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按:
上周末荐书,在下推荐了一本《苏格拉底的最后日子》。推荐理由是可以从中学到正确思考问题的方法。今摘取其中一章,以飨诸君。
《欧梯佛罗》篇——苏格拉底在诉讼中
在苏格拉底将要接受审判的法庭外,他遇到了欧梯佛罗,一个先知和神学家。欧梯佛罗说,他要以杀人罪控告自己的父亲,苏格拉底感到吃惊,问欧梯佛罗如何能断定这一行为是与其神学职责一致的。结果引出了一场关于虔敬的本质的讨论。欧梯佛罗不代表雅典的正统派理论,反之,他对苏格拉底表示同情。他是个有独立见解的神学家,确信自己绝对正确。这就正适合苏格拉底运用其问答法来同他讨论问题。苏格拉底的问答法旨在清除人们心中的错误成见,使之便于接受真知。这种问答法对被诘难的一方来说是令人不快的。尽管欧梯佛罗很自负,但他却在很大程度上接受了苏格拉底的批评,甚至不介意苏格拉底的善意的戏谑,——不过也许他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苏格拉底对他的态度也不是纯粹否定的,他是想帮助他的朋友以更合理的方式去思维。尽管讨论是循环论证,毕竟为解决问题提供了线索。
欧梯佛罗:出了什么事,苏格拉底?你怎么离开了你通常逗留的讲堂而跑到执政王的门廊前徘徊?你总不会像我一样到执政王前打官司吧?
苏格拉底:可我正是来打官司的,欧梯佛罗。并且我的官司不是私人起诉,而是公诉。
欧:当真?那一定是有人对你提出了起诉,我想你是不会去指控别人的。
苏:我当然不会去做这种事。
欧:那么是有人对你提出起诉了?
苏:正是这样。
欧:是谁?
苏:我对他并不熟悉,欧梯佛罗,他大约是个并不出众的青年人,我只知道他叫墨勒图斯,住在皮特提斯区。或许你能记起皮特提斯区有个墨勒图斯,长着长长的头发、稀疏的胡须和鹰钩鼻子。
欧:我记不起来了,苏格拉底。告诉我,他对你提出了些什么起诉?
苏:什么起诉?在我看来事关重大。他声称他知道年轻人的品质为何堕落,谁应负这一责任。以他的年纪揭发了如此重大的问题可是件不小的功劳。我想他是个聪明家伙,他知道我愚笨,于是主动向国家告发我引诱他的同辈们堕落——就像孩子向母亲告状一样。依我看来他是从事政治的人中唯一走上正道的人,因为正道就是要首先注意培养青年人的高尚道德,就像一个优秀的园丁首先注意扶植幼小的植物,然后再去照料其他植物一样。毫无疑问,墨勒图斯采取的正是这种方法,他准备首先清除像我这样侵蚀青年人的蠢虫,然后再去关心较为年长的人,这样他就会为国家创造不可计数的利益。自然,这种走上正道的开端必然会导致如此辉煌的结果。
欧:但愿如此,苏格拉底,但恐怕适得其反。依我看来,他想加害于你,就是想危害我们城邦的根基。告诉我,你的什么行为使他断言你在诱惑年轻人?
苏:无稽之谈,我的朋友。无论如何连我都是第一次听说。他说我是神的发明者,确切他说,他说我创造了新的神,不承认旧的神,所以他要对我起诉。
欧:我明白了,苏格拉底。由于你说你经常听到内心神奇的声音的召唤,他便控告你传播了非正统的观点。他到法庭诬告你,是因为他知道这种诬告易于蛊惑人心。就连在我的官司中,由于我在法庭上预言未来并讲了一些有关神的事情,他们也嘲笑我。好像我是个疯子。然而我的预言从未落空。这没什么关系——他们妒忌我们这些有预言能力的人。别让这些人来妨碍我们,要勇敢地迎接他们的挑战。
苏:然而,亲爱的欧梯佛罗,仅仅是嘲笑也许不用担忧,依我看来,一个人如果不去传授他的聪明才智,雅典人倒也并不在于他是不是个专家。只是当他们看到有人以自己的智慧去启迪他人时,他们才会怒不可遏。这可能像你所猜测的那样是出于妒忌,也可能是由于其他原因。
欧:我倒不急于知道他们是不是妒忌我。
苏:你不必担忧,因为可能他们觉得你很少在公开场合显露自己,也无意于向他人传授你的智慧。但就我的情况而言,我怕由于我天性喜欢交际,他们会认为我会对每个人都毫无保留地敞开心扉,不仅不索取报酬,而且如果有人愿意听我讲,我还愿意倒付钱。就像我刚才说的,如果他们仅仅打算嘲笑我,就像他们嘲笑你一样,那么,在法庭的笑声中浪费我们的时间也还不是件太难受的事情。但如果他们认真起来,我的官司会怎样结束是难以预料的——大概只有你这样的预言家能知道。
欧:我敢说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苏格拉底,你会圆满地结束你的官司的,就像我能够圆满地结束藏的官司一样。
苏:唤,对了,欧梯佛罗,你打的是什么官司?你是为自己辩护呢还是起诉别人?
欧:起诉。
苏:起诉谁?
欧:人们听到我要起诉这个人,无疑都会以为我发疯了。
苏:为什么?难道他会飞吗?
欧:那倒不是,他是个老人。
苏:他是谁?
欧:我的父亲。
苏:我的伙计!是你的亲生父亲吗?
欧:一点不错。
苏:什么罪名?你以什么罪名提出控告?
欧:过失杀人,苏格拉底。
苏:天哪!可以肯定,欧梯佛罗,大多数人对这样的事情都会没了主意,不知公理何在。我想,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做出这样的决断的,只有具备超人智慧的人才能做出这种惊人之举。
欧:你说得太对了,苏格拉底。
苏:那么,你父亲是杀了你们的家庭成员吧?——显然是这样的了。你当然不去因为他杀了个外人而去控告他。
欧:难以理解,苏格拉底,你难道也认为死者是家庭成员还是外人是有区别的吗?你难道不考虑关键的问题是杀人究竟是否合法吗?我想如果不违背法律,可以不加追究;如果违背了法律,就必须告发他——哪怕是你最亲近的人。因为如果你有意同这样的人为伍,而不诉诸于法律来洗涤你自身和洗涤他的罪行,你就和他同样有罪。事情是这样的,死者是我家的帮工,我们在那克索斯岛经营农田时,他替我们干活。他喝醉酒后,向我们的一个仆人发脾气,把仆人杀了。于是我父亲捆绑了他的手脚。把他扔在沟里,同时派人到雅典来请教祭司该怎么处置他。在这段时间里,我父亲根本没有留意那个被捆绑的人,完全把他忘了,认为他既然是个杀人犯,死了也没关系。于是,事情就发生了,饥饿、曝晒和捆绑,使这个人在被派去雅典的人回来之前就死了。我父亲和一家人恨我的原因,就是因为我站在杀人犯的立场上告发了我父亲。他们坚持认为,首先,不是我父亲杀了人,其次,即使他杀了那个人,由于死者是杀人犯,一个人也不应该去维护这样一个人的利益,而且儿子去告发他父亲是杀人犯总是不敬。在虔敬与不敬的问题上,苏格拉底,他们理解不了神圣的法律之意向。
苏:告诉我,欧梯佛罗,你真的相信你理解了神圣的法律的裁判了吗?你真的相信你明白了虔敬的行为与不敬的行为的本质了吗?你能确信在你所说的这件事上你丝毫没有疑虑了吗?你难道不怕指控你父亲将会使你陷于不敬吗?
欧:这我可担当不起,苏格拉底。如果我没有关于虔敬和不敬的确切知识,我欧梯佛罗就不比芸芸众生高明了。
苏:既然你有非同寻常的才干,欧梯佛罗,我想我最好做你的学生,在墨勒图斯对我起诉之前,向他声明,就说我一直渴望能认识神,现在,既然他断言我的独立思考和我关于神的非传统观点都是错误的,我就当你的学生。我要对他说,“墨勒图斯,如果你承认欧梯佛罗是这方面的专家,你就必须承认我的信仰也是对的,撤回你对我的起诉。如果你不承认我的信仰也是对的,那在你控告我之前,你还必须控告欧梯佛罗——我的老师,因为正是他腐蚀了老一辈的我和他自己的父亲——我是受他教导的,而他的父亲则是受他的劝告和惩戒的。”如果他不肯听从我的话,不撤回对我的起诉或者转而起诉你,我想我最好在法庭上重复这一声明。这样做对吗?
欧:依我看,苏格拉底,如果他真的试图指控我,我想我一定能发现他的弱点,在法庭上我将先发制人!
苏:我相信你会这样做的,我亲爱的朋友,所以我才急于成为你的学生,因为我知道墨勒图斯,当然还有其他人,甚至没有注意到你,然而他很容易以他锐利的目光看穿我,并已经以下敬的罪名指控我。现在,我请你明示,怎样对待杀人和其他事情是虔敬,怎样又是不敬?用力你刚才强调说你完全通晓这方面的知识。那么,每个虔敬的行为在本质上都是相同的,不敬是与虔敬相反的行为,每个不敬的行为同样都在本质上相同,难道不是这样吗?换句话说,每件被认为是不敬的事,不都有一确定无疑的特征吗?
欧:毫无疑问是这样,苏格拉底。
苏:那么告诉我,你怎样定义虔敬与不敬呢?
欧:我所说的虔敬就是我现在所做的事:揭发杀人犯或神庙盗窃犯的罪行或其他这类罪行,不管犯罪的人是你父亲、母亲或任何人,不告发这样的人就是不敬。苏格拉底,我可以为你提供一个证据,以表明一个人决不应苟同于有不敬行为的人,不论他是谁,这就是法律之所在。我在为自己的行为辩护时已向别人指出了这一点。看看吧,这证据是多么有份量。人们都确信,宙斯是众神之中最善良最公正的,由于他的父亲蔑视儿子的权利而噬子,他把父亲监禁了。人们认为他这样做是正义的。宙斯的父亲也在同样的情况下伤害了自己的父亲,人们也都认为他这样做是正义的。然而,人们却责备我告发了做错事的父亲,他们竟如此矛盾地对神规定一条法则而对我则规定另一条法则。
苏:欧梯佛罗,别人也对我讲过类似的故事,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它很难接受。你认为这就是我被传到法庭受审的原因吗?我的这种态度当然会使人们认为我大错特错。如果你这个神学方面的专家认为这些故事可信,那么我想,像我这样的人也应该相信了。因为我们自认为在这方面一无所知,我们还有什么资格妄发议论呢?但以友谊的名义起誓,你真的相信人们所描述的这些事吗?
欧:当然,甚至还有更神奇的事呢,苏格拉底,那是一般人所不知道的。
苏:那么你也相信众神之间也有内讧、激烈的争吵和战争及大量诸如此类的事吗?我是指诗人和艺术大师在他们的作品中描绘的那些事,特别是在雅典庆典时悬挂在雅典卫城上供奉雅典娜的长袍上面所绘满的那些事,我们能说它们是可信的吗,欧梯佛罗?
欧:当然是可信的,苏格拉底。不仅这些都是真的,如果你愿意听的活,正像我刚才说过的,我可以告诉你关于神的很多事情,我想你听了会感到吃惊的。
苏:那倒不一定,等我们有空的时候你再来讲这些神的故事吧。这会儿我想让你更确切地回答我刚才提出的问题。你看,朋友,我刚才问你什么是虔敬,你还没有解释清楚。你只说你现在所为,即告发你的父亲,就是虔敬的行为。
欧:对,苏格拉底,我所说的完全正确。
苏:的确,但你肯定会承认还有很多虔敬行为。
欧:当然喽。
苏:那么,请你注意,我并不是要你告诉我一两种虔敬的行为,而是让你告诉我使一切虔敬行为成为虔敬的虔敬本身的特征。即因为你同样认为,不敬的行为之所以不敬,是因为具有一种特征;而虔敬的行为之所以虔敬,也是因为具有一种特征。这你当然还记得吧?
欧:我是这么认为的。
苏:那么,清你向我解释清楚虔敬的特征是什么,以便我能专注于它,把它作为衡量你和其他人的行为的范式。如果符合这个范式,就是虔敬的行为;如果不符合这个范式,就是不敬的行为。
欧:苏格拉底,如果你要我这样做,那就让我来告诉你吧。
苏:我正要你这样做。
欧:好,我的回答是,神之所悦的就是虔敬的,神之所不悦的就是不敬的。
苏:欧梯佛罗,你回答得太妙了,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回答。现在我还不知道你回答的是否正确,但无疑你会继续为我解释清楚你的观点的。
欧:当然。
苏:那么,让我们继续分析我们刚才所说的话。神所钟爱的行为或人是虔敬的,神所憎恶 的行为或人是不敬的,虔敬与不敬不同,而 且正相反对。我们的观点是这样吧?
欧:是这样的。
苏:这一定义看来还令人满意吧?
欧:我想是这样的,苏格拉底。
苏:我想我们还说过,众神间经常意见不一致,相互攻击、充满敌意,不是吗?欧梯佛罗?
欧:是啊。
苏:那么,我的朋友,什么样的分歧会引起敌意和憎恨呢?让我们来这样想一想,如果你我在两个数哪个大这一问题上有分歧,我们会因此而互相敌视和憎恨吗?难道我们不会求助于算术来很快结束这一争执吗?
欧:我们当然会这样做。
苏:假如我们对两物哪个相对大一些有分歧,难道我们不会求助于度量去结束这一争执吗?
欧:完全应该这样做。
苏:我们还会求助于称量来确定物体的重量,对吧?
欧:自然。
苏:那么,对哪类问题的争执会使我们的意见难于统一,以致使我们相互敌视、攻击呢?可能你不能马上回答,那么想一想我说得对不对,是不是在是非、荣辱、善恶问题上才会引起这样的争执?难道不正是由于我们在这些问题上意见分歧,不能得出满意的结论,所以我们相互敌视,你我以及其他人不都是这样吗?
欧:对,正是在你指出的这些问题上意见分歧才会争执不休、相互敌视,苏格拉底。
苏:那么众神呢,欧梯佛罗?如果他们确有根本的分歧,难道不是由于这些原因吗?
欧:当然也是。
苏:那么依你看,尊敬的欧梯佛罗,结论应该是,众神也在是非、荣辱和善恶问题上各执已见;因为他们在这些问题上如果没有分歧,他们就下去分裂、争斗。难道不是这样吗?
欧:完全正确。
苏:那么,难道众神中每一派不都钟爱他们自认为是真善美的,而憎恶其反面的吗?
欧:当然。
苏:据你所说,同样的事情,我指的是引起众神争执的事情,有些神认为是对的,有些神则认为是错的,他们由此而分裂,相互争斗,是这样吗?
欧:是的。
苏:显然,同样的事情既会为神所钟爱。也会为神所憎恶,就是说,同样的事情既是神之所爱的,又是神之所恨的。
欧:似乎是这样。
苏:欧梯佛罗,由此看来,同样的事情也可以既是虔敬的,又是不敬的。
欧:可能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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