探讨一下人生的哲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你永远也看不到这篇文章，因为每过两年，我就会觉得过去自己写的东西幼稚不堪，羞于将其拿出示人。坦率地讲，你爸是个相当矫情的人，希望你不会变得和我一样。
可是，你毕竟拥有我一半的基因，如果你（不幸）继承了我身上某些特质的话，很有可能，在将来的某个时刻，你会问出一些令人猝不及防的问题。比方说，“我们为什么要生你？”为了让自己到时不至太过狼狈，我便提前写下这封“信件”，是谓未雨绸缪！你母亲的观点我代表不了，以下完全是（N年前）我的个人想法。
其实同样的问题，我也问过自己的父母，他们的回答是：“因为到年龄别人都生了所以我们也生啊。”我感谢他们的坦诚，至少没用一些似是而非的回答来搪塞我。至于我自己的理由，说来也很简单：
人生苦短，死得必然，大概没人希望自己死去的时候，在这世上从未留下任何痕迹。所以帝王梦想自己的丰功伟绩名垂千古，作家渴望自己的作品被万世诵读。人们用“创造”的方式，为这个世界留下一些东西，使自己的存在，在其死后仍能延续，并以此疏解对于死亡的焦虑。而在所有创造中，最不可思议的一种，无异便是创造生命本身——为这世界带来一个活生生的，拥有自我和智慧的，能够不断成长的人。
做父母的人不尽其数，可每个人的孩子对他们而言，却又是独一无二的。我说的不光是基因，更重要的，是父母的气质与性格在孩子身上留下的烙印；还有他们相互陪伴，共同度过的那些漫长而不可替代的时光。我期待在你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希望你继承我的某些特质，也愿当自己衰老时，因回忆起和你度过的某些时光，而感到满足和感动。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自私——事实也的确如此。严格来说，以前我不想生你是出于自私，现在想生你也是。老实讲，我觉得自私没什么不对。
于是我便要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为何我觉得生育你是件正当的事？”
“人是目的而非手段。”康德老师这样教导我们。可能是我逻辑不好，又爱钻牛角尖，把这句话套用在生育领域，总会得出奇怪的悖论。我知道关于“为什么生你”这个问题，唯一让自己显得不自私的回答，是“出自对你的爱”，可这恰恰是一个自我矛盾的回答：当你决定生孩子的瞬间，ta必定还不存在，而你怎么爱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东西？
一个人可以说他因为喜欢婴儿天真的面庞而生育，为了满足自己好为人师的癖好而生育，养儿防老而生育，甚至仅仅是为满足他人的要求而生育。可他唯独不能说，生育是出于对孩子本身意愿的尊重。每个人都是被他人的欲望拉到这世界的，没有人的出生经过了自己的授权。当你决定生育时需要征求授权的对象还不存在，可当对象能够表达自己的意见时你也没必要征求什么了（多么荒诞而有趣）。德国诗人Kathinka Zitz曾写道，“我爱你，与你何干？”同样的道理，我生育你，与你无关。
所以怎样的生育才算是正当的？归根结底，这个问题无法用道德来回答，因为生育本身并非一件道德范畴内的事情。生育创造了人，而人创造了道德——逻辑是这样的，并非反过来。生育（还有死亡）就像物理上的奇点，无法计算，却必须存在，像数学中的公设，不能证明，也不必证明。现实里，也只有希特勒和计生委（你那时候可能已经没有了）喜欢管人生不生，怎么生。
并不排除这样的可能：你来这个世界转了一圈，发现自己并不喜欢它，感到非常荒谬和痛苦。此时我该为自己生育你而感到愧疚吗？我想事情是这样的：首先，人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你在某个阶段这样想，不代表后面也会一直持续，有低谷就会有上升，有痛苦就会发现宽慰，反之亦然。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的人生真的一无是处，除了苦难你未感受过任何东西，你仍然有得选——生命是一种权力，而非义务，它是一场真正的免费午餐，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比“未存在”损失更多。
当然这样讲不是说我希望你不开心，怎么可能？只是想告诉你，不论父母、社会、命运或其他任何东西如何对待你，你的生命终究属于你自己——而这也是我将以此教育你的理念。
曾经我很害怕这样的情形：当你问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样的事情有价值，人生的目的又是什么？我可能会无法解答，或者说些自相矛盾的话。因为我自己就是个活得很拧巴的人，既自视清高，视世俗规则为杂碎，又渴望认可，希冀众人皆对我刮目相看——这只是一例，其他许多方面也是同样纠结。我担心自己内心的矛盾会传染给你，担心我的眼界会造成你的狭隘，我的思维将成为你的限制。这样的“罪责”，可是我负担不起的。
后来我终于明白，我太特么把自己当回事了。
你是我的孩子，没错。可这并不代表你将成为什么人，完全取决于我——这不应当，更不可能。当你去上学，老师和同学会教育你；当你去为一个目标奋斗，社会会教育你；当你遭遇人生的波折，命运也会教育你。你不仅是我的孩子，也是这个社会、时代、文明甚至宇宙星辰的孩子。你知道吗？太阳内的核聚变无法产生比铁更重的元素，只有十倍于太阳质量的恒星，在发生超新星爆炸的瞬间，才将重金属元素聚变生成。亿万年前恒星的尸骸，组成你我身上微小，却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每个人的存在和成长，都依赖着无数不可思议因缘的叠加。活着是个奇迹，你将越来越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你会在一生中会遇见很多的“老师”，我是其中之一。我们能够教授你的，只是一些基本的知识和技能。在那些生死攸关的疑虑，肝肠寸断的选择上，我们能够提供的，也只有些许的灵感和安慰，所有的“临门一脚”，终究要由你自己来踢。或许（当然我不想）我可以替你选择，或许我可以替你逃避，但没人能替你体验自己的生活，没人能替你证明自己的存在。
说了这么多，听起来都在推卸责任，好像我打算做一个不靠谱的父亲。其实这事并不奇怪，我只是在拿对自己的要求，来同样地要求你。一位好老师，同时也必须是个好学生。我希望你拥有自己的人生，就得先做好我自己的事情。
请你相信，我和你的困惑同样多，而且不会有人给我写信。你对我询问的，不过是那些每个人都终究要回答的问题。
就像我的一位老师曾写下的那样：

我们并没有分别
而是在遥迢的星光下
接受同一种永恒的测试

欧阳柳

你写这篇文章 是否有某种程度上是出于乘坐飞机之前的焦虑

古小即

欧阳柳 发表于 2018-6-1 16:15
你写这篇文章 是否有某种程度上是出于乘坐飞机之前的焦虑

小柳神点评。

我也一直想写一篇小说，其形式就是想象带儿子回老家，向他讲述爸爸的童年和老屋。

欧阳柳

古小即 发表于 2018-6-1 17:42
小柳神点评。

我也一直想写一篇小说，其形式就是想象带儿子回老家，向他讲述爸爸的童年和老屋。

已经有娃的是不是可以考虑写孙子辈了 (￣▽￣)"

古小即

欧阳柳 发表于 2018-6-1 17:48
已经有娃的是不是可以考虑写孙子辈了 (￣▽￣)"

只要倾听者是孩子就行，如果你年龄足够小，也可以是你。

沉默的邦兄

欧阳柳 发表于 2018-6-1 16:15
你写这篇文章 是否有某种程度上是出于乘坐飞机之前的焦虑

不知道啊。。。其实早就想写这篇了

沉默的邦兄

古小即 发表于 2018-6-1 18:14
只要倾听者是孩子就行，如果你年龄足够小，也可以是你。

《你一生的故事》， 特德·蒋。电影《降临》的原型。小说比电影好多了。

远风

我以前也写过一篇给未来的孩子，现在找不到放哪里了

沉默的邦兄

远风 发表于 2018-6-2 21:08
我以前也写过一篇给未来的孩子，现在找不到放哪里了

好可惜 …… 不过也提醒了备份工作的重要性，实在不行咱们可以把水云间上传到区块链

采桑子

我写过一篇非常类似的，叫《崽，为娘有话对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