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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德（一）
*** 埃德起床时双腿就开始痛了，而现在天空果然已经乌云密布。这是热血奔涌的年代和伯恩一起在外闯荡遗留下来的，除了两腿，还有胸腔里几根折断的肋骨，后背的几条抓痕。他的左脚脚掌曾经被戳了一个窟窿，那是被一具戴着海盗式三角帽的骸骨用剑刺的，他们当时尝试从那些阴魂不散的海盗手里偷走他们的财宝，顺便救走那个找他们来冒险的女孩儿。她的祖先曾是个海盗船长，被自己的船员背叛，此后他的灵魂一直缠着自己的后代，不过只有这个女孩儿真正敢相信一个鬼魂的话，还遵从它的指引去寻找遗失的宝藏。不过再多的金币也不能使埃德从此以后能像正常人一样平衡站立了，他就像个英国人似的随身带一柄黑色长伞作为支撑。这也就结束了他和伯恩在一起的探险传奇。
埃德对此没有什么后悔的，不论是这些伤痛，还是回归平淡的决定。其实所谓回归平淡也只有伯恩会这样认为而已。埃德还是一个驱魔人，他仍然像一个灵敏的雷达一样感知着世界各处爆发的灵异力量，不过他并不亲自出马解决而已。在这个时代信息才是黄金。他只需要每晚坐在老鬼酒吧的经理办公室里，就会有驱魔人直接找他或者打电话，寻求工作，不过现在更方便了，只要浏览一下邮箱或者查阅一下手机就行。他还打算再开一家分店，还是专门招待驱魔人和那些有奇怪癖好的人们。自由的时代之风沐浴着健康的灵魂同时，也滋长着病人和野狗。
赚顾客的钱还要骂他们蠢，自从自己开始做生意埃德才意识到这一点，他的确越来越像个商人了。他看着试衣镜中那个身材高大，穿着杰尼亚定制款黑色西装的五十六岁的男人，他梳得一丝不苟的金发、脸上的黑框眼镜、西装的掐腰设计和长柄雨伞都让他看起来像个混上流社会的英国佬。说起来这套西装还是伯恩在他生日那天送给他的呢，当那个老流浪汉把那个脏乎乎的纸盒子递给他的时候他以为这是新一次的恶作剧，不过里面的衣服倒是很不错，六年之后穿起来仍旧不过时。说起来他哥哥这辈子或许都没穿过这么好的衣服，而当埃德为他量身定制的西装终于送到别墅里的时候，伯恩早就已经离开他了，兄弟间最后一次的分别。
伯恩第一次和埃德分开是在他的脚受伤之后。埃德买下了现在的这栋带花园的白色小公寓，几年之后那个女孩儿也回来了，可能出于愧疚或是别的什么东西，她做心甘情愿地做了埃德的佣人。而伯恩则是把这里当做一个免费旅馆似的存在，只在他一个子儿都没有并且身受重伤的情况下才会回来，一连几天躺在床上，只要爱娃来照顾他。起初爱娃倒是非常上心，后来就说什么也不干了，埃德也没有强迫她。但是后来她还是每天走进他的房间，直到泪眼迷蒙地看着他离开。
伯恩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惩罚他。
“一间房子，一个女人就把你拴住了！” “是的，因为我不是你！我不会四十多岁了还在和那些妖魔鬼怪玩命！”
“可是你会毁了这一切，你忘了我们是怎么毁了自己的家吗？”
“这些都是借口，伯恩。”他能感受到沙发上的爱娃停止了啜泣，那双蓝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他，像个孩子一般带着恐惧和一丝期待观望着暴风雨即将到来的天空。“你生来就是个浪子，一个被脑子里的幻象迷住的人，什么游侠，什么传奇，什么荣誉，只有你会一厢情愿地会相信这些早在一千年前就被人抛弃的东西！”
“难道你不相信吗，埃德？舒服的被窝和女人的胸脯就已经能够完全满足你了是吗！”
“不！但这是实实在在的，我能抓住的东西！而你追求的那些玩意儿都给你弟弟带来了什么！它能治好我下雨天就开始疼痛不已的双腿吗！能让我的左脚上的窟窿重新长好吗！能让我不必每晚依靠药物维持睡眠吗！除了那些比空气还虚无的荣誉和传说还有其他的东西吗么！那些被我们救下来的人，无论他们再怎样感激你，赞颂你，他们也不可能替你去承受这些伴随你一生的伤痛！你以为你死了，那些被你救过的人有多少会掉眼泪啊，他们即使会怀念你，又能持续多长时间呢？一天，一周，一年？而我，哥哥，我会痛苦一辈子！我会生不如死，我会无时无刻不想起你，不用你来折磨我自己。所以我求求你，收手吧，伯恩，就算为了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那次争吵后他们有三年没再联系，但他每时每刻都在感知着伯恩的能量，还有几次联系了附近的驱魔人让他们赶去营救他，不过这些人都没得到什么好脸色，有的甚至被揍了一顿。不过这些对于埃德都无所谓，不过再多给点钱而已。到第四年的时候，波兰的一个教区爆发出强大的能量让埃德连续几天睡不着觉，而且伯恩还就在那附近。那次他主动给他打了电话，后来还飞到了波兰，他们从绞刑架上救下了一个刚出生的没几天的婴孩。这个孩子之所以要被基督教徒烧死是因为他的左胸上长着路西法堕天之后的印记，一个中间有圆点的倒置五芒星。
*** 雨丝已经开始飘起来了，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花香。米兰花淡黄色的小花瓣有的微微合拢，有的已经枯萎了，落在濡湿的泥土上，仿佛一声静默的叹息。爱娃站在修剪整齐的花丛旁，手执一柄黑伞，望着那辆黑色福特野马驶入迷蒙细雨之中。埃德已经习惯在车子转角之前那一刻，看一眼后视镜中的黑衣女人，她就像个修女一般，带着神圣的隐忍和对往事的愧疚，默默生活在自己身边。他知道这个女人愧疚的原因，但并不确定自己是否需要她这么做，他之前的愤怒或许只是针对伯恩玩弄他们共同的朋友而已，他也一直这样告慰自己。他从来没有对这个女人产生那种强烈的情感，但他也赶不走她，尽管他知道对她形成习惯是迟早的事。
和爱娃结婚的想法是自马特住到这栋小别墅的时候开始形成的。兄弟俩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把他救下来，可能只因为他是个孩子，但他也可能是路西法的在人间的野种或是躯壳，基于他那强大的力量，埃德更肯定后者。不过每当他回到家里，这孩子就要爱娃把他放下来，然后迈着颤巍巍的步子，伸出肉乎乎的小手要他把他抱起来或者要坐在他肩膀上的时候，埃德只觉得自己肩上坐着的是一只挥着翅膀的小天使。在玩耍之余，他会不经意看到爱娃的表情，仿佛一束柔光照在她脸上似的，看起来让人感受到某种平静的幸福。不过这件事儿在他脑子里酝酿了几年之后，最终还是搁置下来了，因为伯恩带走了那个孩子。在他们离开后的前两年里，这样冷风渐起、阴雨淅沥的天气常常使他担心。伯恩是个不屑于照顾自己身体的人，还像他二十多岁的时候那样役使着自己的躯体，甚至比年轻的时候更依赖酒精了。有时候埃德分不清他到底醉没醉，整个人常常一副昏沉半醒的状态，双眼迷蒙，时而闪过悲伤或犀利的目光，但更多的时候都是空洞无神地注视着某处地方。他那些含糊不清、或嘲讽、或沉痛的话语，话剧演员一样夸张的语调和神态，总使得他们的谈话变成一出莫名其妙而又令人烦躁不已的闹剧。还有一次伯恩从家里跑了出去，后来躺在医院床铺上的他才告诉快要发狂的埃德自己去追太阳了，就这样跑了一整天。后来警察告诉他是一处沙滩上的救生员发现了这个发狂的男人，他穿着条纹睡衣，缓缓向海里走去，直到头顶淹没在汹涌而来的潮水中。埃德分不清这是过于清醒还是某种精神疾病的前兆，但这个状态的伯恩带着那孩子走了。“他不属于这里”，他留下的字条上写到，“这里的一切太清晰、太理性、太按部就班了，他魔鬼 的灵魂渴望着的是神秘的黑暗和危险的自由。我也是。再见，埃德。”
当他把车子驶进了一处圆拱型门洞的时候，天空已经非常昏暗了。这片公寓区仍保持着三十年代的样式，铁红色的楼身，巨大的黑色三角形楼顶和山形墙，一只只空洞的窗户无声地注视着他七十年代的老式轿车。雨滴疯狂地砸向地面，溅起一朵朵暴躁的水花，埃德感觉到雨水溅进了皮鞋里。就在车子和台阶这么短的路之间，他裤子前面已经完全湿了，贴着被疼痛折磨的双腿。就在他终于走进楼道的那一刻，空中传来一声巨响，接着紫色的闪电炸裂在浓重的乌云之间。这里楼道的壁纸和陈设都散发出一种古典的气息，精致的壁灯发出柔和微弱的光芒，使得古老的实木楼梯笼罩在昏暗阴沉之中，如一条迷睡的巨蟒。看到电梯推拉的木门上挂着暂停使用的字样时，埃德叹了口气，这意味着他得迈动那只废脚一瘸一拐地爬上六楼了。这是他第一次来马特的住处，他已经有两年的时间没有见过他了，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圣诞节，他带自己的情人来看他和爱娃，他们刚刚旅行回来并决定以后就在这个城市里定居。如果没有这份爱情，他真不知道这个孩子会在伯恩去世的阴影中徘徊多久，更令人惊奇的是爱情还治愈了他极易受游魂侵扰的体质，让他能像个正常的年轻人一样生活，这多少是埃德的梦想，远远地离开恐惧、伤害和动荡。但是他再也不能实现了，他在这一行浸淫太久，无论是积累的声名还是生活的惯性，他都不能再离开了，直到死。他靠着扶手在楼梯中间喘着气，从扶手那侧向上望去，整个木质楼梯就像单调而重复的漩涡一般令人目眩并且绝望。他会怎样死去呢，如果能躺在医院的床上，闻着消毒水的味道，在爱娃的注视和悲泣下，安详地死去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一声巨响从头顶传来，埃德觉得这楼梯似乎都因雷声哆嗦了一下，雨声更加狂躁放肆了，他想起五年前伯恩离世的那晚。或许那天的暴风雨还要更大。许多几十年的树都被吹倒或者枝杈被劈开，以至于砸坏了电线杆，屋子里只好点着白蜡烛来照明。烛光剧烈地摇曳着，即使所有的门窗都已经锁上了。伯恩被绑在一张床板上，上面布满鲜血写成的驱魔符号，重重的铁链深深陷入筋肉暴涨的肌肉里。他拳头肿得像铅球一样，手臂和大腿狂躁不安地扭动着，企图挣脱出来。鲜血从他涨满血丝的白眼球里流出来，而他的嘴唇早已被变形的长牙咬得血肉模糊。为了使他身体里的魔鬼安静下来，埃德不得不又朝他的大腿开了一枪，但是之后他惊恐地看到那颗银子弹从伯恩腿上的洞里掉了出来，与此同时床板开裂的声音和锁链沉重的落地声从前方传来，接着前额长出犄角的伯恩像狼一样朝他扑了过去。一声巨响之后，埃德倒在地板上，看到全身被血水纵横的巴塞洛缪，站在伯恩倒下的躯体前，朝着他养父的心脏又开了几枪。 他现在终于站在604号房间的门外了，不过6上面的钉子不见了，这使得漆黑的木门上挂着一个奇异的904。他能感觉到屋子里的人似乎又回到从前的状态了，甚至曾经一度消失了的力量变得更加强大和深不可测。或许这孩子想重操旧业，不过他早已答应自己的爱人不再从事这危险的行业了，又或许那些家伙又回来了，五年前他们想把马特献给撒旦，但是伯恩的死没能让路西法借他的身体降临人间。埃德知道这些家伙还在盯着他们，等待着他们最虚弱的时刻，带着毒蛇窥伺猎物时那险恶的耐心，期待着锋利的尖牙刺入肉体时血液喷溅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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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6-3-17 15:44: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