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舍监周太太还要一张呢。” “不——你得先给我一张,好容易遇着你了。” 他看着她面红了。 “……可是周太太已经知道我照了像。” “这样,你再印一张给她?” 她点了点头,此时已经来到一所玻璃窗临湖的水榭。迎门靠窗一面大镜子,山色湖光,统统收揽在里头,她望到镜里自己和他的影子,不觉注目,忽听拨动水草声,一只小船摇过窗口,有人叫道: “老爷,太太,买莲藕吗?” 他带笑向外摇了摇头。 一个听差的穿着青洋缎的衣裤进来问: “老爷要喝茶吗?” “来一壶龙井,叫厨子开点心上来。” 听差去了。 她坐在临窗的左边笑道: “从前我们的小当差称呼你老爷,你就脸红,现在答应的多爽亮!” “惯了!在公署里他们还称呼大人呢!” 她望着南屏山说: “你来西湖后作过多少诗,一定不少吧?” “一首也没有,我那会作诗?” “你在北京的时候,不是天天做诗的吗?我不信你没有作。” “你不是说过作诗多半是无病呻吟吗?” “我觉得这样的一个诗人到了西湖,不留些吟咏,未免使湖山减色。” 她含笑看他。 “西湖专候今天这位女诗人为她加色呢!……我一天瞎忙到晚,那来工夫作诗?”他也笑着。 “怪不得我在《艺林》、《思潮》上头好久不见大作,还只道你不肯拿出来发表呢。” “那是供给教员和学生们那种闲人消遣文墨的……我那有什么闲空?”他说完仍旧含笑看她,她的眼望着窗外去了。 此时仆人送上点心来,他看见摆在她面前一个小碟上面有乌手指印,立刻叫住仆人: “眼睛瞎了吗?碟子这样脏都看不见,拿去!” 仆人把小碟拿去。 他又喊道:“煮一碗糖桂花栗子来!” 他随着把自己的碟子擦洁净摆在她的面前,仆人进来回道: “大师父说今天买不到嫩栗子,问老爷要另做什么点心?” “胡说,怎会买不着?我老早就吩咐他买,怎会买不着,真是混人!今晚上督办来,他就为着吃那桂花栗子汤。叫他赶快去找去。赶快去,时候不早了。” 听差“是是”答应着走了。 他回过头来见她正对着西泠桥出神,他说: “随便用点吧,这糖莲子没有什么吃头。” 她默默的喝了两口汤,说: “也不错。从前你使唤那个老王,现时还在你那里吗?” “他没跟我出京,可是今年春天我从北京叫了他来,只做了一个月。他那老家人的架子可真大。那天我只说了他一句,他便跟我告长假了!” 她默默望着南屏山一会说:“雷峰塔倒的时候,你在杭州吗?” “在杭州。塔倒的第二天,我去看了,许多花子穷人去那边捡东西,捡出好几百卷经来,这经卷是盖在塔的墙里的,有一千多年了。头一天我们一块钱就买几卷,第二天就有人收买,立刻就长到一块钱买一卷,第三天便长到十块。听说现在京城里卖二百块一卷呢。” “你买了没有?” “我只买了二十多卷。” “你有没有送一卷给云中老先生?这回雷峰塔倒后,他还作了三十首诗追悼它。你总念过的罢?” “我真应当送他一卷,怎样把他忘了,可惜现在我的都给张督办要去了。将来有机会再买罢。” 点心已经用过,早有下人捡走。 他站起来喝茶,她说: “这后窗的竹影真真可爱。” “你这样喜欢竹子,什么时候到云栖看看去。” “我去过云栖了,竹子真好!——听说西溪的更美。走不完的竹林子,你还记得你说过要领我去逛西溪的话?” “怎不记得!我还说若是逛西溪,我跟你去挑行李呢。那天我们俩还在天坛的大柏树底下一边走一边谈话,不知不觉走迷了道,后来伯母要回去,好容易才找到我们。云栖的竹林真有些象那柏树林子,什么时候我们去那里走走去。还有一个地方你从前也说要去的。” “那个地方?” “孤山。你记得那天下大雪,我上你家去,你们房里的梅花开得正好。我们俩坐在窗户口望着雪发愣,你说什么时候你要去孤山画一幅梅花带雪的景送我,我还答应了去收梅花上的香雪跟你沏茶慰劳呢?那时的光阴真是寸寸是黄金……去年我同一些朋友到烟霞洞正遇到下雪,几十棵梅花都开了,他们在房内打牌,我一个人站在梅花底下,足足发了半天愣。他们笑我是林和靖,迷上梅花了,那知道我是因为想起我们那回的谈话。……” 她象不好意思看他的样子,站起来望就窗外说: “谈起西湖名胜来,十天也说不完。……” 她低头看看手表, “天不早了,我该走了。” “才过四点,早呢。好容易才遇到,再多坐会儿。” 他赶紧说。 “回到学校也就不早了。” 她还是要走的神气。 “早呢。四年不见,见面谈不了几句话就要走,好意思吗?” 她不得已重复坐下。 他说: “坐近窗口,不怕风吗?……你真是太瘦了。” “岂止瘦了,也老了。”她摇了摇头这样说。 “那里老得这样快?……学校的饭食还好吗?” “还不错。” “你的功课怎样,教多少钟点?” “一礼拜廿八点,功课倒不算难。” “唉哟,廿八点——太累了罢?薪水还够用吗?” “也就对付罢。” 他沉思一会说:“我看你实在太累了,但是小学教员都是这样的。我知道你是不肯叫人帮助的,要不然……我看你还是离了学校教馆好些。前几天盐业银行钱经理托 我们找一个好先生教他的姨太太,功课很轻,薪金又厚,只是你一定不肯去的。” “你看我真的那样没落儿了吗?” “我知道你一定不情愿的。……清和坊王家有两个小孩要找一个先生,她们俩倒很可爱的,你推了学校的事去教那边怎样?” “不行的,我不能半道儿甩下我那班学生就走。况且他们对我都很不错。” “别太忠厚了,累坏了没有人替得你的。” “我如果辞职也得等到年假,半途走了也对不住校长。” 他叹了口气说: “你这样子,我就怕你会累出病来!” 此时一个仆人送一盒牌来,她笑问: “你现在也会打牌了?” “不会也得会。现在请客,没有牌,是不成事体的,今晚又得闹到半夜,明天我四点还得起来修改两个电稿,督办说,早上就要发出去。” “这样的日子,也不见得比我不累!”她轻轻的吁了吁,方才在花神亭上的冷气阵阵都回到心上了,她还象仔细赏观潮堤的晚景。 他站起在房内走了两个圈子,一会站定,一会又走,脸上显出有话不知怎样说的神气。末了他仍旧坐下微笑问: “我问你一件事,你肯告诉我吗?” “我知道的吗?” “你知道的。” “什么事?” “你真的相信我已经结婚了吗?” “有人这样说……” “怪不得你许久不给我写信。现在你知道传错了吧?” “现在……”她此时听见风吹来远远的晚钟声,急说: “唉呀!天真不早了。晚经都开坛了,太阳也快下完了。” 她站起来拿东西要走,他现出很不安的样子,说: “我还有许多事告诉你,再多坐会儿?” “太晚了,我们改天再谈吧。” “改天也好,但是你得留下方才你答应给我的东西。” “什么东西?” “那张像片,你得留下。” “……那张我已经答应了给周太太了。她过几天要到武昌去。” “你方才答应先把这张给我,再印张给她的,怎样心变得这样快呢?” 她微微笑了笑,眼望着窗外。 停了一会,说道: “那个雷峰塔在那里站了一千多年,现在不见了……” 他愣了一会,末了说: “什么时候洗一张给我,我求你。” “改天洗了再送你吧。” “咳,又得等到什么时候!” 她拿着东西往外走道: “我真该走了,你的客人也快来了吧?” 他送她走到湖边小船上,问: “那天我可以去见你?” “请你随时通知我吧。” “你穿的少不少,不凉吗?” “不凉,我来的时候,天也一样凉的。” 摇船的已经将篙点着临湖的石磴,慢慢的船已离岸了。 “再见!”他摘了帽子望着湖船。 “再见。” 她望着西泠桥边的杂树出神。凉秋的晚风散吹着她额前碎发。 南北高峰的苍翠,渐渐被紫灰的暮云笼住,夜雾渐渐飞上峰头,倒在湖里的影子,已由模糊的一片灰色,变到鱼白灰色,与别部的湖水不分了。她的船出了西泠桥的洞子。 他呆呆的望着湖水,一会儿忽然想起事来,急忙走到厨房那边问: “厨子,买到了桂花栗子没有?一会儿客就到了。” 五,七,十四 (初载 1925 年 8 月 1 日《现代评论》2 卷 34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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