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浦漫笔》 来韩以后,断断续续,读了不少韩国古代汉文作品,感受可说各种各样。最怕的是读韩国古代小说里的那些汉诗,往往是作者啧啧叹赏不置,但自中国人看来,则很可能觉得不过尔尔,甚至鄙陋可笑。但韩国古代的汉文写作,也真有了不起的人物。第一个让我佩服的是朴趾源,这位李朝十八世纪文人笔下的《许生传》《虎叱》《一夜九渡河记》,这些小说或散文,或豪俊跌宕,或古奥诙诡,或汪洋淡泊,文字之精彩,使人很难想到是出自异国文人的手笔,都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再比如,现在要说的金万重,和他的《西浦漫笔》。《西浦漫笔》不是我淘到的书,是我借到的书,借自韩南大学图书馆。但我已决定,将其全本复印,带回中国。 如果谁想了解古代中国汉文明对朝鲜文明的深刻影响,想了解古代朝鲜文人在中国古代经史子集研习上曾达到何等精深造诣,那么不妨读一下《西浦漫笔》。该书作者金万重(1637~1692),字重叔,号西浦,李朝显宗六年(1665年) 庭试文科状元及第,著有《九云梦》、《谢氏南征记》、《西浦记》、《西浦漫笔》、《古诗选》等。《西浦漫笔》是本笔记,在这本笔记里,可以看到,举凡汤禹传说,楚汉争霸,三国兴废,唐宋政令,论孟老庄,程朱理学,禅门定慧,《诗经》名物,韩文杜诗,小说传奇,乃至西洋历法,靡不涉猎,洋洋洒洒,议论纵横,涉及中国古代文学、历史、哲学、宗教、天文、术数等各方面内容,当然也有古朝鲜这些方面内容的评述,是以全书包罗可谓十分宏富。更为难得的是,金万重不但学识淹博,且见解卓特,因此漫笔中精彩议论可说比比皆是。 兹录数则: 汉史项羽起饮帐中,使虞美人起舞,悲歌慷慨,泣数行下。夫羽之将死,犹且对亭长一笑,而于此泣下者,正不能割情于虞姬耳。 《纲目通鉴》删去虞姬一节,只曰:羽闻汉军四面楚歌,惊曰:汉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起饮帐中,悲歌慷慨,泣数行下。 据此则羽之涕泣,只是兵败怖死,否则酒悲耳。使羽有知,宁不称冤?盖温公朱子之意,以为彼虞兮何足为之出涕也。 —— 西浦漫笔·上·34 (白水按:说得是。)
马史叙刘项鸿门之会,一字不苟,后史有误改处。 如张良称沛公,项羽为大王,称范增为将军。盖当时自相尊称已如此,后人谓未封王前不应有此号,改称羽为将军,殊不知新及第未唱榜者,未有不以先达称之者耳。 马史谓张良以一斗奉大将军足下,又曰:闻将军有意督过,两处所称将军皆范增也。后史改大将军为亚父,而与下文督过处,偶然仍旧不改,故今人往往误认作项王督过。羽初虽欲击沛公,旋因项伯之居间解之,实无督过意。良言乃如此,则岂不反激其怒乎?良言盖谓项王之留饮自是好意,而亚父却有相害意,故不得不脱身逃难。羽亦知举玦舞剑之意,故不复诘责。此颇似刘先主檀溪事。范增所恨竖子,指项庄,使庄深信亚父,则虽有项伯之翼蔽,数步之内何难下手?彼见项王之元无怒意,项伯之极力救护,未必不以亚父为耄耳。今人亦多误认竖子为项羽,增虽老臣不应有此谩辞。且下文夺项王天下者必沛公,文势甚明。” ——西浦漫笔·上·35 (白水按,文中所谓“后史”,核诸《汉书》《通鉴》相关叙述,当指《通鉴》。《通鉴》此处云: 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将军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亚父足下。”项羽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将军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据《漫笔》所云,《史记》中相关叙述当作: 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羽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将军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诚如是,细按文意,则《史记》所叙,实较《通鉴》为优。《漫笔》所论,不无道理。但目今中华书局校点《史记》版本,此关键处叙述,却并非作“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闻将军有意督过之”,而云:
张良入谢曰:“沛公不胜杯杓,不能辞,谨使臣良奉白璧一双,再拜献大王足下;玉斗一双,再拜奉大将军足下。”项羽曰:“沛公安在?”良曰:“闻大王有意督过之,脱身独去,已至军矣。”
中华书局校点本中,后一关键句为“闻大王有意督过之”,确云“大王”即项羽意存督过,与《西浦漫笔》所述,不尽一致。然则三百年前金氏所读马史,与今之通行中华书局本,文字必不尽同。不知此类版本,目今是否见存。) 曹孟德,诸葛孔明,司马仲达之用兵方略,似乎不同,而亦在所与对敌者之何如耳。 曹公之兵,特以权谋称者,盖以二袁,吕布,韩遂,张鲁辈皆可以诡计愚之也。及其四越巢湖与仲谋对垒,则画地而不能进一步,与孔明仲达相持渭滨者何异?若孔明之七纵七擒,仲达之擒孟达斩公孙,又何其如鬼神风雷哉? ——西浦漫笔·上·39 (白水按:“七纵七擒”之说,不见于陈志正史,《通鉴》则取裴注《华阳国志》之说,叙入正文,未详何据。今人或疑为谬悠之说。若置此节不论,则《漫笔》所云,不为无见。)
“世之以王介甫之食钓饵为奸,而朱子则以为无心,皆恐不然。凡人之可以误食者,自己案上物耳。若此钓饵,中官盛以金牒,置之他处,介甫何至误食乎? 孔子见鲁哀公,哀公赐之桃而以黍为雪桃之具。孔子先食黍,哀公怪而问之。孔子对而贵谷之意。 窃谓介甫之意,亦欲以此讽谏仁宗,而仁宗不问,故介甫终不得宣其意,蒙被过情之诮,亦可叹也。介甫此事颇似陈古灵、石守道之迂僻,不可以为事君之法。虽孔子之事,家语所录未必可信。只宜直陈贵谷之意,何必食黍?” ——西浦漫笔·上·69
“老苏《辨奸论》,谓之纯出于好恶之正,则固不敢信。若朱子之专右荆公,则似乎小偏。欧公执一代人物之权衡,而王苏二子一时游于其门,文章不相上下,物未有不相上下,而能不相争者,而欧公之待之,不能无厚薄。盖苏之为人,笃于师友,而重义气。王则特立独行,无所附丽,故欧公喜苏而疏王。见荆公文字,则谓介甫不能作此,必是子固之文。至于老苏,则一见许以荀卿子之文。老泉而为荀卿,则介甫岂不以孟子自待乎?而欧公未尝有此等许可。二子之嫌,皆源于争名,其失均矣。……” ——西浦漫笔·上·70 (白水按:北宋以降,历朝正论,视王安石直如操莽一流,亡国之臣也。东国金氏乃挺身为之抗辩,趣。) 程子谓谨礼不透者,宜深看庄子。朱子谓有才性者,不可令读苏文。今人则不然,其不通者,越不看庄子,无才性者,不读苏文,倒读朱文。 ——下·44 (白水按:必性情人语。趣。)
宋人小说,哲宗受艾灸时,侍臣诵某人恶诗“蛙翻白出阔,蚓死紫之长”之句,哲宗大笑为之忘痛。此诗信可笑,然句法实出韩孟城南联句“菱翻紫角利,荷折碧圆倾”之句,其人未必非深于诗者,宋人尚韩诗多以为胜于李杜,故其弊至此。若韩孟斗鸡联句“一喷一醒然,再接再厉乃”之类,宋人极称其工,而实未知其佳处何在也。 ——下·125 (白水按:非深于诗者不能道。批宋人习气,批得是。)
韦苏州诗曰: 玉盘的皪矢白鱼,冰簟玲珑透象床。 读者皆以陈训矢。朴季肯云矢当作失,谓盘与鱼皆白,视之若无,盖暗用赤瑛盘盛樱桃故事,此言良是。陈训不但意短,与下句透字字眼不敌,当是传写之误。而以春秋有矢鱼之文,故因循不觉耳。 ——下·140 (白水按:玉盘句出《横塘行》。“的皪”,明亮,刘叉《冰柱》诗“铿镗冰有韵,的皪玉无瑕”。网上寻得此句,皆作“玉盘的历双白鱼,宝簟玲珑透象床”,“双”与“透”不对,且意味寡淡,去“失”甚远,不知是否误录。“宝簟”与“冰簟”相较,亦略逊。不知纸质《全唐诗》及现有韦苏州诗文校注本中,此句做何面目,待查。)
李义山衮师诗曰: 或笑张飞胡,或效邓艾吃。 益德之胡,不见于陈志及裴注,历代君臣图象,益德亦见逸。未知义山时或有史传外可据之书否? 今所谓《三国志衍义》者,出于元人罗贯中。壬辰后盛行于我东,妇孺皆能诵说。而我国士子多不肯读史,故建安以后,数十百年之事,举于此而取信焉。如桃园结义,五关斩将,六出祁山,星坛祭风之类,往往见引于前辈科文中,转相承袭,真赝杂糅。如吕布射戟,先主失匕,的卢跳檀溪,张飞据水断桥之类,反或疑于不经,甚可笑也。 李彝仲为大提学,尝出风雪访草庐二十韵排律,以试湖堂诸学士。余谓令公何以衍义出题,李笑曰:先主之三顾,实在冬月,其冒风雪,不言可知矣。 ——下·154 (白水按:《三国演义》影响甚巨。桃园结义、五关斩将一类,时见于科文中,一奇。李义山“或效邓艾吃”句,国内所见多作“或谑邓艾吃”,细味之,“效”字顽童之态可掬,似稍胜。)
白乐天于老病垂死之年,不能忘情于樊素。元微之以血气未定之时,乃辨割爱于崔莺莺。此岂元胜白耶?尾生身殉梁下之约,可谓浪死,而尚论者,与曾参孝己并称之,何也?一女之轻,而犹且不负,则其于君父可知。男女之至爱,而忍于肯弃,则又何恤于疏远乎?元之反覆变幻,失身丧节,此其兆也。惜也,崔之不能如霍小玉之决烈,使微之安享相门之东床也。虽然,韦丛之夭死,亦岂为善之报也哉?(丛二十七而夭,见昌黎志文) ——下·162 (白水按:末句无乃过忍,通篇见解可嘉。此条与上引“汉史项羽起饮帐中”条合读,与前引“宰相之女”条合读,与“有一士人避雨崇礼门外”合读,可知余所云,李朝文人于情每多同情,信非漫语。)
……
余所读《西浦漫笔》,韩国一志社1987年版,洪寅杓译注。此处所云译注,系指译作韩文,并于韩文译文相关处,加韩文注释。全书句读亦当为译注者所加。就我随手翻阅部分来看,句读水准可以说相当之高,原文涉及中国古代历史文化山川风物各方面的内容,如许之多,一位韩国学者却能句读全书鲜有失误是很可佩服的。但鲜有失误毕竟也还是有失误,白璧微瑕,在所难免,兹举二例: 其一,《西浦漫笔》卷上35条,“良言盖谓项王之留饮自是好意,而亚父却有相害意,故不得不脱身逃难。羽亦知举玦舞剑之意,故不复诘责。此颇似刘先主檀溪事。”末句中“檀溪”,书中误作“擅溪”,一字失校,导致一系列错误,首先是误译,书中该句译文是“이는 자못 유선주의 천계(擅溪)사건과 비슷하다”,由于误“檀”作“擅”,本应译作“단계”的地名误译为“천계”。并且,在“천계(擅溪)사건”一词旁加一注:“확실한 내용은 알수없으나,沔陽에서 檀場를 설치하고 先主가 王冠을 받은 일을 가리키는 것이 아닌가 한다.本文 내용과는 잘 맞지 않는다.”这条注释译过来就是:“确切内容不可解,似非指先主于沔阳设檀场加冕一事,盖与本文内容不合。”其实,这句话,只要问中国任何一个读过《三国演义》的人,其意即明。另外,在《漫笔》卷下154条内,也有“的卢跳檀溪”这一文句,此处“檀溪”的韩译就没有错。但卷上35条内就连校带译带注,全都错了,说到底,外国人对《三国》故事,到底无法像中国人那样熟悉,出现了这样的错误,可以理解,也有点可惜。 其二,卷上第40条,出现了这样几个句子:“刘文静死,非其罪。裴寂以罪贬死,而其罪亦非。侯君集之,比太宗宜复其封爵,使得与于凌烟之画也。”这显然又是断错了,应断作:“刘文静死非其罪。裴寂以罪贬死,而其罪亦非侯君集之比。太宗宜复其封爵,使得与于凌烟之画也。”那么此处句读之误是不是排版错误呢?不是,因为书中对这几句的韩译是:“유문정이 죽은 것은 그의 죄 때문이 아니며,배적이 죄로 유배되어 죽었으나,그의 죄 또한 옳지 않다.제후들이 그들의 증거를 모아서 태종에게 비교한면서 그들의 봉작을 회복시켜 능연각의 공신화상에 들어가게 해야 한다 하였다.”这几句韩译就是按照那个错误的句读来翻译的,其中“裴寂以罪贬死”,本意是说裴寂捏合罪名害死刘文静,却给译成裴寂因罪被贬而死,错了,其后“侯君集之”,译成“诸侯收集证据”,也错了,再随后,“比太宗宜复其封爵”被译作“和太宗相比应该恢复封爵”,又错了。两处断错,几句译文全错,可见句读之事,真不能小看。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9-10-30 9:32:21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