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陈平原博客上转来的文章,新鲜出炉,值得一读。
(转贴)少年意气与家国情怀——北大学生的“五四”记忆 (2010-05-04 19:06:19) 陈平原 在当代中国,只要你念过小学,都知道有个“五四运动”;可所谓“知道”,不等于真的理解。更何况,我们每代人都在与“五四”对话,一次次的纪念与阐释中,其实蕴含着我们自己时代的困惑与追求。九十一年来,每代学者及青年都以某种形式与“五四”对话。其中最让我牵挂的,是“少年意气”与“家国情怀”。二者颇有纠葛,有时相得益彰,有时又互相抵牾,就看你如何观察与判断。 何谓“五四运动” 何谓“五四运动”,既可理解为1919年5月4日天安门前的反日游行及其后续效应,也可看作互为关联的三大部分:思想启蒙、文学革命、政治抗议。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北大主持召开“五四与中国现当代文学”国际研讨会。为论文集、程序表及海报做设计时,我选了三幅图,一是“五四”当日的照片,二是闻一多的书籍装帧,三是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基座的浮雕。老照片的中央,那旗子上有“国立北京大学”字样,最提神。可后来没选用,不是“大公无私”,而是制作效果实在欠佳。参与设计的学生大呼可惜,他们更愿意选用那幅五四游行的老照片,与其说是出于历史感,还不如说是自尊心。 纪念“五四”时,引入图像的因素,让其与文字之间形成某种对话,起码五十年前《文艺报》就这么做了。刊行“五四运动四十周年纪念专号”时,除了林默涵、夏衍、杨晦、茅盾、郑伯奇等人文章,还配有滑田友等人创作的这幅浮雕。至于闻一多的这幅画,出自《清华年刊》,即清华学校1921级毕业班纪念集,原本是闻一多创作的书籍装帧,我取中间的图像部分。图片上方有“BEFORETHEAUDIENCE”字样,至于“天安门前的青年讲演者”,则是《拍案颂》(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编者代拟的题目。 三张图片的差异,隐约可见“历史论述”的变化。老照片突出高扬的校旗以及昂首阔步的大学生,是世人关于“五四”的最初印象;闻一多的画,演讲的学生是正面,倾听的民众是背影,远处还有飞奔而过的人力车;纪念碑的浮雕,学生和工农互相呼应,互为主体性。单看这三幅图,你都能大致明白,“历史”是如何被建构起来的。这倒促使我反省:关于“五四”的记忆,北大学生总是占据主导地位,“从来如此,就对吗?” 何谓“五四运动”,既可理解为1919年5月4日天安门前的反日游行及其后续效应,也可看作互为关联的三大部分:思想启蒙、文学革命、政治抗议。两种叙述,体现不同的学术立场。毫无疑问,北大学者大都选择后一视角,因那意味着,北京大学始终站在聚光灯下。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到台湾参加“五四文学人物影像”开幕式及相关论坛,一看海报,我就乐了。为何选择冰心、徐志摩、鲁迅、郁达夫、田汉,这海报上的五人组合,没有一个在五月四日天安门前的抗议现场。即便在京的冰心和鲁迅,也都没有参加游行;即便参加新文化运动,也不是“主将”。鲁迅的作品代表新文化的“实绩”,但他自称是“听将令”的。一问方才明白,决定此布局的不是官方,也不是学者,是美编。为什么?好看,青年人喜欢。这你就明白,对于文化传播来说,图像确实很重要。 活动的开幕式上,台湾师范大学合唱团的学生,穿上五四时期的服装,唱那个时代的流行歌曲,可一开口,我就觉得不像。因为,此前北大也有一台晚会:“红楼回响———北大诗人的‘五四'”。两相比较,后者那种舍我其谁的感觉,且自认“五四”精神已经融化在血液中,那就是“我们的故事”,让我很震撼。一注重仪表,一强调精神,在影像时代,如何“复活”或“创造”历史,你以为北大肯定获胜,不一定。 大陆谈“五四”,那既是历史,也是现实;既是学术,也是精神。而台湾谈“五四”,基本上属于“怀旧”,没有那种“壮怀激烈”的感觉。最近二十年,海峡两岸在如何看“五四”的问题上互相影响。台湾影响大陆的,是对激进主义思潮的批评,尤其不满五四新文化人对传统文化的批判;大陆影响台湾的,是新文学不仅仅属于温柔且文雅的徐志摩,必须直面鲁迅等左翼文人粗粝的呐喊与刻骨铭心的痛苦。 怎么看“五四”,当然见仁见智。可当我开口评述时,明显是站在大陆学者的立场,比如,强调北大学生更能体会“五四”精神。仔细分析,这或许是“北大视角”造成的,且更多体现北大人的政治情怀及学术立场。再进一步推想,我的这种解读方式,是否与二十世纪中国“风云激荡”的历史命运相呼应;下一个百年,中国人怎么看“五四”,还像我们一样“慷慨激昂”、“涕泪飘零”吗?或者换一个角度,欧美学人怎么看五四,日本青年怎么看五四,同时代的中国人中,北京人与外地人、亲历者与风闻者、工农大众与青年学生,其解读“五四”的方式,是否也都不太一样? 另外,在世人的记忆中,占据五四新文化运动舞台中心的,乃着名教授蔡元培、陈独秀、李大钊、胡适、钱玄同、刘半农、周氏兄弟等。这自然没错。可还有一点同样不能忘记:这是一个标榜“新青年”的运动,大学生的作用不可低估。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就学识与社会影响而言,确实无法与陈独秀、胡适等比肩;但日后的发展,则未可限量。大学期间“躬逢盛事”,有幸目睹甚至直接参与思想大潮的崛起,对其一生必然产生决定性的影响。在这个意义上,谈论五四新文化运动,最好兼及当时“小荷才露尖尖角”的青年学生。谈思想启蒙,师长们确实占据中心位置;论文学革命,则师生各有专擅;至于政治抗争,唱主角的乃是大学生。否则,怎么叫“学潮”或“学生运动”?更值得关注的是,日后关于“五四”的纪念、追忆与阐释,主要是由学生一辈来完成的。 在《触摸历史:五四人物与现代中国》(广州出版社,1999;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中,我们勾勒了45名历史人物与“五四”相遇的生命历程,其中包括13位大学生,但师长辈依旧是主体。在《触摸历史与进入五四》(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中,我论及“回到‘五四'现场”时,曾开列十位当年北京学生(其中北大4人)的回忆文章,目的是让对“五四”感兴趣的读者,从当事人的眼光来解读那一场已成为重要话题及思想资源的伟大事件。今天,我干脆撇开师长,纯粹从“北大学生”的角度,来看待那场影响极为深远的政治、思想、文化、文学运动。 如何“追忆” 对于文人学者来说,早年参加“五四运动”的记忆,绝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可能随时召唤出青春、理想与激情。而借助这些先辈们琐碎但真切的“追忆”,我们方才得以从容进入“五四”的规定情境。 倘若希望“五四”活在一代代年轻人的记忆中,单靠准确无误的意义阐发显然不够,还必须有真实可感的具体印象。九十一年间,风云变幻,对于希望通过“触摸历史”而“进入五四”的读者来说,当年身历其中的人的“琐碎”回忆文字,很可能是“最佳读物”。 北大国文门1916级学生傅斯年(1896-1950),曾任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所长,抗战胜利后,一度代理北京大学校长。傅斯年在1943年5月4日(重庆)《中央日报》上发表《五四偶谈》,提及“五四”的历史价值:“就文化说,他曾彻底检讨中国之文化,分别介绍西洋之文化,时所立论,在今天看来,不少太幼稚的话,然其动荡所及,确曾打破了袁世凯段祺瑞时代之寂寞。”第二年的“五四”纪念日,傅又在重庆《大公报》上发表《“五四”二十五周年》,再次为“五四”的反传统辩护:“假如我们必须头上肩上背上拖着一个四千年的垃圾箱,我们如何还有气力做一个抗敌劳动的近代国民?如何还有精神去对西洋文明‘迎头赶上去'?”抗战中,建立民族自信心十分必要,但不能变成“夸大狂”,更不该拒绝批判与反省。 北大英文学门1917级学生罗家伦(1897-1969),曾任清华及中央大学校长。1950年他在《五四的真精神》中写道:“五四是代表新文化意识的觉醒”、“五四是代表国家民族意识的觉醒”、“当时五四的发动,完全出于青年纯洁爱国的热情,绝无任何政党或政团在后面发纵指使”。 北大国文系1918级学生成舍我(1898-1991),原名成平,在中国新闻史上享有很高声望。1924年起相继创办《世界晚报》、《世界日报》、《民生报》、《立报》等重要报刊,1955年在台北创办世界新闻职业学校,后升格为世新大学。成舍我1937年5月4日在上海《立报》发表《怎样纪念“五四运动”》:“当然,用群众力量对政局表示意见,和介绍近代学术,并不是始于‘五四',但范围普及全国,动员到工商各界的,必以‘五四'为开端。所以‘五四'是中国民族斗争史,政治史,以及文化史上最可纪念的一天。”二十年后,有感于国民党对待“五四”的暧昧态度,成舍我撰写了《卑论集·过去了三天的“五四”》,称:“五四运动,是民族革命、政治革命、思想革命的综合体,没有五四运动,不平等条约的锁链,不会解除,腐恶的军阀势力不会打倒,民主与科学的观念,不会建立。”在这个意义上,继续发扬五四精神,十分必要:“希望大家今后不要忘记,五四固然给‘文艺'带来新生命,但它伟大的意义,并不专限于文艺!” 1917级数学门学生、新潮社首批社员毛准(字子水,1893-1988),新文化运动时期撰有名文《整理国故的方法》。德国留学归来后,毛长期任教于北大历史系。1979年他发表《六十年前“五四”这一天》称:“‘五四运动',是一个纯粹的学生爱国运动,绝不是任何党派或任何人所暗中指使的;而是当时的学生感受到必须为自己的国家民族免于为强权所辱的怒吼,可说是青年学生感到自己与国家息息相关的一项自觉运动。”毛准后来还回忆:五月四日那一天,他如何跟着游行队伍走到天安门,接着又到了曹汝霖的家,看到火从曹家烧起来,又见有人打了驻日公使章宗祥,觉得有点过火了;不赞成罢课,“但做学生不上课总是高兴的事”。至于说“五四”有好也有坏,这没有意义,应该讲“基本的问题”———拒绝在巴黎和约上签字;促成建立现代的国家;加速了白话文的流行。 北大国文门1917级学生杨亮功(1895-1992),留美归来后,曾任安徽大学校长、北京大学教育系主任等。1979年联经出版公司刊行的《我参加了五四运动》中,收录了杨亮功的采访录《五四一甲子》:“杨亮功先生以为五四运动,只是单纯的偶发的学生爱国运动,与新文化运动或其他任何因素完全无关。”这个意思,在《〈五四〉重印序》中,已经说得很清楚:“读者可以从这一本书,认清“五四”的真面目,体会“五四”的真意义。亦可以了解到此一运动,与所谓新文化运动,或任何外在因素,完全无关。”如此立论,主要原因是当年的杨亮功,只顾埋头读书,不太介入政治或文化活动。杨着《早期三十年的教学生活》第二章“五年北大读书生活”,提及新旧论争最激烈时,他如何置身度外。作为观察者,书中描述了刘师培、陈独秀、黄侃、钱玄同、黄节、吴梅、周作人等各位教授的做派与神情,颇为真切,而立场则明显偏向于刘师培。五四期间惟一能查到他的活动是,1917年12月27日北大廖书仓等47名同学发起北京大学消费公社,杨亮功列名其中。 对于文人学者来说,早年参加“五四运动”的记忆,绝不仅仅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可能随时召唤出青春、理想与激情。而借助这些先辈们琐碎但真切的“追忆”,我们方才得以从容进入“五四”的规定情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