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安芯
2009年,圣诞,我在墨西哥。2009年,跨年之夜,我在加州圣地亚哥。2011年,春节,我在马来西亚的一间咖啡馆做义工。
中国北京时间的春节,正是家人团聚围坐在电视机面前漫不经心地调侃叨念,春节联欢晚会也是数张面孔百年不变千年不倒。晚上九点,客人渐少,咖啡店提早打烊,老板娘Bevy高举着账单,边晃边说,今晚请大家去看电影。
她就是这样的女人。祖上来自广东,第一批因着商贸在马来西亚扎了根。年轻时留学日本,荷尔蒙专业,母亲是多神论者,曾多次试图影响她信佛,但她却在日本留学期间无意接触到基督教,成了主拣选的信徒。后辗转在一家美容公司当了CEO,管理近千人,干练利索,能说会道。再往后,她说她受到了神的召唤,于是辞职回到了马来西亚的柔佛州,在远不如日本繁华现代的居銮镇上,开了一间咖啡馆和Spa,还成立基金会,每周固定时间在咖啡馆举办灵修会,帮助华人赌徒戒赌。
换好衣服,我和店里其他六七个员工跟着Bevy走在街上。尽管是步行,但毕竟第一次春节不在家中,感觉自己仿佛是徒然地流窜在异国的大街上,角落里的黑暗魔魅如同巨大的黑洞一样向你张开血盆大口,不着痕迹地将你吞噬,完了打着饱嗝一丝丝地吐出你大脑里的记忆。
2009年 的圣诞,我在墨西哥的一个朋友家里做客,朋友的亲戚从四面八方赶回,汇聚在奶奶家。夜深时,墨西哥的天空此起彼伏地绽放着烟花,奶奶和其他长辈从里屋取出 包装精美的圣诞礼物,一个个派发。第一份礼物拆开,送给家中最小的孩子,是一本书,朋友翻译了下封面的西班牙语,大致就是讲趁着年轻时要远足,我心里微微 一震,幸好不是《哈佛女孩刘亦婷》之类的励志书。第二份礼物拆开,送给朋友的表弟,仍是书,英文版的我还能识,教人如何节约用钱的。第三份礼物,还是一本 书,小说《了不起的盖茨》。我有些浮晃不安,圣诞节在国外好比中国的春节,在墨西哥极为平凡普通的家庭里,圣诞礼物不是一张张钞票也不是好看的新衣,却是 一本简单的书。
随后我回到加州,2009年 的最后一个晚上,应一位美国教授的邀请,到他家中做客。在参观他的小别墅时,我留意到像很多美国人家里布置一样,玄关处有一面墙挂满了家庭成员的各种照 片:儿子学校运动比赛获奖的,外出郊游时全家人围坐在一起的,女儿练瑜伽时的,儿子和女儿刚出生时的,祖辈爷爷奶奶结婚时的,妻子孕育新生命挺着大肚子 的,丈夫坐在办公室和学生聊天的。诸如此类种种。
蓦地我想起苏珊?桑塔格在《论摄影》里曾经提到过中国20世纪80年代时候的摄影风格,模范活动、微笑的人民、晴朗的天气是拍摄的永恒主题,体育照片是团队的集体照,或只是比赛中最风格化的芭蕾舞式时刻,为拍照而站成一排摆姿势。
站在照片墙面前,我思忖着,家庭的和睦,生活的平淡,已不再是当下主流成功的标准了。
回国后的一堂课上,教授让我们全体站起来,说:“知道父母结婚纪念日的同学请坐下。”面面相觑,无人敢坐,众人就直愣愣地站立着,却又浑身过电般地恍然大悟了什么。
“我们看什么电影好呢?貌似新少林寺不错耶。”走在前面的Bevy指着电影院的告示说着。《新少林寺》在马来西亚由于暴力镜头属于分级电影,票价20元人民币,我们纷纷点头。
我握着电影票,跟随着陆陆续续的人群,走在通向放映厅的黑暗通道里。又是漆黑一片,记忆最容易在这种氛围里散射如线般倾泻出来。
“神说,要有光,于是便有了光。”Bevy是基督教徒,时常会在她自己开的咖啡馆里举办灵修会,手捧圣经,拣选其中的若干句,时念时唱,参加灵修会的赌徒或者非基督教徒便也跟着念唱。
“我在急难中求告耶和华,向我的主呼求。
他从殿中听到了我的声音,我在他面前的呼救入了他的耳中。
他从高空伸手抓住我,把我从大水中拉上来。
他又领我到宽阔之处,他救拔我,因他喜悦我。
我禁止我脚走一切的邪路,
我要遵守你的话,
我没有偏离你的典章,
因为你教训了我。”
恍惚中,走在黑暗的通道里,耳旁又隐隐约约地回响着Bevy灵修会时念唱诗篇里的话。我从不认为自己会信主拜神,但这些道理,与人为好,对于一个人的人生观价值观却是有积极作用的。当我们盖棺定论地认为这是封建迷信时,有没有真正翻开它一句一句看过呢?在国外,对于自己的宗教划分,有这么一个说法:spiritual but not religious,我想我属于这一类。
穿过黑暗的通道,坐定。电影《新少林寺》开演,Bevy坐在我旁边,围着披肩靠在椅子上。我知道,她对这部彰显中国佛教的电影感兴趣应该是出于她宗教信仰的关系。
电影的打斗镜头偶尔稍显暴力,千军万马地横扫少林寺,尸横遍野,炮声轰隆。末时,电影散场众人起身,我分明看到Bevy的眼眶有点润了。我忍不住问哪个环节最打动她。
“刘德华和小孩子一块练武的时候。因为最单纯本真的就是小孩子了,也是最自然的状态,而也只有他们会让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做出转变。” 因为慈悲,所以懂得。因为经历过,所以学会了换位思考,才开始逐渐明白。
Bevy就 是这样的一个女人。工作的时候一丝不苟,教我们清理桌子时如何沿着一个方向来回擦拭,桌沿必须和地板的横线对齐,服务行业最重要的是快速和微笑,客人进门 时如何用马来西亚本地或者日本的弯腰姿势迎宾,清洗后如何将帕子整齐地叠好擦干杯子,如何快速利落地利用简称填写菜单,怎样烤出鲜美可口的公司三明治调制 出丝滑香甜的摩卡咖啡。但生活里却又似个孩子,清晨开车带我们去锻炼登山,走到半途唱歌给我们听,闲来之时滔滔不绝地讲述她的各种神奇故事。
她说,融入社会,但又不属于社会。我想,Live like an adult, think like a child.
凌晨已过,Bevy开车将我们送回。途中,我塞着耳机滚动播放着张悬的《Love, New Year》缩在副驾驶座上,望着窗外的火树流萤。想着Bevy走遍了二十多个国家,也在英国和加拿大念过神学,我好奇地问了句:“你觉得真、善、美,哪一个最重要?”
“美,有内在的美和外在的美,内在的美来自于善,但是善也分为真善和伪善。真,真实的善,是这三者的基础吧。”Bevy笑了笑,很轻松地就回答了我的问题。
恍然大悟。我满足地翻看着她车里的圣经。
2011年的春节,我在马来西亚的一间餐馆当义工。而这个世界,兀自喧嚣兀自沉寂。
它继续进行着。有的人乐此不彼地偷菜,尽管它被称为“属于简单机械的操作,并没有启迪思维和开发智力的益处”;有的人继续怀揣着相机和录音笔一路风雨兼 程,冒着随时跨省追捕的危险心甘情愿地当一个船头的瞭望者,噢不,是拉着大船走出埃及奔向迦南圣地的忠实纤夫;有的人双手叉腰气定神闲地笑评“我的老爸是 李刚”“让领导先走”,戏谑完之后回屋子继续吃饭性交排泄。有的人按部就班地以无数人复制的成功方式步步高升,最后裸死在了妙龄少女家中,“精忠报国”。
它继续旋转着。水,土,空气重金属污染蔓延覆盖着;地震洪水海啸时不时席卷而来,千万人为之丧生,家破人亡;核燃料爆炸、原油泄漏入海无数生灵消失殆尽;无形的墙天罗地网般阻隔在每个求知欲过旺的人面前。
Happy New Year。地球依旧旋转,日升月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