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风雨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 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 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新诗与《诗经》
胡少
一个朋友不解新诗的晦涩倾向,她提到,像《诗经》里那些简单明了的句子,就能感动我们,为什么新诗要搞得这么复杂呢?
这个问题我回答不了。或许可以支吾着说,可是,我们没有办法再像《诗经》那样写诗了,我们得找到新的表达方法,用以对应于现代人更加变幻莫测的内心和情感;就好比远古器物简单、朴实、耐用,而今天我们要制造更繁复、难度更高的物品用以满足人更多层次的需求。不过,不得不承认,远古器物今天看来是美的,这种美一部分来自于它保存了初民的朴拙与单纯,一部分来自于它诞生的必要性,即,它是因为必需而被创造出来的。里尔克也曾经从“必需”的层面对一个写作者提出要求:在夜深人静时扪心自问,不写诗是否必得去死?(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诗经》的美,或许也可以从这两个方面去理解。
我必须重视朋友的意见,因为《诗经》里那些简单的句子,带给我的享受丝毫不亚于任何一首现代诗歌。如上列举的《木瓜》和《风雨》,里面包含的人类情感,今天看来还是那样迫切与新鲜。《木瓜》有一种体贴和谦卑,女送男木瓜和桃李,男回赠玉佩。他的回赠从物质价值上说,远远超过了女方,但他说,我并非是回报,感情也无从回报,而是将之作为永远相爱的一个证物。这话避免了女方在接受礼物时不好意思,也避免了观众关于“交换”的联想,双方互赠的物件脱出了自身的物质价值,而仅仅作为爱情的证物存在。而事实上,价值更高的玉佩又充分表露了他的决心,他火山一样的回应和热情,以及感激。“投”指抛掷礼物,可见女子娇羞之态,而男子的话,又是如何安慰了她的心。后世盛传的是“投桃报李”(“投桃报李”也出自《诗经》,《大雅•抑》:“投我以桃,报之以李。”),里面已经包含价值衡量了。等价交换还是更恒常的真理,而《木瓜》这种超脱、谦逊的情感却多是保存在文字中。
《风雨》写的是凄风苦雨、天色昏暗、群鸡惊叫的时刻,一个女子心神不宁。她心里想着那个人,试图依靠想象取暖。可是,突然,这个人出现了。也许是偶然,也许是冒着风雨赶来了。如果是前者,说明他们有缘;如果是后者,说明这个人心里有她。能不惊喜吗?
前些天打电话回家,母亲说好大的暴雨,刮风,打雷,如果一个人在家会很害怕。幸好父亲也在家,尽管他只是在楼上玩电脑,但也觉得放心,安稳。平时她对父亲没有好脾气,这时却有一种温情。这也是风雨如晦、既见君子吧。
瘳(chōu)是病愈的意思,“夷”有人训为“怡”,也有人说“夷”指心情平静。看到“君子”的反应,从心情稳定下来到如大病初愈到狂喜,这个渐进的过程,解释起来似乎也合理。故“夷”训为“平”也说得通。
后世知识者将“风雨如晦,鸡鸣不已”引申为在黑暗中与世抗争,联系本义来看,多少是有些可笑的。在《风雨》中,那些鸡只是因为惊恐而大叫,而鸡的惊叫除了增加恐慌情绪之外,对风雨肆虐根本无济于事。这样,“鸡鸣风雨”这一自我形象指涉就微妙而辛辣地道出了那些自以为是“帮忙”的知识分子,其实不过是“帮闲”而已。
孔子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思无邪。我理解,孔子说的“无邪”,就是“纯正”。即,在这些诗歌里,表达了一种纯粹而高贵的人类情感,它们如同大道一样,不遵从它们,就不可能达致至高的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些诗歌才可以被称之为“经”。“无邪”用王国维或顾城的话来说,即:“写诗就是一个赤子之心。”
由于《诗经》以最简朴的形式占据了人类情感表达最要害的位置(或者说,它命名了这些基本情感,首次将它们用文字道出),后世诗歌似乎只能以迂回曲折的方式试图与之比肩,但却永无可能。从这个意义上说,是否一切汉语写作都不过是在向《诗经》致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