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炳先生不叫炳先生，他的名字里有一个炳字，于是有人称他为炳先生。小时候，他任别人叫唤着他的名字，直到老了以后，他才对画岁说道，我不喜欢我的名字。画岁舒开了她紧缩的双眉，眼里闪起星子一样的光芒，如一枚硬币投入了阳光下的清池。但是炳先生的确没有别的名字，所以即使他不喜欢，他还是要在人们呼唤他的时候有所表示，点头摇首，大眼瞪小眼，惊讶或欣喜，千姿百态。 画岁擎着一枚风筝从十米开外奔至炳先生边上，问道：“公公，金斗颗巷那里住着一户人家也姓沙，有人说他们是我们家的亲人，这可是真的？”炳先生双眼的焦距仿佛放长了，看不清近处的事物，他仰面说，岁岁，公公给你讲些古代的故事可好。画岁把风筝搁下在一边，搬来一个红漆的小凳子，像等天亮一样静坐下来。阳光如一张发光的透明薄膜一样盖过来，在画岁和炳先生的身上滚动着，成了此起彼伏的金色。 有一阵风吹进来，炳先生忽然将手去揉眼睛。画岁立刻离开板凳立起身来，朝着他眼睛里吹口气。凳子冒出一缕淡淡的热气，和画岁吹出的气一个样。炳先生揉着揉着，揉到他那眼角深刻的皱纹，那皱纹，简直是一道直达内心的疤痕。他心里的呜咽的往事发出地下水一样的声音，一个男孩，一头水牛，还有，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小男孩坐在水牛背上，哼着小曲调，猴子爱吃草，牛儿爱翻筋斗，再来一只小兔子，它会蹦蹦跳。春光大好，田间有各样水草，他掩住眉宇，面向太阳，仿佛要将阳光吃了个饱。 五十米开外有个学堂，学堂里传来读书的声音。每到此刻，男孩便兴冲冲地小跑到那学堂门口，踮起脚望着里头。学堂只有一间教室，只听私塾先生在那阴暗潮湿与狭小的空间里说道，沙九，你来背诵一下《锦瑟》。里面里传来了一阵结结巴巴的背书声，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一弦一柱——一弦一柱思华年…… 小男孩在外头快要听不下去，他口里忍不住帮着沙九给背了起来，他闭上双目，胀红了脸，兴奋得耳里只有自己的声音，眼里只有太阳的温暖的红印儿。他忽然感到有一层黑夜一样的荫凉降临到了眼前，刹那间他睁开双眼，看见私塾先生右手拿着戒尺站在他跟前，私塾先生将戒尺敲打着自己的左手，叹了气说，沙炳，你又学会了一首诗，这过耳不忘的记忆力，真是浪费了。 这小男孩，长大以后，便成了炳先生。 炳先生上了阁楼去，拿出一个大红的尘封的箱子，“啪”地一下打开，灰尘飞到空气里，犹如刚燃过一个十万响的大爆竹，一本本书翻过去，有一张信一样的纸掉出来，炳先生颤抖着扶了扶已经戴好的老花镜，详细端看： 沙先生： 二公子沙炳天资聪颖，实乃可造之材，而大公子沙九…… 炳先生的哥哥，因为弟弟抢走了自己读书的机会，他便在心里积起恨来，待到上一辈纷纷离世，索性撕破了脸，搬到了别的巷子去住，而那巷子，便是金斗颗巷。 所以等到老了，炳先生对画岁说起自己父亲的时候，总是一样的开头，“你的世公公呀，他在离世时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这份书，无论如何都要继续读下去，你是可塑之才，你会大有作为。’现在想想，公公好像都会掉眼泪。” 画岁又听了一下午的故事，关于韩信点兵法的口诀，关于日本鬼子进村时候村民的内讧，关于炳先生原先养过的一条忠诚的狗等等。她在炳先生的膝头睡着了，她起来便感到寒冷，靠近暖炉去烤火，不一会儿身上没有了冷战。 于是画岁奔上楼去，看望阿巧，阿巧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左手红纸，右手剪刀，两三下便剪出一个活灵活现的图案。阿巧见画岁走来，便揽她往身边坐下，说，下雪了，外头大概是下雪了吧。画岁双眼提溜一转，朝外一望，果真，雪子零零散散地飘下来了。画岁欢喜得跃起来，说，嬷嬷，你可真厉害。 阿巧是炳先生的妻子，剪得一手漂亮的窗纸。在阿巧43岁那一年，一个大雪的夜晚，她在昏黄的灯光下剪了一个晚上的鼠，那是炳先生的属相。次日便是炳先生生命里第四个本命年生日，阿巧连夜赶出48只大老鼠的剪纸，便伸了懒腰，打了呵欠，起身推开了房门，迎接新的早晨。可开门的那一瞬间，窗外那一片巨大的白茫茫，刺痛了她一夜未合的双眼。 在炳先生48岁生日那一天，阿巧失去了右眼的光明。从那以后，她用剩下的一只眼睛看剪子。每当下雪的时候，她一定要剪纸，各种各样，令人眼花缭乱。她从不流眼泪，以至于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伤。 直到有一天，画岁同她玩一个猜心思的游戏，画岁看着阿巧的眼睛，说，嬷嬷，你在想一段受伤的经历么？阿巧低垂着眼睛，似点头非点头，接近于自言自语地说，莫受伤。有人曾这样对我说。 画岁离去时用手磨着墙，又摸了一把那幅叫作“碧云”的画。炳先生20岁那一年画的，画里有个女子，捧着一束鲜艳了五十年的花。 炳先生在露天走廊上踱了起来，不禁吟起了那首《望江南》，春睡起，积雪满燕山。万里长城横缟带，六街灯火已阑珊。人立玉楼间……
不一会儿他又取了二胡，一边拉一边唱了起来，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凭阴阳如反掌博古通今……听得他那边上的黄狗都兴奋地摇着尾巴奔来奔去。 雪下了一天，炳先生反反复复唱了一支歌，阿巧又剪了一堆乱糟糟的纸。画岁等待了许久的积雪，冲到外头堆雪人去了。她在雪人的背上写字，写的是炳先生同她讲的，那韩信点兵法的口诀：三人同行七十稀，
五树梅花廿一枝，七子团圆正半月，除百零五便得知。 炳先生的故事没有说完，却也的确，是说不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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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9 14:2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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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2-9 14:58: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