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位面容严峻的老人在我祖父的灵前艰难而认真地行那“几拜几叩”大礼时,全院子里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计,认真地看着他,脸上充满了崇拜的表情。而我,做为孝子贤孙之一,照例是要随着队伍一遍又一遍地向他叩谢。别人吊唁时只行一次礼,我们也只叩谢一次,而他拜几次,我们就得谢几次。 他的大哥,这时正坐在一个桌子旁,拈着蘸了朱砂的毛笔,哆哆嗦嗦地往两块染绿了的砖片上写字,他写的是正经八百的小楷,内容格式是一成不变的,其大意是法号“青衣子”和“白鹤仙”的阴阳生为亡者择了吉地,这两块砖片是要随着棺木埋进坟墓中去的。现在,全村只有他,能写这样的小楷和砖文了。
他们赵家这一门,是我们村里的儒家,全村人已经崇拜了他们许多年。他们的老父亲,现在已经过世,但活着的时候,人们把他视为“老神仙”。在我刚上小学的时候,班里同学就议论那位“老神仙”已经一百多岁了,他的大孙女是我们当时的班主任,他的长子已经退休,在学校里被称为“老赵老师”,所以我们就认为他肯定一百多岁了。但他在我上大学的时候才去世,也不知活了一百多少。后来,我去拜谒他的坟墓,墓碑上的姓名前头冠以“处士”二字,说明他一生没有做过官,石碑上还记载了他的生卒年月,一算,实际才活了九十多岁,那一百多岁纯属村里人的猜想。
“老神仙”有个固定的锻练习惯,每天清晨都要绕村子步行一周,寒暑不辍。所以村里人就传说他会望气,能预测将要发生的事。有一天他走到一株枣树前时停了下来,流泪叹息不已,但什么也没有对人说。当天下午,我们另一位班主任的母亲(也是我四姑父的生母),“老神仙”的一位儿媳,路过那株枣树时,高血压忽然发作,就坐在枣树下亡故,村里人称为“坐化”了。
我不知道这件事是不是真的,但他会武术我却知道。他有一只大枪,一尺多长的铁枪头,一丈多长的桑木枪杆,要舞动还真不容易。他的一个小孙子把枪偷出来玩耍,我和堂弟见了,说了许多好话,把枪借过来耍了几天,但他三天两头地催要,说是自己祖父--“老神仙”要用。
“老神仙”的书法也是赫赫有名的,村里人盖了新房子,门楼上一般要刻上几个大字,都是请“老神仙”来写,我大伯门楼上的“耕读第”三个字就是他写的,村里人评价说“老神仙”年纪大了,字不如以前有力了。有一次我去“老神仙”家找他的小孙子玩,见正屋里挂着一幅中堂,配了一副对联是“阅尽人情知纸厚,历经世事觉山平”,字写得极好,意思却让我回味了半天。他另外常写的,是村里人婚丧嫁娶使用的特珠格式的东西,就是与鲁迅文章中提过的“黄伞格”差不多的东西,一般人都不懂。后来这种差事,他都交给了长子“老赵老师”。
“老赵老师”说话细声细气,瘦弱得好像能被风吹倒,用扁担挑水的时候晃晃悠悠,谁见了都替他担心,但他的生命力十分顽强,现在已经八十多了。我祖父一向自诩身体好,但毕竟还是让“老赵老师”写了他墓中的砖文。“老赵老师”的书法不如乃父苍劲有力,秀秀气气的,但特别工整,楷书尤其妩媚。我订婚的时候,父亲请“老赵老师”写送给女方的庚帖,婚期没定,就空了一块,后来我自己用毛笔给补上,一比较才发现,功夫就是功夫,秀气的字也是很有功夫的。
“老赵老师”给村里人最好的印象,是他的孝道。中国刚出现彩电的时候,村里用公款买了两台,放在原生产队的库房里供村民观看。每天晚上都能看见“老赵老师”艰难地背着两把椅子,搀着“老神仙”往库房里走,很有点“老莱子娱亲”的味道。而“老神仙”则不顾长子的年老体弱,坦然受之,其实他年轻的孙子辈很多,找人代劳是很方便的。我猜想,这是“老赵老师”刻意这么做的,一方面尽自己的孝心,另一方面给全村人做一个榜样。
在我祖父灵前行“几拜几叩”大礼的老人,我搞不清他排行第几,也不知他的大名,反正见面就称他为“爷爷”,他是四姑的公公,他的次女又是我小学时的班主任。我记得祖母去世时,他就行过这样认真的大礼,一方面是体现亲戚情分,另一方面也是给村里人留一个榜样。要不然,年轻的一代根本不知道还有这么一套隆重的“古礼”。
以前,我对这些繁琐陈旧的礼节是不感兴趣的,认为它们迟早要绝迹。移风易俗嘛,新的时代总是有新的礼节的。但当我沉浸在失去慈爱的祖父的悲痛中时,见到这样的“古礼”,我忽然感到这不是繁琐,而是隆重。在乡村里,婚丧嫁娶过年过节过寿乃至生儿育女这些“人生大事”,都办得非常隆重,大摆宴席,招待亲戚朋友。而这其中,又有许多固定程式的礼节,人们不厌其烦地遵守着它们。而一旦发现有更古的更隆重的,则必定要把它们加进去。
在有关方面一遍又一遍地号召、限制人们在办“人生大事”的时候移风易俗,从简从俭的时候,总是收效甚微。村民们在尽可能的情况下,总要把自己的“人生大事”办得越隆重越好,哪怕办一次花上几年的积蓄。
我忽然想到,这些属于儒家提倡的礼节,体现的是对“人”的充分尊重,所以它虽然古旧,却不绝如缕。村里人对赵家“老神仙”的崇拜,也是出于对儒家境界的向往。
(明心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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