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如海鲸一头,乘客皆在腹内,看灯光白亮。她不作声,他也不作声,并肩立在车门前。他的影子浮在玻璃上,混沌沌梦一团。她瞥了一眼,竟是耀眉耀目的分明。不由把脸红了,垂下头嗽了两声,趁人不意,又抿嘴一笑。一面又瞧见脚上的新鞋。七厘米鸭黄鱼嘴系带坡跟鞋,还是前日煎鱼打醋似的急急买回,只待今日一穿。她原是很孩子气的,这七厘米的鞋子一蹬,果真妆出几分窈窕淑女的模样。她心里一喜,悄悄比了比:她大约能高过他下颏。抬眼见玻璃上她的影子与他的挨在一起,宛若一幅华枝春满的锦绣屏风,身后一干人影都作远山看了。面上更是笑开了芙蓉花,不住赞叹这鞋好。纵因头回穿,脚腕子勒得生疼,此刻也顾不得了。一面又把玻璃作镜子,端详了一回面目衣裳。自惜不是美人,只一双清眼好看,兔子眼儿似的熠熠灼灼。好在佛要金装,她这木槿紫的裙子一穿,也是个活泼泼的女孩儿。这么想,便看向他,笑得天真清婉,说:“就下一站呢。”
暮春时节,园子里头的花也将开败了,他却与她来看花。
春阳暖煦,天地皆是透金透亮。游人熙熙攘攘。她与他走在凡世的喧嚣里,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温暖得都困倦起来。她眼眸饧涩,看他清朗眉目,竟不知今夕。仿佛她千山万水几世几年地走来,只为与他坐车说话这样的寻常事。临到了,方觉魂魄归来,内心熨帖。
在园子门口,他说:“照张相吧。留个念多好。”
留念么。她又蜜甜两分,一扬眉:“你去,我来给你照。保管把你照得星眉剑目俊朗无双。”
“还俊朗无双呢。”他笑。
她隔过镜头看他,直如谁剪了一段银墙暗香的岁月,悠悠荡荡,绵亘开来。她还是少年时候的她,与他千人万人里相望。一点灵犀,天地皆静默。
然后曲终人散。不见的几年,她都清心如水了。此时将他放进相片里,却无端珍重。她自恨不争气。但看他在这暮春天的暖阳里,向她走来,又如细嚼青梅,满齿缠绵的酸涩都化作欢喜了。她想,他终于不知晓,他是千人万人里她可一眼认出的那人。
若她认不出,定是他不在这千人万人里。她望进他的眼睛,竟觉骄傲。
他接过相机,下颏一点,说:“到你了。快过去。”
“不——要——”她摇头,如拨浪鼓,咚咚咚。
他觉好笑:“过——去——”
“不——要——”她私心哀怨,在他镜头里,她怕是张皇得连笑亦不会,只有一副蹙眉欲哭的相,照什么相?
他只当她小孩儿,得好言好语哄着:“过——去——”
“哎呀,真不要。”她跺跺脚,嗓音软糯,撒娇也似。不觉话说得急了,“我最不喜照相。人人都爱在景点大门口,同那么几个大字照相,像是写个到此一游,傻透了。”
他噎住,瞟了她一眼,嘀咕道:“早不说。” 便往园子里走去。
她吐吐舌头,怔在原地。半晌自语道:“想想也不那么傻。”
他走了几步,见她木头人一个,呆呆愣愣的,又觉好笑:“走吧。不是要看花么?”
看花是她的主意,但这园子却是他亲点的。说是这儿有个郁金香展,正是时节。她自然满口答应,心里腾腾跃跃的都是喜鹊儿。同屋女孩笑她:“前些时你才和他看过电影了,至于这样欢天喜地么?”她笑眯眯的也不说话,只抛去一个潋滟的眼色,端了盆子洗衣裳,满手肥皂泡地唱歌去了。
旁人怎知,她望他如望美梦,牵牵眷眷,煎煎熬熬,不须银釭照。
转过一道月亮门,入目是几株紫藤花。苦苦恹恹,剩得三四分颜色。到底花期将过了。她忽记起那年春天去他那儿玩,也是满目的紫藤花。那时花开正好。他与她坐在花下谈天。阳光明媚,从花叶间滑落,玉珠子似的。他的眉梢上都是花影。
她正想着,看他摆弄了一回相机,照了几张浅紫花朵。忽听他说:“还是我们那儿的紫藤花好,那才真是瀑布呢。”与她比划了半天。半天又嫌道:“这相机也不好。”
她凑过去瞧照片:“还行。”
“真想啥时买个单反玩玩儿。”他叹道,不知望向何处,目光竟有些缥缈难言。想想又笑说:“忽然很喜欢摄影了,还偷偷学了两手呢。”
她未深想,随口应道:“那很好。青阳也爱摄影。你们可以切磋切磋。”
他笑而不语。只挨着紫藤花闻了一闻,道:“这花挺香。”
真是暮春了。林花都谢了。逛了半日园子,只见一株桃树还繁盛,满枝丫的胭脂花朵,春阳里晶晶艳艳。他指着那株花树,说:“那花开得真好。你去那树底下,我给你照张相。”
“我才不去,你去。”她眼珠子滴溜一转,笑得一脸狭促,“我给你照。你也不必费心想什么姿势,拈花而笑就好了。之后把这照片传到你相册里,底下起个名字,就叫做‘采花贼’。怎样?”
“你才‘采花贼’呢。”他恨不得点点她额头,“伶牙俐齿!”
“玩笑,玩笑。”
她在旁看他照桃花。一树灼灼明艳的花朵皆不及他侧脸赏心。旧年的圣诞夜,她曾在日记里写,我爱的少年,有世界上最好看的侧脸。
她此刻凝视着少年的侧脸,竟满心满意酸楚起来。
他回头问:“怎么了?”
“有点倦。”
她敛眉看向他,永远这样,何恨不能言。那两年他们断了联系。纵是他的手机号烂熟于心,她也从不相扰。她与他在这座大城两端,无关的晴雨晨昏里。只那年初雪时,她一时动容,寄短信与他,说,窗外下雪了,真想你也看到。他道谢,问是谁。她抱臂看天地纷扬,肺腑都烫滚滚的,惟觉恨恨。恨恨又无奈何。
他四处望望,见不远处有个亭子,温言道:“去亭子那儿坐坐吧。”
那是个古香古色的飞檐角亭。亭中一株古藤,盘曲如虬。她与他各抱心思,一时无语。他这样年纪,聪明俊朗的多了,但少有这般谦谦温和,玲珑周到的。他的为人行事,那一种大方样儿,她自忖都不能。她约他看戏看电影,分明未必喜欢,他却一一应了。每每言笑晏晏,面儿上滴水不露。她瞧了只觉疑惑。
“看那桃树,我只想到去年春游,去植物园玩儿,也见到这么一棵松树。青阳非要我们每人在那松树底下学道士菩萨,轮流照相。想想可真傻。”
他挑眉一笑。
她不知怎地,竟生出几分不甘。越性盈盈笑道:“要不下回我们去植物园玩儿?前年这个时候我去看过牡丹,花朵竟有碗盏那么大呢。”
他含糊应了句。
她心下一冷,并不显露,只微微抿笑。
远远飘来丝竹声。他与她寻过去,却是那边画廊上有人拉弦敲鼓,唱旧曲旧戏。约莫是苏州话,字眼缭绕,唱的什么也听不清白。
老戏里自有一种悠扬味道。他闲闲坐在廊边,倒很欢喜:“这氛围不错。”
她把心放舒坦了,看了一回廊额上的画。便倚着廊柱,与他对面坐了。大约是下午三四点钟。春阳潋滟,斜斜照入画廊。泼墨也似满目的金粉金沙傅着朱红阑干。他看向她,眉目间有些散漫的愁绪。那个长袖青底团花旗袍的女子在唱什么。她凝神听,越觉声乐密密如风雨。她在风雨深藏的宁静里,越觉面红耳热,心跳如捣。她回望进他的眼睛。
一时均默契地避开眼。
她敛心定神,仍旧笑说:“这廊子真好。画儿也好。换身古代衣冠,往这儿一坐,我们也是古人了。”又摇头晃脑,一团孩气,道,“我记得青阳也拍过古装照呢。就是这样的画廊,这样的桃花,她那身飘逸衣裳往那儿一站,活脱脱一个古典美人。”
“看你这样喜欢,怎么不也去照?”
“我不行。”她连连摆手,“青阳的模样儿本来就古典,照出来才有味道。我不行。我最怕照相。”
他扑哧笑了一声:“模样儿古典,这怎么说?”
她想了半天,只好说:“也不知怎么形容。就是模样儿古典嘛。”
“哦?”他淡淡一笑,道,“我倒没发觉。”
不知不觉走到一处临河的地方。人群摩肩接踵,如海如潮。一探,竟是个相亲的去处。他非要过去在人堆里挨挤遍,贪玩得像个小孩。她只远远立住望一望。河边碧柳如烟。她呆了一回,低眉笑了。遇见这么个牵系姻缘的好地方,她自然作五彩祥云的吉兆看。
旁的心思么。她想,那不要紧。
终于,他与她寻到郁金香的花展了。
她扫了一眼,有些不忍。错了花期,这花展只落得些美人迟暮的不堪。但一看,很有些游人。大抵一二分容颜还在,况品种繁多。他便爱计较各个品种。一边弯腰去读花名,一边品评鹅黄的如何,水红的如何,蓝紫的如何。她随着他四处转,说笑两句,并不认真看花。从前也是,他在一旁,她便心思全无,念念都只在意他。隔几年竟还是这样。那天去看《牡丹亭》,她一再转过脸看他。他途中打盹,她便看他打盹,偷偷好笑。但觉比戏文上演的还好看。
后来想想,她这样性子的一个人,见了他,即从清蒸蟹摇身化成桂花藕。蟹壳蟹脚都弃了,留下满盘的粉粉香香。这便是一物降一物。
她竟甘愿得很。
暮春天气,不意密云成雨。他与她避到一处廊檐下。面容尽显出狼狈来,檐外雨声渐渐,没奈何相视一笑。她私心底却觉快乐。留他在旁,风雨地都是蜜糖缸。只恨这雨不能长长久久。
他闷在这廊檐下,半日不语。她与他说话,他心不在焉敷衍两句。不知在想什么。
“怎么了?”她轻柔道。
他倒答得爽然:“困了。”
她默默好笑。想了一想,故意说起旧时朋友的八卦事。正说得眉飞色舞之时,他忽然看向她,道:“我爸妈一个劲儿催我恋爱。”
大雨如瓢。漫天漫地都是雨声。
廊檐是一只茧。
她忙忙敛起千思万想,如常笑道:“那很好。”
他一笑,并不多谈。只絮絮说了些别的。一会儿却问:“你怎么不找男朋友?”
廊外风雨,把阑干拍遍。
“我么,”她浑如梦游,吃吃一笑,“我不急。”
半日静默。
他忽又笑道:“你们几个,朱明啊,青阳啊,都是很好的姑娘。朱明早早过甜蜜日子去了。青阳应有一票人追她吧,怎么也不见动静?”
“那当然。我们青阳姑娘的行情可好了。”她竟有几分得意,“哪有那么容易追?”
“怎么个难追法?”
她瞟了他一眼,说:“冰美人嘛。”
“那倒是。”他点头道,“从前我朋友有很喜欢她的,但都不敢说。感觉这女孩很难接近。”复看向她,温声道,“你同她这么好,你看她是怎样的人?”
疾雨铮铮,分明断弦声。
她越性笑了。仰起脸,食指敲着下颏,思忖了一回。苦恼道:“哎呀,我也不知怎么形容。她看起来有些冷,又有些忧郁。但亲近之后,却是性子极单纯一个女孩。总之是百分百的好姑娘就是了。”
“你喜欢她?”
她笑道。话一出,暗自心惊,摸摸眼梢上竟都是笑。她的嗓音尖尖细细,如一只石燕忽地腾起,飞进青白色的雨天里去了。
“随便问问,瞎想什么!”
“别唬我。”她笑得眉目都化开来,“真喜欢那就去追。”又装模作样,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圈,嗽了两声,故作严肃,道:“放心,看你这样子,还是很有戏的。”抹脸一笑,又拍拍胸脯,豪爽道:“本姑娘支持你!”
她的这副躯壳仿佛都不是她的了。自然会笑,自然会说。她想这真好。恍惚又想到那年梅雨他的格子伞。又想到《牡丹亭》,想到她纵是离魂,也不能再去找他的。便决定不如作花妖,踏出这廊檐,自在檐外花圃里,摇身一变,变作灼灼灿灿花树一株,好吓他一大跳。
他一个白眼:“瞎说什么!”
骤雨初歇。
她回了魂。听他道“雨停了,回去吧”,便笑说好,音字清甜。此时此刻,倘有旁人摘得天上星子,她都不歆羡。
回去的路上,他步伐稍急。逛了这么久的园子,她的脚腕子直如刀割,又赶他的步子,越发不耐疼起来。一面却还在说植物园如何如何好。看他急促,却迟疑起来。顿住脚步,望着他的背影,竟不敢委曲。
他回过头来,隔着人来人往,看着怯怯的她,扬眉一笑,道:“那下回就去植物园好了。”
她惟觉圆满。
一晚上她都心思缠绵,一时痴笑,一时悲慨,一时又想园子里的花。不觉低眉吟道:“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心下忽突突地跳。凝眉思忖了一回。于是寄短信与他:“你可是真喜欢青阳?若真喜欢,说出来我倒可替你支支招。”
半日无回音。想想应是她多心了,这样草木皆兵,他大约也很无奈罢。她不由好笑,敲敲额头,且将心放妥帖了。一面喃喃道:“这‘赏心乐事谁家院’之后呢?”
念了三两遍,只是记不清白。正想着,短信来了。她一看——
“不瞒你,早就很喜欢了。一直不好说。你说我该怎么办?”
她攥紧手机,恍惚半天,自语道:“哦,原来是‘锦屏人忒看得这韶光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