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是,中国处于发达农业社会阶段,其主要收入来自农业贡赋和税收,其政策必然要保证农业的稳定。中国重农抑商政策产生于各邦国之间商业交往繁荣的春秋战国时期说明了统治阶级的矛盾心态:尝到工商业的甜头,又担心工商业以“利”伤农。同时,“重农抑商”或“重本抑末”的政策反映了一个矛盾的历史事实:需要“抑商”说明工商业发展到了一定的程度,导致“轻农”,伤害了统治阶级的主要财源——农业,从而威胁了政治稳定,即政权的稳固,乃至不得不“抑商”而“重农”。中国历代统治阶级在建立稳定的政治权力之后对经济发展的关注都远不如对政治动乱的恐惧。一切为了政权的稳固。实行发展经济的政策只是手段,目的是政治稳定,抑制经济发展从而防止可能导致的社会和政治动乱也是为了政治稳定。因而,“重农抑商”适合中国这个“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小农社会的国情,其作用和意义就是把商业的经济地位适时适度地控制在辅助和有利于保持这个小农社会中政治、思想、经济和社会的稳定。故而,统治阶级并不把对外贸易的收入作为主要财源加以开发利用,而是让与外国人作为扩大其政治和文化影响的手段。 而且,在全球供需失衡中,中国是链条中最结实的一环,不仅拉不断,而且由于外贸扩大和美洲金银的流入而获益匪浅,不断加强。江南手工业的发展也与英国处在完全不同的区域或全球地位中,不仅有庞大的国内市场,而且有巨大的海外市场,可以进退自如。中国的棉纺织业历经长期改进和完善,在手工技术、纺织机械、劳动分工、市场供需以及与区域产业结构的和谐等方面已经达到高水平平衡,不是“不图改进、怠于学习”,而是的确没有失衡性的压力而不需要改进,也没有学习的可能性(在英国不得不改进技术之前没有更高的技术)和必要性(缺乏竞争压力)。在农业和家庭手工业结合的自然经济状态下,市场需求增长的矛盾也可以通过增加劳动力扩大生产规模的传统方式解决。人口众多使中国没有必要发展省劳力技术,依靠劳动密集型生产就能满足市场。在人口密度大的中原和江南,农业重视发展省地技术并取得了多季高产的成就,这一点和棉纺织大国印度相似。产业革命没有率先在中国爆发的根本原因是中国在全球供需失衡中的地位与英国恰恰相反,当然,中国是促进英国进行技术革新的重要力量,不可或缺。 综上所述,我们不应当把“东方”和“西方”或“中国”和“英国”对立起来,比较其兴其衰,孰快孰慢,而应当把它们和世界其他部分都看成全球史中功能不同的功能体。它们虽功能不同,发展各异,但并非兰德斯所说“不是共同的河流”或波梅兰茨的“分道扬镳”,而是全球失衡的大势使然,百川归海,形成合力,共创全球历史。从个体,我们看到的只是表象结果,从整体,我们才能看到事物发展变化的真正原因和有机联系的本质。 结 语 从全球史整体研究的视角认识和解释作为全球史一部分的中国史或许会对中国史及其在全球史中的地位和功能有更中肯的认识。但这的确是一项庞大艰巨的系统工程,需要众多“世界史”学者和“中国史”学者长期艰苦的合作和学术争鸣。不过,尽管看上去跨越了两个传统分开的二级学科,但不能说这项研究是“跨学科”研究,因为全球史是不可分割的整体,中国史是全球史整体中的一部分。 这项研究需要宏观史学与微观史学相结合,即宏观研究指导下的微观研究,或微观研究支持下的宏观研究。宏观和微观都是相对的,取决于研究者的界定和聚焦。全球史研究的宏观是全球失衡和全球均衡的形成和转化。其微观是具体到对某个时期某一个局部地区在全球史中的功能或某个具有全球史意义的事件和人物等的研究和分析。无论是宏观还是微观研究的方法都应当是合力研究,即分析哪些力量的相互作用导致全球失衡或某一部分的变化。与传统国别史的“内因”和“外因”研究不同,在研究全球史中的中国史合力研究时,各种力量都是“内部的”相互作用的力量,只是其作用方向和力量不同而已,即在全球史内部各种力量如何把中国历史推向某个方向或“道路”。例如,研究促成中国“大跃进”或“文化大革命”或“改革开放”等的各种力量的来源、构成、方向、力度、以及如何交互作用等等会使我们不把这些事件简单地归罪或归功于某些个人或力量,而是从合力研究中认清其必然性和当时的历史合理性。罗荣渠认为,“马克思主义的世界史研究的基本方法本来就是宏观的方法,它不是以某个国家或某一个地区为中心来观察世界,而是从人类历史共同规律和总发展趋势来观察世界及其各个国家。”[49] 这种方法可能会得出与传统方法不同的结论。 这项研究的方法应当是“综合研究法”,即将传统的历史学、哲学、人类学、考古学、经济学、政治学、社会学、地理学、生态学、心理学等专业学科的研究方法有机地融为一体,也可以称为“大文科研究法”,“真正多学科和整体的研究方法(very multidisciplinary and holistic approach”[50]、或“一体化学科的研究方法(unidisciplinary approach)。”[51] 文科原本是不分科的,古代东西方的学者都将其融会贯通。可惜,现代学者们将其分而又分,各立山头,圈地设障,自成体系,弄得彼此不相往来了。结果,画地为牢,自我束缚。这种研究方法对学者是挑战,要求他们不断拓宽思路和知识领域,结合研究的需要继续学习,充实自我。这大概是这项研究的另一个难点。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我们应当从“全球人”的立场和观点去研究全球史中的中国史。人的隶属性决定了他看问题的立场和观点。由于我们是从全球史来看中国史,所以我们应当站在“全球人”的立场,而不是“东方人”、“西方人”、“中国人”的立场。当局者迷,难免失之偏狭。旁观者清,可以从不同角度全面审视,提出更为中肯的看法。这并不容易做到。汤因比指出:“历史学家可能不会意识到他的最根本的偏见。…如果历史学家是诚实的、具有自我批评精神的,并且很擅长反省艺术和心理分析,那末他肯定将尽最大努力去撰写一部没有偏见的历史;但即使如此,我相信,他的成功最多只能是局部的。”[52] 所以,我们只有体悟到各个民族共享共同的历史并摆脱种族、社会制度、民族自卑感和优越感才能从整体观点认识全球史中的中国史。人是有民族性和阶级性的,但这些不应当妨碍我们采取“全球人”的超然观点科学地认识自己的历史。因为,科学应当是超然的。 [①]彼得·格兰:《超越欧洲中心论:现代世界史新论》(Peter Gran , Beyond Eurocentrism: A New View of Modern World History),纽约1996年版,第2页。 [②]罗荣渠:“有关开创世界史研究新局面的几个问题”,《北京大学百年校庆世界史文集》,北京大学出版社,北京1998年版,第203页。 [③]戴维·S·兰德斯:门洪华等译,《国富国穷》,北京:新华出版社2001年版,第486页。 [④]同上书,第728页。 [⑤]伊曼纽尔·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Immanuel Wallerstein, The Modern World-System),第1卷,纽约1974年版,第301页。 [⑥]安德烈·冈德·弗兰克:《东方新视野:亚洲时代的全球经济》(Andre Gunder Frank, ReORIENT: 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 伦敦1998年版。弗兰克在1980年代的论著中改变了自己的观点,开始抨击欧洲中心论。该书中文版书名被译为《白银资本:重视经济全球化中的东方》,笔者认为该译文不能贴切表达作者使用寓意深刻的双关语 "ReORIENT“一词的良苦用心和“Global Economy in the Asian Age” “亚洲时代的全球经济”的准确含义,故按自己的理解译出。 [⑦]同上书,第117页。 [⑧]同上书,第328页。 [⑨]罗伯特·B·马克斯:《现代世界的起源:生态全球史》(Robert B Marks, The Origins of the Modern World: A Global and Ecological Narrative),纽约2002年版,第10-11页。 [⑩]同上书,第127页。 [11]同上书,第16页。 [12]同上书,第7页。 [13]霍华德·斯波戴克:《世界史》(Howard Spodek, The World's History), 新泽西2001年版,第413-414页。 [14]弗兰克2001年5月对我2001年3月23日写给他的信的复信。 [15]兰德斯:《国富国穷》,第728-729页。 [16]兰德斯:《国富国穷》,第729页。 [17]弗兰克2002年12月13日致笔者的电子邮件。 [18]张伟伟:“论全球史整体研究”,《世界近现代史研究》第一辑,北京2004年版,第4页。 [19]马克思:“不列颠在印度的统治” ,《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1卷,北京1995年版,第766页。 [20]毛磊等主编;《中西500年比较》,中国工人出版社1991年版,第1页。 [21]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43-44页。 [22]肯尼思·波梅兰茨:《分道扬镳:欧洲、中国与现代世界经济的形成》(Kenneth Pomeranz, The Great Divergence: Europe, China, and 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 Economy)新泽西2000年版。 [23]同上书,第7-8页。 [24]波梅兰茨:“走出东西二元:18世纪世界不同发展道路的重塑”,《亚洲研究》(Kenneth Pomeranz, "Beyond the East-West Binary: Resituating Development Paths in the Eighteenth-Century World", in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61期,第二卷,2002年5月,第541页。 [25]沃勒斯坦:《现代世界体系》,第49页。 [26]罗伯特·布伦纳,克里斯托弗·艾斯特,”英格兰与中国长江三角洲分道扬镳:财产关系,微观经济学,与发展模式:载《亚洲研究》(Robert Brenner &Christopher Isett, "England's Divergence from China's Yangzi Delta: Property Relations, Microecnomics, and Patterns of Development", in 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第61辑,第2卷,2002年5月,第650-651页。 [27]《庄子内篇》。 [28] 参见张伟伟:《世界近现代史研究》,第8-9页。 [29]参见张伟伟:《世界近现代史研究》。 [30]珍妮特·阿布-卢格赫德:《欧洲称霸之前:1250-1350年的世界体系》(Janet L Abu-Lughod,. Before European Hegemony: The World System A.D. 1250-1350),纽约1989年版,第361页。 [31]毛磊等主编;《中西500年比较》,第13-14页。 [32]兰德斯:《国富国穷》,第70页。 [33]威廉·H·麦克尼尔:《西方的兴起》(McNeill, William H., The Rise of the West),芝加哥1963年版,第710页。 [34]阿诺德·J ·汤因比:《人类与大地母亲:世界史》(Toynbee, Arnold, Mankind and Mother Earth: A Narrative History of the World),纽约和伦敦1976年版,第.557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