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服饰
《源氏物语》写人,很少直接描写外貌,多从服饰写起。《末摘花》章有这样一句:“古代小说中,总是先描写人的服装。”
不过,《源氏物语》里没有“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裉袄”、“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之类的描写,也没有“青缎掐牙背心”、“撒花绫裤”一类的说法。它的衣裳华美,完全是另一幅光景。据说平安时代最奢华的穿着,是所谓“十二单衣”。“十二单衣”并不是将十二件衣服简单套在身上,而是件件衣服经过衣料、颜色的精心搭配,透过裙裾、袖口显示层次。当然,一般不会真的穿到十二层,中间专有的“五衣”,后来也简化到仅在袖口显示层次。
《源氏物语》的穿衣,首先是地位的象征。书中源氏通常穿着各色时髦的常礼服,带子随意系着,以示他的潇洒不拘。不过被邀请去政敌右大臣家赴花宴的那天,居然打扮直至日暮,“身穿一件白地彩纹中国薄绸常礼服,里面衬一件淡紫色衬袍,拖着极长的后裾。”首先中国薄绸是要说明衣料之名贵。(顺便说一句,看《源氏物语》最让人暗爽的是,几乎所有的奢侈品都来自中国,衣料、薰香、纸张乃至家具,而音乐、舞蹈、诗文也是以中国的流行作为风向标,白居易的诗引用之多就不必说了。)后裾越长表示地位越高,所以这源氏分明是示威去的,难怪大家看得肃然起敬。另外这天赏花的侍女聚在帘前,故意把衣袖裙裾露出帘外,这是她们展示性感的方式。不过在源氏看来只觉得粗俗,“让他想起藤壶院的斯文典雅,觉得毕竟与众不同”。
穿衣当然也要讲究品位。末摘花的潦倒可笑,除了长相外,最主要的就是衣装无品,源氏初见她时,她穿一件洗得发白的淡红夹衫,外罩一件旧得发黑的紫色褂子,再披一件黑貂皮袄,全然不是青年女子的打扮。源氏可怜她,“把别人送他的衣服一套,再加淡紫色花绫衫子一件,以及棣棠色衫子等种种衣服,装在前日小姐送来的衣箱里,教大辅命妇拿去送给她。”后来有一天,源氏觉得她怎么打扮入流了呢?原来她把他送的一箱衣服全穿上了。
穿衣也是性格的隐喻。源氏在纪伊守家中避凶时,灯下窥见两位女眷弈棋,其中一人“穿着一件深紫色的花绸衫,上面罩的衣服不大看得清楚,头面纤细,身材小巧,姿态十分淡雅。颜面常常掩映躲闪,连对面的人也不能分明看到。两手瘦削,时时藏进衣袖里。”这便是空蝉。这段描写无疑显示了她端严的性格,在第一次毫不知情、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源氏占了便宜后,第二次求欢她就偷偷溜掉了,只留下一袭蝉衣,“空蝉”的名字也由此而来。渡边淳一认为,空蝉是用拒绝来昭示自我的存在。还认为,空蝉其实是紫式部的化身。先不说空蝉在整部小说中的特殊地位,我之所以认同后面这句话,也和穿衣有关,空蝉穿的紫色,不但是流行色,是贵族的颜色,更是紫式部偏爱的颜色。
小说同时还描写了与空蝉相对而坐的继女轩端荻的装束:“这人穿着一件白色薄绢衫,上面随随便便地披着一件紫红色礼服,腰里束着红色裙带,裙带以上的胸脯完全露出,样子落拓不拘。”这样的打扮,连源氏也觉得不免轻薄了些。
《玉鬘》章里著名的元旦“赠衣”一节,堪比《三国演义》的“分香”。源氏送给众姬妾及女儿的衣服经过了精心挑选,自然也符合各自的性格气质。首先,“送紫姬的是红梅浮织纹样上衣和淡紫色礼服,以及最优美的流行色彩的衬袍”,那时候樱花还没有成为国花,红梅还是顶受欢迎和尊贵的花,所以“红梅纹样”和“淡紫色”无疑是最流行的纹样和色彩,这就可见紫姬的地位;
“送明石小女公子的是白里红面的常礼服,再添一件表里皆鲜红色的衫子”,这个源氏唯一的宝贝女儿,是被寄予了厚望的、将来要做皇后的女孩,挑选的颜色也是符合孩子气质的喜庆热闹;
“送花散里的是海景纹样的淡宝蓝色外衣——织工极好,但不甚惹目,——和表里皆深红色的女衫。”这颜色和花散里冲淡温和的性格很符合;
“送玉鬘的是鲜红色外衣和棣棠色常礼服。”书中有一处用重瓣棣棠来比喻玉鬘,这衣服配得上她那明媚娇艳的美,而紫姬在心里推断玉鬘的容貌,觉得可能缺乏优雅之趣。
“送末摘花的衣服:白面绿里的外衣,上面织着散乱而雅致的藤蔓花纹,非常优美。”末摘花的容貌和这衣服并不相称,源氏在心里微笑;
“送明石姬的是梅花折枝及飞舞鸟蝶纹样的白色中国式礼服,和鲜艳的浓紫色衬袍。”明石姬的高洁,不用说很适合白色,好像她也很喜欢白色,紫姬由此推想明石姬气度高傲,心中有些不快。不过值得注意的是“中国式礼服”这几个字。明石姬看不出是明显的“哈唐族”,只是“新菜续”章写她的女儿明石女御的女童“穿的是青色外衣、暗红色汗袗,外缀中国绫绸裙子,中间又加棣棠色中国绫罗衬衣”,好像有点“哈唐”的意思。我的理解,由于“唐装”是奢侈品,所以这里最重要的目的是显示明石家的经济实力。明石姬的父亲明石入道是地方官,地位卑微,真的很有钱么?在书中还真找到一处,说明石道人的领地甚多,有的在海边,有的在山脚。“为今世生活,则有良田沃土,秋收稻谷;为晚年安乐,则有仓廪无数,积蓄丰富。一年四季,都有种种设备,可以安乐度日。”所以他从京都请得起高级保姆来教养女儿,所以他怕女儿到二条院受委屈,专门在京都装修一处别墅给她住,所以源氏去见明石姬:“打扮得特别讲究:身穿表白里红的常礼服,里面是色泽华丽的衬衣,衣香熏得十分浓烈”,一般人都认为是明石入道费尽心机上赶着要把女儿嫁给源氏,这么看来这里面有着神话中就有记载的“取婿婚”痕迹,即贵族娶地方官的女儿是为了获取领地和经济支持。看来,穿衣也是政治学啊。
最后,“送尼姑空蝉的是青灰色外衣,非常优雅,再从源氏自己的服装中选出一件栀子花色衫子,又加一件淡红色女衫。”空蝉这时已经出家,青灰色很贴合空蝉的身份,不过从源氏自己的服装中选出一件栀子花色衫子,这样的描写真是暧昧,看来即使空蝉出家了,源氏也还是无法忘怀她。
侍女的打扮也很有特点,这里不多说了,无非是要显示主人的品位和实力。张爱玲也是写衣服的高手,拿她的一段话作结吧:“日本花布,一件就是一幅图画。买回家来,没交给裁缝之前我常常几次三番拿出来鉴赏:棕榈树的叶子半掩在缅甸的小庙,雨纷纷的,在红棕色的热带;初夏的池塘,水上结了一层绿膜,漂着浮萍和断梗的紫的白的丁香,仿佛应当填入‘哀江南’的小令里;还有一件,题材是‘雨中花’,白底子上,阴戚的紫色的大花,水滴滴的。”“看到了而没买成的我也记得。有一种橄榄绿的暗色绸,上面掠过大的黑影,满蓄着风雷。还有一种丝质的日本料子,淡湖色,闪着木纹,水纹;每隔一段路,水上漂着两朵茶碗大的梅花,铁画银钩,像中世纪礼拜堂里的五彩玻璃窗画,红玻璃上嵌着沉重的铁质沿边。”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6-22 14:08:04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