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德威
1931年岁次辛未,是为民国20年。这一年地陷东北,潮涌华南。“九一八”事变暴露日本侵吞东三省的野心,而中国共产党11月在江西瑞金召开全国代表大会,宣告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的成立。就在政界山雨欲来的阴霾中,三十年代文学的风云变幻,即将开始。五四以来的新文学运动,多以北方为根据地,10年以后,重心则由北而南。此时的舞台不是别处,正是号称“国中之国”的上海。
1931年的上海人口超过330万,早已挤身为亚洲第一大都会。1927年“清党”(或第一次共产党革命)时,发生在上海的屠杀已渐成过去,租界势力依然当道,种种文化事业或工业方兴未艾。为了政治及经济的原因,北方文人纷纷南下,而海上名士求新思变的决心,较前此更为炽烈。上海这十里洋场既是革命作家的发祥地,又是旧派文人的大本营。家国前途未卜,上海文坛却初放异彩。海派祭酒张爱玲这年12岁,正准备进入圣玛利女校就读。套句十数年后她要风靡一时的“张腔”,我们大约可说:谁知道呢?也许一个国家的危疑颠沛,正是为了成就一座城市刹那的文学风华吧。
一
1931年的1月上旬,29岁的沈从文风尘仆仆的从武汉来到上海。这些年的努力已使他小有文名,但骨子里那木纳的“乡下人”本色,依旧不改。他是来探望老友丁玲、胡也频的,也想在上海继续文学之梦。沈、丁二人谊属同乡;他们加上胡也频都是曾飘流北京的文艺青年。三人的关系一度被丑化为二男事一女的桃色新闻。几年之后,丁玲凭《莎菲女士的日记》一炮而红,沈从文则要以湘西纪事赢得注目。1月17日,胡也频失踪,之后证实他在与共产党同志秘密会议时,被国民党特务逮捕。沈不是丁、胡的同路人,却能拔刀相助。是他来往京沪,向国民党要人求情;是他陪着丁玲在严冬鸽立终日,为了看狱中胡也频一眼,二月九日,沈从文仍懵懂的找邵洵美关说,消息传来,早一天胡也频已在龙华监狱被枪决了。
在同一批被处决的共产党嫌疑分子中,还有四位也是文人:冯铿(女性)、殷夫、柔石、李伟森。这五位左翼作家的死,几经渲染,成为国际耸动的“五烈士”事件。除了柔石,其他四人原是泛泛之辈;成了烈士后,他们的文名反而众人皆知,求仁得仁,原是革命作家的宿愿。何其不堪的是,日后资料显示,五烈士之被捕牺牲,未必是因为国民党侦警神通广大,而可能是源自左派人士的内讧及密告。
胡也频逝后,丁玲在沈从文的陪同下,带着几个月大的婴儿,返乡探母托孤。为了掩人耳目,他们佯装成夫妻离开上海。沈从文的一腔恩义,将来更有《记丁玲》、《记胡也频》等作为证。然而故乡归来后,丁玲左倾心意更为坚决。这年夏天,沈、丁两人文学及政治的寄托,正式分道扬镳。即在半世纪后,好奇的读者要一探他们上海恩怨的始末,两人亦皆讳莫如深。九月间,丁玲策划的左派文学刊物《北斗》登场,她转型的重要作品《水》,即刊于此杂志。《水》以华中华南16省水灾惨况为题,为灾民走投无路下的抗议活动,是声援中共“饥饿革命”论述的样板之一。而同时丁玲参与政治活动,愈益频繁,到了年底她与其他作家联名反帝抗日时,俨然已是左派女杰之一了。
与胡也频同时赴死的“烈士”柔石年纪稍长,被枪毙时也不过3l岁。柔石饶有文才,极得鲁迅赏识。一篇《为奴隶的母亲》写女性身体被剥削的痛苦,充满人道主义深情。他的长篇《二月》以江南水乡为背景,娓娓叙述五四之后,知识分子在启蒙热情及传统桎梏间的两难,是早期写实主义小说最佳示范之一。以教师为业的柔石,削瘦谦和,胸中的革命憧憬却使他视死如归。当他从聚会的东方旅社被带走时他是否已然知道,他文学志业的最后一章是要以血水,而非墨水来铭刻?
也同在1931年的上海,另一早期左派作家蒋光慈悄然而逝。蒋出道较柔石稍早,活动力则远有过之。这位激进的作者,集滥情与热情于一身,是“革命加恋爱”公式的始作俑者之一,与苏联“拉普”文艺政策也早有挂钩。《少年飘泊者》、《短裤党》、《冲出云团的月亮》……一部部作品难得叫好,却是意识形态文学的标准示范。蒋光慈尽管为革命理想奔走呐喊,其人其文却不脱小资本主义个人温情的遗毒。他的行径越激烈,也愈显示他信仰及性情间的紧张,因此终而不能见容于左派同志。他被开除共产党籍,1931年的6月因肺疾贫病而逝。与五烈士就义的“风光”相比,蒋光慈可真算是齐志以殁了。
二
鲁迅早在1927年就移居上海了。离开北平后,厦门、广州一连串不愉快的人事经验,使他更为阴郁尖诮。1930年鲁迅协助左翼作家联盟的创立,也是当然的精神领袖。然而这个集团充满政治使命,注定终要拂违鲁迅的心意。1931年鲁迅蛰居上海,继续他的杂文及译事。柔石的死讯曾给他很大打击。柔石被捕的前夜,还到鲁迅家中洽谈事情;被捕时身上搜出鲁迅的住址,一时危及大师的安全。为此鲁迅携妻、子避难40天,间又传出他已遭刑讯及处死的谣言。三月间他写出《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当是有感而发。鲁迅此时50岁了,健康心情都无起色,他对上海素乏好感,这年六月,更发表了有名的《上海文艺之一瞥》,鼓吹革命文学,痛斥上海文坛现象。原以创造社诸人为箭靶的“才子加流氓”等语,即出于此。此文之后更得周作人“上海气”、沈从文“海派”等批评的呼应,上海的形象,似乎每下愈况。
尽管鲁迅把上海艺文界贬得一文不值,他却要在这里走完生命全程。原因无他,1931年的上海纵有千般不是,偌大中国还找不出一个地方,能包容如此庞杂的文艺声音,或支援如此分歧的文艺社团及活动。与共产党在1927年革命失去“联络”的茅盾已经自日本潜回,韬光养晦。他与秦德君的一段恋史已经告吹,转而寄情社会观察,并开始写作《子夜》。上海的证券市场将在此扮演主要角色。4月18日,《时报》开始连载四川青年作家巴金的新作《激流》。这位作家谨厚羞赧,下笔却是澎湃昂扬。巴金在1928年结束了两年的法国游学生涯,返回上海,此时已是值得一提的新秀。在《激流》中,他以自己老家为背景,写一个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如何在五四之后,败象毕露,终而瓦解。高觉新、觉民、觉慧三兄弟各自的奋斗,将要倾倒无数年轻读者。这部《激流》即是后来“激流三部曲”的第一部——《家》。就在小说开始连载的次日,巴金接到故乡噩耗:他的大哥李尧枚已经自杀而死。《家》中谦抑懦弱的大哥觉新正是以李尧枚为蓝本。他的自杀坐实了巴金对旧社会的控诉。《家》是献给像尧枚那样自苦的青年,但解决的办法何其不同。小说最后,年轻的高觉慧离开了家,就像巴金一样,远赴上海。
上海也要成为20年代三段文坛恋史的庇护所。郁达夫、王映霞各以婚约之身,陷入爱河。一番惊世骇俗的曲折后,他们结为连理(1928)。三十年代初,郁达夫暂由灿烂归于平淡。他曾经是五四性解放文学的代言人,曾几何时,更大胆更新潮的后生小辈已迎头赶上。1931年的郁达夫是个平凡住家男人,即使对他曾参与的创造社或左联活动,也要淡出。下一年为了健康缘故,他即迁离上海,却哪里知道,更传奇波折的生命,还在前面等着他呢。
1931年的秋天,女作家庐隐来到上海的工部局女中教书。同行的有她的第二任丈夫李唯建。庐隐是五四之后最重要的女作家之一;《海滨故人》等一连串叙述女性情谊的小说,缠绵奔放,兼而有之,十足冲破封建情关之作。但庐隐真实生命中的爱情历练,更有可观。她的首任丈夫郭梦良1925年过世,四年之后她认识了年轻的清大学生李唯建,并开始热恋。寡妇恋爱彼时也许已非新闻;寡妇下嫁小青年,依然要引起哗然的。庐、李二人则以行动证明他们的热情,而上海的“人言”,比起其他地方,毕竟不那么可畏。这年二月,他们还出版了《云鸥情书集》,公开二人的恋史。
但还有什么样的恋史比徐志摩、陆小曼的爱情更浪漫呢?诗坛才子与民国美人的不伦之恋,在当年曾引起多少艳羡、多少斥责。北方的前辈大老不能原谅他们的婚姻(1926),上海总没问题吧!何况那里的五光十色,更是小曼的最爱。为了妻子,诗人南来北往的奔波着。锦绣华年其实不少舟车之苦。然后1931年11月19日,载着徐志摩由南京飞北平的班机,在山东上空轰然坠毁。诗人殒落,恰似彗星划空而去。上海的一切——更自由的爱恋,更丰富的生命——成为永远的向往,还是诅咒?徐逝后,他所主导的新月派也就由盛而衰了。
三
瞿秋白在1931年自俄重返上海,以后两年里,他是左联文艺政策的实际负责人。瞿是早期中共热门人物;1927年陈独秀被解除共产党书记职位后,瞿接任陈职,未几亦下台。此番再度赴俄取经归来,自然力图有所作为。左联是 1930年3月成立的;虽名联盟,内部路线之争,从未或已。惟“文艺大众化”的推动,却是成立之初即通过的共同决议。鲁迅、冯乃超都热情参与其事。在瞿秋白的主导下,1931年11月左联执行委员会提出《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新任务》,进一步要求“执行彻底的正确的大众化”,这是中共未来文艺政策的重要起始点。次年,瞿秋白发表《大众文艺的问题》等文,更在理论上多所建言。他对语言革命、汉字拉丁化的意见亦引来不断论战。
左派作家如此大张旗鼓的干着,右派作家又如何因应?1930年左联成立之后的三个月,国民党也主催了“民族主义文艺运动”;网罗的文人包括王平陵、胡秋原等人,并出版了如《文艺月刊》等一系列机关刊物。但比起左翼作家的咄咄逼人,他们到底技逊一筹。何况“民族主义文艺”根本也是意识形态文学,无怪鲁迅在1931年的《黑暗中国的文艺界的现状》里,轻易就将其贬斥得一文不值。
就在左、右二军对峙,为“民族”、为“大众”吵得不亦乐乎时,上海三百多万的“民族”、“大众”读者,到底心有何属?这时是鸳鸯蝴蝶派的盛世;《晶报》、《红玫瑰》等报刊销路畅旺,李涵秋、毕倚虹、周瘦鹃等人正应时当令。程小青的《霍桑探案》接续出版,孙了红的《侠盗鲁平》也绝不示弱。这一“青”一“红”的“青红帮”,锋头之健,到四十年代仍不稍歇。市井的口味,显然与启蒙文人的预期颇有差距。
但1931年最走红的通俗作者,非张恨水莫属。张虽是南人,却在北方起家。一部《春明外史》奠定江山,《金粉世家》乘胜追击,等到1930年《啼笑因缘》推出,张的文名已响遍大江南北。1930年秋天张恨水载誉南归,上海小报杂志索稿之殷,张迷“大众”爱戴之深,难怪鲁迅、茅盾也要吃味儿。 1931年不妨称为张恨水年:《啼笑因缘》中的沈凤喜、何丽娜、关秀姑、樊家树间的恩怨情仇,牵动无数男女的心思。小说出版后,电影、话剧、弹词等种种媒介顺势改编,受欢迎的程度持续10年而不坠。
另一型的新派“色情”小说家像张资平、叶灵凤等此时也活跃上海。张资平二十年代即以大胆情欲剖白广受侧目。 1931年他的《苔莉》推出第九版,依旧是话题作品。有夫之妇爱上了有妇之夫,是宿命带是孽缘?爱得入骨后又要如何了断?以《女娲氏之遗孽》让人脸红心跳的叶灵凤这年出版了《灵凤小说集》,精选新旧作品以飨读者。其中的佳作如《鸠绿媚》,写一个贯串古今的殉爱故事,亦真亦幻,不只探勘情欲疆界而已,形式的试验也在透露叶的创作欲望,不同流俗。叶灵凤另有其他艺术才华,与左派的关系也多有纠缠。三十年代的文人多角发展,亦由此可见一斑。当我们专注主流作家表现时,容易忽略上海这块地方还有不少能人掌握市场脉动,与读者互通声息。他们的存在,哪里止于俚俗保守、或诲淫诲盗而已?他们或许更能反映一座城市的悸动与渴望呢。
四
1931年的上海文坛已是如此熙熙攘攘,但若无新感觉派作家点缀其中,仍必然失色不少。刘呐鸥、穆时英、施蛰存、张若谷,乃至前已提及的叶灵凤诸人,以他们艳异犀利的笔触,流荡跳跃的观点,拼凑都市即景、洋场百态,无不炫人耳目。前述作家不论左右老少,派系尽管有别,所依违的叙事典范其实大抵相同——他们是各形各色写实风格的实践者。新感觉派作家以蒙太奇映象,带入文字;又以曲折诡妙的文字,更新“感觉”。最重要的是,他们笔下的都会经验,五花八门,是不折不扣的上海倒影。他们是城市消费游戏的文化代言人。而中国新文学的现代主义,亦由此而起。
早在1928年,新感觉派作家即有《无轨列车》作为代言刊物。顾名思义,速度的追求,机械都会文明的耽溺、逾越尺度的欲望、空虚惫懒的姿态,尽囊括在“无轨列车”四字之中。而他们的水沫书店,是否也暗含了浮光掠影的泡沫自觉(或自嘲)呢?佛洛依德、显尼志勒、保罗•穆杭、横光利一、堀口大学、片冈铁兵,新感觉派是与日欧风潮同步流行的。刘呐鸥的《都市风景线》、张若谷的《都会交响曲》更道破他们强烈的都市心态。这真是唯有上海才能成其大的文学了。
1931年新感觉派的大将施蛰存连续发表《孔雀胆》、《石秀》、《在巴黎大戏院》、《魔道》等作,前两者是故事新编,充满佛洛依德性暗示。《在巴黎大戏院》侧写一对男女在戏院的调情经过。神经质的男主角对情人患得患失:他不敢亲近女伴,却把她手帕中的痰也吸吮干净。而一腔欲火的女主角终亦一无所获。小说真是颓废之至,也虚耗之至。原来摩登男女的楚楚衣冠下,藏着这许多的(性)幻想与挫折。至于《魔道》不啻重写城市聊斋故事。 1931年由上海开出的(无轨?)列车上,没有艳遇,只有怪谈。被城市消耗得心神不宁的年轻乘客,只能在“魔道”上编织自己的妄想与罪恶感。
刘呐鸥与穆时英都擅以拼贴手法,累积意象,烘托出城市氛围。刘的《两个时间不感症者》一语道破他们的关怀所在。历史暂停,意义涣散,生存的意义是玩玩——“白相”,“白相”罢了。穆时英最有名的《上海的狐步舞》要到1932年写出,但内容正是1931的上海即景。狐步舞轻快狡猾,炫人欲醉。资本家姨太太黑白道、交际花投机客小市民全在这狐步中,舞著自己的韵律。歌舞升平的人生哪,又有多少凶险杀机呼之欲出;上海可真是取之不尽的好题材。而穆时英早就料到作家的花招了:“1931年是他的年代了……中国的悲剧到了这里边一定有小说资料。《东方小说》、《北斗》每月一篇,单行本、日译本、俄译本各国一本都出版,诺贝尔奖金又伟大又发财……。”管你是无产阶级鸳鸯蝴蝶,还是肉欲哀感民族主义,无尽的文字,无尽的叹想,饶不过是几支狐步过场,饶不过是上海的西洋景,饶不过是来去无踪的1931。
1931年因此是无足为奇的一年。种种文坛的啼笑因缘此起彼落,但就算有血有泪,作为舞台的上海,什么阵仗没有见过?来年1月28日淞沪战争爆发,上海出版业龙头商务印书馆炸毁,《小说月报》停刊,《现代》创刊,“京派”与“海派”、“第三种人”的论争,蓄势待发……。三十年代文学的连台好戏,正要上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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