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书匠和古筝的故事,厚脸皮请水云间各位指点~········
筝灵
我醒来的第一反应是,有人在摸我,从头到脚。
我的身,是一截去头斩尾的白桐木,叫面板;我的头,镶着红檀木,叫前岳;我的脚,以金丝楠木为框架,叫后岳;我的发,是二十一根马尾,叫筝弦。
我是一个鬼魂,沉睡在这只古筝里。
千年来,我只醒来过三次。每次都想附在别人身上,却总是失败。
第一次醒来,南宋教坊的宫女抱着我,我不愿变性别,没有附身。她轻挑慢捻地弹,熏得我酥软睡去。
第二次醒来,明朝落第的秀才怀着我,我不愿做病痨,没有附身。他凄楚悲吟地弹,苦得我牙酸睡去。
第三次醒来,文革被批的教授扶着我,我不愿当老人,没有附身。他激愤难平地弹,吓得我胡乱睡去。
这次醒来,一个健康的青年男人摸着我,符合我附身的所有要求,我大喜过望。
只要他多弹奏,我就能吸收他的魂。他出神地看,却一直没弹。
好不容易,勾了几个音,他微凉的指尖有薄茧,音调却泛泛。
笨拙的指法告诉我,原来,他不会弹,我差点被给气背过去,不存在的心涌上一口血。
——叔叔,这题你教教我。
——阳儿,古筝要考六级了吧。
——是啊,暑假考,烦死了,哪里都不能去,妈妈要我天天练。
——你练什么曲子考级呀?
——必弹是《丰收锣鼓》,自选是《出水莲》,老师说这两个容易过。
——哦,你最喜欢弹的曲子是什么呢?
——杰伦的《发如雪》和仙剑的《回梦游仙》。
——你不喜欢那些古时候的曲子吗?什么《春江花月夜》、《高山流水》?
——那些啊,反正考级都要练的,练多了就烦了,指法又难,老师要纠正我的动作好多遍,再弹就没感觉了。
——可是我觉得真的很好听,要不你哪天教教我?
从叔叔侄女的对话中,我搞清楚了这男人是谁。
这男人叫云峰,古筝的主人是他小侄女。云峰对古筝一窍不通,只是喜欢听,正好侄女家装修,就把古筝挪到叔叔家,每天来练一小时。云峰看着侄女的古筝,觉得新鲜。
我丧气地再次倒头睡去,我对附小姑娘身没有兴趣。
没想到,我又被云峰吵醒了。他微凉带薄茧的指尖反复从弦头摸到弦尾,在中间的雁柱上还点几下,在缠弦的前后柱上滑过,他的手指很长,形状好看,像弹琴的手。
他不时散漫拨几个音,迷茫,又满足。
一个小时后,他终于找全了音阶。古筝音阶只有五个,宫商角徽羽。没有“发”和“西”。他中途给侄女发了两次短信,才弄明白。
一个小时中,他就一直上下拨弦,从最高滑到最低。我恨恨想还好我死了,五感丧失,否则他这么拨一晚上,我准抹脖子。
邻居可没我那么幸运,云峰一晚上接到了居委会的两通投诉。
云峰改变了策略,青天白日,侄女去上课的时候,他坐在我面前,百弹不厌地滑弦。
柳暗花明又一村,他这么痴迷,我蓦地想到了千年大计,附身。
暗中观察后,我对云峰的身世知道个七七八八,愈发觉得附身大计可行性颇高。
云峰二十八,在中学教地理,端国家饭碗。父母健在,有一对兄嫂。尚未婚配,女友是公务员。
衣食无忧,身体康健,没有负担。
只是他性格懦弱,教书几年,循规蹈矩,平时见了人都气短三分,上课的时候轻言慢语,学生在下面呼呼大睡,他也无可奈何。新校长看他不顺,明里暗里给他小鞋,他也不敢争。
当我吸了魂,我要造一个新的人生。
等到云峰可以笨拙地用一个指头弹小曲时,我终于从筝里飘出来,挤进他的脑,控制他的身,虽然只有半小时。
陌生的温暖流淌入四肢百骸时,我深深吐了口气,鼻尖发酸。
多久,没有尘世的感觉了?
久到我自己都要忘记。
我颤抖地站起,感到这身躯虽然不太结实,但没什么病。我伸出手,指头瘦长,像四柄烟杆,加一个烟管头。教书匠的手,即使不写板书,也带着干燥的暖意。
我在房中徘徊一圈,世上已经有很多东西我不能理解,比如那个方盒子,关了很多小人在里面,每天有不同的表演。比如那个扁盒子,关了只鸡在里面,有时候“铃~~”叫个不停。
我有些茫然了,这不是我的时代。我一无所知。
我坐回筝前,筝头上镶着一枚贺兰石,带着千年墨绿的泠意。我不是一直在一张筝里,筝是木做的,会腐朽。我沉睡在贺兰石中,被很多筝镶在鞍头,辗转千年。
世事苍狗浮云,就连筝的样子,也变了。二十一根弦,比我那个时候,几乎多了一倍。
纤指十三弦,细将幽恨传,弹到断肠处,青山黛眉低。
十三根弦的秦筝,许是再也找不到了吧?
我有些落寞地扶上雁柱,这二十一弦的臃肿物,还能弹么?
拨动几下,竟是出乎意料地清澈流丽,怪不得云峰爱弹,这么广的音域,几乎抵得上一个丝竹管弦乐班的效果。
钉铃双琢木,错落千珠拌。
我扬手起调,还没过脑子,《紫竹调》就从手上流了出来,勾托抹托,四指轮奏,在弦上绽开数轮光华。我仿佛又听见千年前竹海涛声,簌簌不绝。
恍惚中,我感觉云峰的意识在逐渐恢复,似乎受到某种感召。
我力量不够,只得再次缩回贺兰石,等待下次。
弦上静默,我还是怀念唐宋的十三弦。
——阳儿,你刚才弹的叫什么?
——叔叔,这是考级曲《出水莲》。
——我喜欢这调子,意境也很好,能教我弹吗?
——叔叔,这是六级耶,你一点都没学过,弹不了的,我还是教你弹一级的《小河淌水》吧。
——也行,等我学了基础的,你再教我弹《出水莲》吧。
——为什么你这么喜欢这首曲子?它调子又高,反复又多,旋律也硬梆梆的。
——本来《出水莲》就是讲君子气节的,太阴柔婉转,就没有那个味了。
平心而论,云峰的领悟力比他侄女不知道高了多少倍,居然能从侄女那嘈杂瓯哑的练习里面,听出《出水莲》的真味。弹者无心,听者有意,要是他得名师指点,肯定是盘好菜。
我抓紧时间吸他的魂,附身时间逐渐增加,等他睡下或精神不济的时候,我更容易得手,我夜晚占据他的身,到处走动,进一步消耗他的精力。
日复一日,云峰身体越来越虚弱,我待的时间越来越长。
云峰有个女友,叫爱平,是省委党校的教师。知道云峰最近不好,经常来照顾。
一日我趁云峰昏睡,附了他的身,爱平熬了鸡汤,我小口啜着,爱平生得俏丽,脸蛋是那种脆生生的苹果模样。我再次感慨附身大计的美好,相亲找到的对象能这么投缘实在难得。
爱平问:“好喝么?”
我眉眼笑开,“你做的哪一次不好喝?”
爱平居然脸红了,难得云峰这个小子从来不会说甜言蜜语的吗?我以后一定得把这课补上。
爱平过了会又问:“我明天还再来么?”
我继续微笑,“我想你来。”
爱平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平静地问“你是谁?”
不会吧,居然这样就穿帮了,云峰老实巴交,女友却精得跟鬼似的。
我面不改色道:“我是你的云峰啊。”
爱平说:“云峰从来不会这样说话。”
我捏着碗沿,慢慢道:“我以后会的。”
爱平走到门口,一边穿鞋,说:“我不知道你怎么了,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云峰,你忘记你真正的样子了吗?如果我没有做梦,明天我会带你去医院。”
我指尖逐渐捏紧,“我告诉你,就怕你不信。”
爱平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我先反问她:“你觉得原来的他是个怎样的人?他上课不敢跟捣蛋的学生发脾气,下课不敢跟刁难他的校长辩驳。甚至对你,他不敢拉你的手,不敢碰你,连坐你们学校校车都要畏畏缩缩好久才上去。难道你不觉得他是个平庸软弱的人?相信我,我绝对比他强。”
爱平一巴掌甩在我脸上,冷笑道:“他做什么,不是为了让你这样的人看得上。”
我脸上火辣辣的痛,愣道:“反正你打的也是他的身体。我是个鬼,他的身体不久就要归我了,他回不来了,你早点移情到我身上,就知道我的好了。”
爱平抬手拧着我的胳膊,把我架到了医院。医生诊断半天没有结果,急得爱平团团转,又不能找家长,怕老人家吓的心脏病发。我则优哉游哉回了家。
我坐在古筝前,四下无人,心头泛起陌生的惘然。就要得手,明明应该高兴才是。可是爱平若执意相信云峰出了毛病,我又该怎样自处?若是身边的人皆是像爱平般不接纳我,我又该怎样自处?
这不是我的时代,一切都太陌生。
盛唐的回忆中,酒肆吴姬压酒,胡女旋舞,赤膊的昆仑奴表演吐火术,繁管急弦中软红千丈,一颦一蹙都是潋滟的风情,我少年放涎京城街头,云柳边,梨花融融。忽又穿金伐鼓,沙场点兵,单于猎头照狼山的夕阳下,龟兹的筚篥共匈奴的胡笳,打牙祭似地挑衅,我青年从戎,孰知边庭不苦?只为凌烟阁千秋功名。大唐灯帐中,铁筝铮铮,《将军令》传遍瀚海,响彻王庭。
四指轮开,千年后,我再扫一段《将军令》。熟悉的乐曲勾起热血,取代了心中的不安,我如同误入大海的河鱼,前路险峻,然而那又如何?男儿生于世间,长锋所指四海滨服,又怎会在意这小小阻蟛涣嗽蹲吒叻桑油反车础?
一时走了神,居然让云峰的意识溜了出来,他挣扎在半醒半睡之间,却有一丝清明浮上灵台,在重重压制下,执拗地把《将军令》弹成《出水莲》。
手指不受我控制地抬腕,我分明感到体内的灵魂,已经很虚弱了。我咬牙发力,想尽可能夺回身体,手的控制权被两个灵魂争来争去,已经抖如落叶,弹的调子癫狂起来。
碰撞中,我的眼前浮现出金光般的碎片,像河中的鳞光流过意识的大海,我的灵魂部分和云峰的融在了一起,我心中浮现出的陌生画面,是关于他的回忆。
少年脸色苍白,瘦骨嶙峋,跪在地上。面前两鬓花白的妇人一巴掌扇到他脸上,“啪”的声音刺痛了灵魂。
——不许!你居然敢去替他高考,你还要不要前途!
少年眼神黯淡,眉宇间那抹倔强却杵着不愿低头。
妇人捂着脸哭了起来,跺跺脚。
——你爸的本事没学到半成,倒学到一身莽气,什么为兄弟两肋插刀,倒像个土匪!
少年似乎被句话刺痛了,捏紧拳头,愤道:“我不是土匪!是杨子荣!”
画面灰暗下去,转了场景,少年大了些,棱角已经硬朗。
青年在万米长跑的最后一圈,头发滴水,全身赤红。他的眼睛凸出,咬牙切齿。
跑道旁站满了人,为他加油。
他撞线了,吐着白沫,栽倒在同学怀里,却没有立刻昏过去。
他嗫嚅地说什么,一片嘈杂中别人听不清,这句话却从我心中一字不差地浮现出来,十九岁的云峰喃喃,信念这玩意,是可以支撑人的。
场景再次变化,已经当上老师的云峰,在校长办公室中,听着老头子嘲讽的恶语相向。
——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的老师,也是最坏的老师。
青年刚硬地抬起头,慑人的目光与校长对视。
——那么,我辞职。
眼前闪过的画面深深震住了我
我想到爱平说的那句话“他做什么,不是为了让你这样的人看得上。”
为了好友,冒名顶替上高考考场,愚蠢又鲁莽,不像云峰做的。
万米长跑,得奖的背后要付出多少辛酸,热血又冲动,不像云峰做的。
看不惯新校长作威作福,出言顶撞,被处处肘掣,落得工作不如意到现在,不像云峰做的。
云峰,你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想不到看起来如此平庸的你,内心竟然如此刚烈。
为什么你一定要弹那首《出水莲》?
折腾了半夜,云峰终于彻底乏力,又沉睡了过去。
第二天云峰恢复神智,爱平又过来了,试探了半天,最后把他送到了医院。
等我晚上醒过来的时候,发现云峰已经躺在医院里了,我感觉这具身体的虚弱,多半拜我消耗他的精力所赐。
晚间爱平来送饭,我接过粥喝光,她忧心忡忡抓住我的手。我轻笑道:“你在担心?”
爱平察觉到我并非他,立刻就变了脸色,还打了我一下。我嘘寒问暖地打整自己可怜的手臂,对爱平说“你轻点抓行不?你家云峰的身体本来就很弱了,被你再暴力一下,可真撑不了多久了?”
爱平冷冷扫视我:“算我信了你,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放过他?”
我愁眉苦脸:“像他这样的合适的,我一千年只遇到这一个。而且我的七魂六魄都进了他的身,要是再出来,我就会灰飞烟灭的。”
爱平恨恨地瞪我:“那他的魂魄现在在哪里?”
我摊手:“也还在这具身体里,不过撑不了多久,很快,灰飞烟灭的就是他。”
爱平死死揪住我的领子,咬碎银牙,啐了一声,眼圈泛红地走掉了。这种事,就算她说,也不会有人信。
有一点我没说实话,我的魂在云峰体内,魄却还在贺兰石内。魂控制神智,魄控制元神。云峰体内的元神是活人的,我无法侵蚀,只能靠消耗他精力的方法来消耗他的元神。
而且现在古筝不在,我的魂和魄离得远了,就要多费些力。
云峰住院两天,小侄女也来探视,这妮子总算还孝顺,带来一本古筝谱子给云峰看。那时候是我主导意识,怕又暴露,装得迷迷糊糊的。
小侄女说了些学校的事,最后总结“叔叔要快点好起来,你答应今年夏天教我游泳的,可不许病那么久。”
妮子一走,我翻着那本古筝,居然心底难过起来。老子生前是个好人,毁灭云峰的灵魂就相当于杀人,在战场上还好,这种亲友告别似的场面还真憋屈。
云峰是个大孝子,每周都要去父母那边两三次。虽然父母也没什么病,可是云峰还是很周到。对兄嫂也很上心,经常帮他们照看侄女。连他住院后,也没忘让爱平给侄女带她最喜欢的山楂果。
从前我觉得,云峰是个平庸软弱的人。但在我看了他的回忆后,我越来越心虚了。
因为这个人,竟然和我是一样的。
爱平给云峰带了很多备课的讲义,还有教学用的参考书来。在那里面我找到一本小册子,是不小心夹带的。我闲的时候翻开看,扉页上写着“人最宝贵的东西就是生命,生命属于我们只有一次而已。人的一是生应该这样来度过的: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过去的碌碌无为而羞耻,这样,他在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的整个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
往后翻,我发现这是一本励言书,我少年时也干过的事,找个本子,写满壮志凌云的话。我那时候最喜欢杨炯的诗,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我就是因为想建功立业才投笔从戎的,可惜后来……罢了,我深深闭上眼,心中莫名烦躁。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犹豫,自从看到云峰的内心,我对这个人就起了莫名的怜惜,说是同命相怜也不为过。曾经我也是那么意气用事,锋者易折,我不想亲手折了他。
万籁俱静的夜里,我脑海里响起铮铮的琴弦,云峰的内心,依然在忘我地弹着《出水莲》。
若有一天他能从尘埃里开出洁白的莲花,那该是红尘中怎样的灼灼风华?
我不过是借尸还魂,用一个朽凋的灵魂,去换一场隔世的风景,于我无益。十三弦的筝已经消失了,我还有何眷恋?
万籁俱静,值班的护士查完房后,关门离开。黑暗中我从云峰体内挣扎溢出,魂飘荡在空中失去了依托,我感到力量迅速流失,没有了身体,我的魂魄会同时逸散
云峰醒了,黑暗中一片漆黑,他微弱地呼吸着。
等他的眼睛逐渐适应黑暗,看见了我淡淡的影子,散发着薄薄的磷光。他吓了一跳,却虚弱得叫不出声。
我没有发声器官,渡到他身边,我们曾经灵魂住在一起,我把记忆敞开,将我一生的画面快速切换给他看。事先我用意识向他说明,我是一个枯等千年的鬼魂,筝弦轻触的一席荒唐附身,不过是我的执念,他的糊涂。
云峰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好似在梦中,的确是一场千年黄梁,青萍点沫。他过后未必会当真,而彼时我已烟消云散。
我叫陆景从,是唐玄宗天宝十年武举人。做了校尉,上了战场。
我的初征是跟随哥舒翰打安禄山,一战倾万骨,我被安禄山的军队擒住,做了战俘营的军奴。
四年后,我刚销了奴隶籍,转成安禄山军队一名普通的兵卒。我不是想剑指故国,只是想活下来而已。没想到这个时候,大唐的军队又打过来了。
安禄山抵不住,安庆绪一败涂地,我又被俘虏了,被我自己的故国,大唐。
我辗转打点,求见行军司马,以证明我的身份。
行军司马见到我,没想到第一句话竟然是:
“听下面的人说你会弹筝,弹一曲来听听。”我没想到,闲时和俘虏们说的碎语,也会传到行军司马耳朵里。
我面前摆放着一张白桐木的秦筝,五色缠弦十三柱,弹起来声如环佩。我少年时的确自命风雅,还得了京城一个教坊师父的指点。
那一次,我弹了一曲《将军令》,以筝言志,又说些天宝旧年的京城事,希望行军司马能相信我心在大唐,哪怕在安禄山手下做过三年军奴。
行军司马好声纾解,直宽我心,让我好不感动。我言明希望他帮我消去俘虏籍,还一个清白身。行军司马口头承应,推说有时间去问问。
此后行军司马常召我,我也欣然前往,只道人家看得起。但杯酌盏著间,与其他客人应酬时,都要我弹筝助兴。我硬着头皮,只当雅人有雅趣。
日复一日,我却还是军营里的俘虏,行军司马推说军务冗杂,日子久了,我也看得出他是虚衍。
他拿我当乐师也就罢了,不除俘虏籍,最多押到刑部,开具证明,我的祖宅在京城,还有办法可以斡旋。
直到荆门节度使前来,行军司马多喝了几杯,大着舌头,拿筷子指着我说:
“大人,听说你家公子喜事将近,我也没个贺礼。这俘虏弹得一手好琴,不如你把他带回府上,给公子和少奶奶花前月下解闷可好?”
荆门节度使顺着山羊胡子道:“多谢老兄美意,只是他是战俘营里的人,不好随便带吧。”
司马嗤笑道:“少个把俘虏谁会管?不都在我一句话?我扣着他的花册,不让他销战俘籍,可不就是想着能有个应景取乐的?你看他那小样,明知道我是敷衍,每次都还来。怕了吧。”
他们当着我的,肆无忌惮地谈论着,怎样处置我。
五色弦终断,如裂帛之声。我从座位上起声,对行军司马扬眉一笑,目光凛然。行军司马和节度使一时间都有些怵。
清风入账,明月朗朗,我举盏敬上座两位。
“曲误终身,古人诚不欺我。从此景从再不碰筝。”
挑剑在手,清寒发硎,秦筝被我劈成两半,我任由侍卫拿我出去,甩袖舒笑。
流放越地,我不后悔。
十年苦寒,没碰过筝
我死于瘴毒,赤脚医给我诊脉,最后一句话是:你真病得不轻。
我知道,我一直病着,不是瘴毒,而是终其一生,都在追寻那场缥缈的金戈梦。从校尉到军奴,再触怒权贵,至死不回头,都是算在骨子里那股刚烈,那股被熏出来的清高。
战国大将蒙恬造的筝,本是震慑敌军之器,行军司马那些人,又怎么能懂得云霄处的环佩之音,是多么尊贵骄傲。
我口口声声建功立业,到头来,一事无成,我有执念,不甘如此一世,死后魂魄便附上一张旧筝的贺兰石中。
我不求流芳百世,只想重来一次,施展我的才华。可是云峰,我最终因为你,放弃了。我看到你心里的那些反骨和沸血,在折磨你,和我一样。你我跋涉在不同的时代,都因为荒芜的人世碰得鲜血横流,都有一腔幽愤画在那筝弦上,想让筝声为残缺的人生画满一个圆。所以你要弹《出水莲》,君子的气节要守。
可是云峰,我将起起落落的江山看了一场又一场,昨日和今日,我们并不是如我们想象的那样独立于世,不容于世。我们只是妄图以一己之力对抗汹涌的人世,那是不够的,也是不行的。如果你想从尘埃里开出雪白的莲花,你必须承受那些污泥,因为你的根系驻扎于那里,你要吸收污泥中的养分。所以你要多点耐性,多点准备……不要像我一样。
我感到力量消散殆尽,黑暗中云峰脸上带着悲悯的清醒,他动动嘴唇,却说不出话。眼中的清明仿佛支撑他的全部坐标,他眼睁睁地看着磷光一点点消散,直到被黑暗吞没。
无人的空房中,古筝鞍头上镶嵌的贺兰石,翠色碎裂成片。
那年云峰病来的诡异,也去得诡异。年底的时候他和爱平结了婚,小侄女当伴娘兴奋得不得了。云峰婚礼上请了很多同事,包括新老校长。他依然对所有人温和地微笑,言辞之间却没有原来那么拘谨。期末评优的时候云峰得了一个,同事们说他做人很顺,跟吃了灵丹妙药似的。爱平觉得他有些变了,不过还是原来的那个云峰,只是确实变了些,变的地方令她,令所有人都觉得很舒服,如沐春风。
故事到这里,就再完满不过了。
新年的时候,迎春晚会上,云峰上了个节目,古筝独奏《出水莲》。
小侄女教了他两遍,他练了三个月,小侄女惊呼叔叔不是人,零基础,这么短的时间练到这个水平,直接可以去考六级。
云峰笑笑,深夜里,抚摸着古筝鞍头缺的小块凹槽,不知在想什么。
演奏那天,云峰汉服打扮,高冠博带,俨然就是画中走出的秀才,惹得台下女学生全口水一片。
《出水莲》的曲调高昂,云峰去掉了多余的花指,更显得清朴励节。他身心与曲调已融为一体,台面上仿佛晚风初来,千里荷塘,皎皎白莲,明月光映水,他在无数白莲中玉山磊落,指尖绽出数轮光华。
云峰瞟过观众席,模糊中却看见的不是礼堂座位,虚空中随筝弦释放的,是梦一般的影像:
那是个年轻人,身影如水波动,提枪上马,袍泽翻飞,虚像中街市上的走卒贩夫都侧目看去,他青春的脸上洋溢的是东风一般的喜悦,似乎就要张开一双翅膀,飞上蓝天。十八岁的陆景从,新登武科进士二甲及第,那时年少春衫薄,倚马烟柳斜坡。
云峰知道他,一辈子不会忘记。
筝灵。
筝,灵。
筝之灵。
多少年前江山,多少年后花黄,你我一样,你教我人世模样,我替你看红尘风光。
<完>
后记:这个故事写得很顺,云峰是身边的原型,陆景从也是从史书中化出的形象,他们似乎本来就存在在某处时空,突然有一天,就像是有个人给我讲了个故事,我很自然地写了下来。搬个小板凳蹲坐,等评。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7-4 20:41:45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