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 小院
我记得青石的水池,冒热气的井水,肥嘟嘟牵着小尾巴的红萝卜,洗干净的大葱,成扎的菠菜嫩得淌汁,娇黄的小白菜,蛋清从蛋缝里溢出,冰蓝透明的水盆,暗绿的青苔,潮红的碎瓦片,从池底窜出的肥绿的马齿苋,树缝里泻出的阳光,一嘟噜一嘟噜的杨花穗,灰蓝的天空有鸟飞过。绿肚子的苍蝇贴着红砖墙嗡嗡飞着,强烈的阳光晒得后颈发烫,皮肤似乎要爆破。门外倏然飘过的摩托车声,三轮机车有节奏的“腾腾”声,狗在大路上“喈喈”跑过,修理锅盆的叫卖声,小孩子的欢呼声。枯黑的枣树枝悬挂着干瘪的南瓜、丝瓜,风吹过时发出簌簌折折的声响,玻璃窗轻撞着木框,白纸泛着刺眼的光。红漆剥落的木门,白霜侵蚀的砖块,井口般的烟囱,被炊烟熏黑的墙面,炖猪肉的香味,木炭的香味,桃红的早晨,柠檬黄的上午,( )的午后,血红的傍晚,橘色的灯光。
其二 野外
我记得刚溶过雪的地面是软的,杨树林里用秸秆围成的菜园,成畦的蚕豆、蒜苗,油油的小麦,蚕豆苗刚探出头,宽叶子的野草贴着地面钻出,藤蔓缠着刺槐,簇簇新芽从节缝中拱出,鸟声啾啾不断,蛾子扑打衣服,小黑虫到处飞,苍蝇伏在蚕豆叶上蠕动着黄黑相间的肚子。夕阳下,林中的坟丘有一种淡黄的色调。菜园旁摇摇欲倒的老屋,泥糊的墙面露出花白的麦秸秆,墙上残留着白灰,墙头生长着黄绿的青苔,凌乱的青砖绘着鱼、花儿和五角星。潮绿的地面扎满浅兰的小花,细碎泛着油光的草叶,蜘蛛从枯叶上滑过。几只胶泥色的小羊在秫秸垛下啃草,花母鸡咯哒咯哒叫着,老母猪吭叽吭叽喘着粗气,小黑狗躲在柴草堆后怯生生地看着我,不时汪汪地叫上两声。漂浮着黄绿浮萍与泡沫的水面,绒绒的水草,银色透明的小鱼,黑色成群的蝌蚪,洗衣服的女人脸上生满冻疮,像冻坏的红苹果,满身污泥捉鱼的小孩。村外除了呼呼的风声,就是咕咕的布谷声,依稀的狗叫。一黑一黄两只狗在麦田里嬉戏,穿黑棉袄扛铁锨回家的农民,洒在地里的草木灰,小白菜开出一嘟噜长串的黄花,蚯蚓拱出的光滑的泥堆,深红的猫儿眼草,路上驮着小孩骑电动车回娘家的女人,是麦田侵占了小路,还是小路侵占了麦田?
其三 旅途
我记得火车深夜停靠在一个不知名的小站,窗外寒气逼人,灯光如血水洒落一地。白天,车窗外一闪而过的杨树,野火,水洼,杂草,沟壑,小路,荒林,染霜的麦苗,蛋黄般的太阳,小树林里手掌大的菜地,冻得缩头缩脑的麻雀,冻得褪色的瓦房。返潮的土地,淡绿的浮萍,红水草,黄水草,绿水草,水中沤坏的杨树叶,坟上的柳枝长成柳树。
其四 古城
我记得春日的暖阳,油条的味道,肉盒子的味道,尘土的味道,算卦人的老花镜,街上闲逛的青年,大姑娘长得像野小子,生冻疮的脸蛋红扑扑喷溢着淳朴的笑。浅灰的城墙,浅蓝的天空,浅绿的垂柳,浅白色漾漾的湖水,水里小黑虫成群。这片软软的干草地散发着干粪的味道与湖水的清冽,狗在上面卧过,鸭子梳理过羽毛,如今我躺在上面,感觉自己像风干的粪块。头像灌了铅块往下沉,一直沉入湖心,阳光照得两眼发黑,一圈圈蓝紫的光晕在眼前展开,太阳晒黑我的脸庞,晒裂我的嘴唇,病毒在生长,我也在生长,我一无所有却无忧无虑地享受了这美好的一天!风越来越大,湖水汩汩拍打着青草岸,阳光像大水漫过草滩,淹没了我的嘴鼻,我的头发如水草在飘,阳光治愈了我的忧郁,我全身发软,血液汩汩流动,全身泛红,再也无力起身,我成了一片草叶,一根鸭毛,一道柔波。中午坐在轮胎做的秋千上,日光照得橡胶发烫。城墙根下晒暖的老头,黄狗,黑狗,花狗,肥厚的艾草从墙缝里窜出,一串干瘪的丝瓜从箭垛里垂下,疙疤草,蘼蘼蒿子,芨芨菜,葱嫩的护城河边是低矮的瓦房,黑绿的麦田,一群白鸭子啄食着岸边的水草。我提着被阳光灌醉的头颅进了城。修车铺前两只花母鸡卧在屋顶晒暖,黑漆的木门贴着秦叔宝、尉迟恭的年画,门前晒着一排衣服、被子,丝瓜秧缘着电线爬行,红嘴白羽的鸳鸯卧在泡桐树下,一身癞毛从泥水窝里爬出的小狗,黑鼻子黑嘴巴黑眼珠,歪歪地走着,忽然在树下撒了泡尿。打牌的人们,灰脸蓬头油衣服的焊铁的女人,坐在轮椅上好奇打望我的老人。玉米花便宜极了,老头熟练的身手,花白的胡须,黑土色写满尘灰瘦削的脸,旱烟袋,军胶鞋,黑布帽,炉火很旺,我忘不掉炉火后他跳动的身影。卖红薯的中年人长得极像烤红薯,灰黑、红褐,还皱巴巴的,没有顾客,他从炉子里掏出一个红芋,嘿嘿笑着。六十多岁的清洁工一个月有四百块钱工资,风把菜叶和塑料袋吹得遍地跑,她一瘸一拐的追过去。大块大块切的整整齐齐的牛羊肉,一只肥狗耷拉着猪耳朵,钻到桌下寻找肉屑。打烧饼的女人围着白裙,粉脸上沾满白面。炸得酥黄的臭豆腐,小店门口嗑瓜子的女孩,汽车从街上驰过,尘土落了一街。 “诶”,一个从身旁踽踽而过的老头忽然叹了一声,这一声里有多少无奈,多少自嘲,多少炎凉!“诶,烧饼是凉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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