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复习之余,在读罗宗强先生的《唐诗小史》。他写初唐,先提到南朝绮靡诗风,“视野狭窄,感情纤弱,辞采华美”。一读即冷汗涔涔。诸君几度说到的“用力的危险方向”,方才了然。华饰雕琢,绮错婉媚,错彩镂金,云云——不自觉间,原来落到这步境地了。
尽管不愿承认,“过度追求形式”这样的问题却是早就存在的。文字是面可怕的镜子,作者的一切缺点纤毫毕现。雕琢无非是夸耀,绮错无非是虚荣。说白了,都是自恋心理的写照。南朝人这样,我也这样。大概“视野狭窄,感情纤弱”,才有这百无聊赖的病态。
想来既羞愧,又伤心。想我从前心心念念可是魏晋风骨、盛唐气象,天天叨念曹子建“骨气奇高,辞采华茂”、大谢“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小谢“圆美流转如弹丸”,怎么就滑到颜延之“错彩镂金,雕馈满眼”的路子里去了呢。“颜终身病之”,话说我还暗暗笑过他呢。唉。
最初发觉文字是好玩的。模仿任何一种文字风格,都是容易的事。文言文、古白话、民国白话,跳荡来去,都很新鲜有趣。对初学者而言,这当然不必厚非。但我却很迷惘。文无止泊,因为不知哪里可以止泊。玩一玩,那是趣致,认真做起来,就成蹈袭之病了。从前的种种都有高格,可学却不可写,今白话却不能叫人满意,可写却无可学。我就是在这样的困境里。然而,怎样继承我们的母语传统(文言文、古白话及民国白话),怎样提高现代汉语的表现力,创造最美的今白话,这却是当代文学的一大任务,无法回避。所以,尽管不自量力,仍想黾勉一试。
另外,也涉及审美趣味的问题。司空图《二十四诗品》,雄浑,冲淡,纤秾,沉着,每一种都觉很好,简直“乱花渐欲迷人眼”。(所以我才落到“浅草才能没马蹄”吗。)作为初学者,并没一个固定的“我”在,仿佛有无限的可能性。我在这些可能性里,玩得乐此不疲。但渐渐明白,与其想找寻到最好的风格,不如去找寻到最适合我的那一个。原先还想追寻“深厚华滋”,但那是杜甫那样的人才做得到吧。我这样的年纪性情,应该“李白可学而杜甫不可学”。尤其深厚,非年岁阅历不可致,这是着急不来的。所以最懊恼的,还是一绮错,就难有清气。清刚也好,清壮也好,再不济,也该占个清丽。少年襟怀,就如盛唐,感情高昂,气象阔大,兴象玲珑,清水芙蓉。想来想去,从前关于语言美最初的启蒙,就是盛唐诗。迷路之后,应当重新回来。南北文学的融合,风骨辞采的并重,这些都不单单是语言的审美了,更指点着人格学识等等的修养。毕竟,“辞,达意而已”,最终抵达的境界,在意,不在辞。
初入大学,读到钱理群“沉潜十年”,我便有十年的规划。今年是第五年了。我很明晰地看到,不论愿不愿意,有心无心,学习重点都从中国古典文学逐渐转到西方文学了。果然,预示着要进入下一阶段了。当回头看到初心所在,从前的担忧可以稍微止息了。不论何时读到古典文学,仍然是最亲切的。何况,正因为一路前行,回过头来,才有新的感悟与启示。想想,真好呐。虽然如今兜头兜脸的尘灰吊子,但是略去一些调整不提,十八岁时候的人生规划竟出人意料规规整整地实现着,从来不曾偏离方向。我也可以对自己放心一点了。下一个五年,期待更好。虽然我总是像桑蚕一样作茧自缚,但桑蚕的幸福在于,蚕茧里的静默,和终将得到的翅膀。(这么炎热的夏天,我还在思考人生,真是热。不过终于想明白了,真不容易。)
最后,谢谢水云诸君。我在这里得到的所有,都最为珍贵:)
[ 本帖最后由 行香子 于 2013-8-3 00:2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