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山海关

剩翼

　　前几日就听说“山海关”汽水要重新上市，和家人朋友们一直等，到今晚，竟让我在家门口的小便利店里找到了，慌忙买了两瓶，连几乎从来不喝碳酸饮料的太太也急着要尝尝。

　　不是天津本地人恐怕不太清楚，山海关汽水厂始建于1902年，是中国最早生产汽水的企业之一，我刚上高中的时候，我朝兴起了一波多快好省地向外企出售国企的改革高潮，“山海关”成了可口可乐公司旗下的品牌，与可乐、雪碧、芬达一起卖了些日子，但不久，就见不到了。

　　这次重新抛头露面，4元1瓶，瓶小了，全倒出来甚至不满一个普通的MARK杯，记得以前的山海关，大瓶儿，汽儿也足，喝半瓶已经顶得不行了，而且只要1元钱，所以天津本地人，就像印度人对待好莱坞影片一样，要喝桔子味汽水，绝不会买类似口味的芬达，也可能正因为如此，可口可乐才不得不把山海关请下历史舞台。但这一次回归还是用玻璃瓶，瓶子可以退1元。在这个塑料包装满天下的时代，退瓶儿这件事儿倒是可以让人找回一些旧时代的感觉。

　　最关注的，当然是味道了。太太说，不像是儿时的味道了，以前的更甜，桔子味更浓。我笑笑不语，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品。儿时的山海关又是怎样的味道呢？我们真有把握能够记得起二十多年前的那种味道么？或许，我们只是因为怀念得太久，产生了某种“情结”，而过高的估计了“她”以前的味道？

　　我记得自己最后一次喝山海关的情景。我刚上高一，有一日放学早，突然想回初中母校看看，就骑自行车，猛跑了10多里，刚好赶上那边也放学，一些留在母校上高中的老同学正在陆陆续续回家，那时候的三位好朋友，一个梳两个随风摆小辫子小姑娘，一个短发戴林无敌式眼镜的小女生，还有一个总是仰着下巴走路，又常常陷入迷思、说一些别人似懂非懂的话的男孩子，恰好都遇见了。正是热季，四个人就在路边摊上买了山海关喝，一边笑着聊一些其实不怎么好笑的各自学校的所谓新闻，中间，那男生还说了一句：现在喝汽水，就得喝山海关，真爽啊，（量）又多，还特别凉，从喉咙到肚子，一条线都是冰凉的啊。什么雪碧啊，什么晶晶亮透心凉啊，差远了啊。

　　现在想一想，那一次竟也是我们四个最后一次聚在一起。两个小辫子的姑娘现在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眼镜小女生成了满口大天津话的标准天津大娘们儿，那个男孩子已经不知所踪。母校周边全都变了样子，那条我们曾经停留的路，喝汽水聊天的路，早已经找不到了。

　　2012年的时候，我去中科院心理所听课，老师说，以前有个学生，非要做一个味觉的实验，老师也帮着弄，结果多少次就是做不出来（实验未能证实假设，实验组和对照组未能获得显著差异，就叫做“没做出来”），因为味觉这东西太难控制，每个人的感觉不一样，同一个人不同时间的感觉也不一样。

　　老师的说法也许是对的。我们对像味觉这样复杂事物的记忆，真的会有那么准确么？又或许我们记住的，并不只是单纯的味道，那时的味道，更多的与当时的情境，当时的人物综合在一起，那时的伙伴，那时的笑语，那时的炎热，那时的路边摊， 与清凉的桔子汽水或为背景，或为对象，一起不分彼此地写入了记忆。

　　所以，我此时所评估的，也许不只是汽水的味道，而是下意识地连同汽水当时所处的情境一起做了比较，今非昔比的，也许只是我们所处的时空和时空里沧桑变化的他人，还有我们自己。

　　纳兰性德总是念叨，“人生若只初相见”，如果时间就永远停留在那初初相见美好，不去经历沧海桑田，等闲变故，那该有多好啊。可是，他或许并不清楚，人的记忆也许并不像儿时存放私家玩具的盒子，过了多少年，拿出来还是一样的。我们的记忆事实上包含了太多事后的补充与权宜。几百年后的阿兰·罗布·格里耶却看得清楚：“记忆属于想象。人类的记忆并不像计算机那样记录所有的事情；它属于想象过程的一部分，有点类似于创造发明。”回忆的“组织”也许并非为了提取过去，而正是为了理解现在。往往不是记忆创造了叙事，而恰恰是叙事创造了记忆。如果过去不是那样的美好，为什么我会恋恋不舍，不可自拔呢？所以，过去注定是美好的吧。纳兰君念念不忘的“昔人”，实际上是怎样的呢？如果时间倒转，我们作为穿越的旁观者，会不会觉得这位南宋之后一人耳的词人有点夸张？

　　白水兄在他的作品《蝴蝶》中写到过这样一个情节，他来到久未谋面的、旧日钟情的女孩子门前，想要叩门，但思量半晌，终于还是放弃了，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去。白水兄这个决定是对的。歌中唱到：相见不如怀念--只因为相见几乎注定是不如怀念，美好留在记忆中，于是便永远美好，美好若与现实和当下相遇，结果就难以确定了--你无法左右岁月杀猪刀的力量，同样也难以控制自己是不是无意中美（丑）化了过去的那些存在。

　　经历了繁华一梦的曹雪芹曾困顿在京郊的山野。十年时光，一字一泪，写他的自传性质的石头记。今天我们都知道，文学创作当然要有些手法，不能等同于忠实再现，但抛开这些艺术创造的必然因素不谈，还是可以怀疑曹先生的记忆也未必有那么准确，黛玉的原型可能未必如他所写的那么美好，赵姨娘也未必是那么不堪，时光可能使得你曾爱过的人更加的可爱，也可能使你恨过的人更加可恨。正因为繁华梦碎，从高山直落谷底，所以更加怀念以往的美好，也更加厌恶以往的丑恶。如果以往的爱人并非那样美好，如果以往的仇敌不是那样可恶，那么我如今这样的境遇，我如今这样的心情，就会变得不能解释。我的叙事与我的记忆是那样的吻合，以至于我的记忆一定是准确的，是的，过去一定如此。

　　老版《挪威的森林》序言中，某君对男主人公渡边做了一个有点滑稽的批判，说从小说的开头部分来看，他人到中年，最终也没能和绿子在一起，可见用情不专，资本主义社会的青年人这种始乱终弃的作风是不值得学习的。我却觉得，当直子以自毁的方式将自己最美好的形象定格于渡边的脑海之时，绿子就从小说开始时必要的配角变成了可有可无的附属品，而渡边也因此注定一辈子要做那仅剩的一个“无人岛上光屁股长大的孩子”，如果他娶妻生子，就算不考虑还有没有村上春树这部作品，渡边的人生也会变得无法解释，可以想见，渡边只可能用后半生不断地将直子的记忆变得更加美好，而对绿子则可能只是偶尔想起，或者渐渐淡忘吧。形影相吊的人生，同时也正是对他自己过去记忆最好的强化剂。

　　说到底，我们的记忆只是一个综合体，既有过去的事实，也有过往的情境，经年累月的知识经验、此时此刻的情绪情感与种种的事后推理，尽管这一切的改变，常常并非我们有意为之。

　　记不记得？我们的父辈，在我们正值青春年少的岁月，常常责备我们不晓事理，懒惰，浪费，无知，叛逆……,如今，我们这一辈大多数也有了孩子，也许等到他们到了青春期，我们也会用同样的话语责备他们，也许成熟使我们变得“聪明”了，我们的父辈，还有不久之后的我们，低估了自己在同样年纪种种不堪品行的程度，如果比较绝对程度，也许确有差异，但这种差异是受当时的社会情境限制的，相对当时的情境，父辈的那种不堪也许比我们，我们也许比我们的孩子，有过之而无不及。所以，也许该记得，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欢乐与愁苦，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进步与问题，他们面对的和我们所面对的不尽相同，乃至大不相同。

　　然而，现在看我这篇小文章的朋友，你们有没有想到，既然人的记忆原来竟是这么一个古怪的系统，那么我们是不是竟然不能记得真正的过去，难道在时光的流逝中，我们所做的竟然只是不断调整自己的记忆，从而使得我们的经历成为一种流畅的叙事？真的很不幸，从进化的角度看，这很可能是真的。高更有一幅画，名叫《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我们到哪里去》，三个貌似很重要的问题，但从进化的角度，重要的，只是我们可以“向前去”，我们拥有的心智，最主要的功能就是认识我们当下所处的境遇，推测将会发生什么，并以此调整我们过去对自己所处境遇的认识，为了保证物种延续这个第一要务，相比过去发生了什么，人更需要知道当下和未来。因此，人的记忆的这种特性，具有适应意义。

　　话说回来，如果承认人总是下意识地调整自己的记忆，那么我上面的叙述，尤其是那些多年前的往事，又有几分可信呢？由此看来，我在不知不觉中就完成了许多作家处心积虑的所谓“不可靠叙事”。

　　“要给宝宝喝一点么？”

　　“喝吧。”

　　“对，让他也记得爸爸妈妈儿时喝的汽水的味道。”

　　……

　　“怎样？好喝吗？”

　　“……辣--”。

　　许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的时候,奥雷良诺·布恩迪亚上校一定会想起父亲带他去看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多年以后，宝宝你是否还会记得父母给你尝山海关汽水的那个晚上？



　　2014/8/9
　　草于津门

寒凝

有了心理学的底子就是不一样。

“山海关”，对于北京河北这一带来说，就是“北冰洋”吧。

远风

记忆中有很多是自己根据心愿虚构的。

古小即

传统北京饮料，似乎还有一种叫黑加仑的东东，我喝过，味道不赖，适合配着卤煮火烧喝。

 

记忆被调整，是一个方面；记忆牢靠地、精确地对应于过去，则是另一个方面。

 

正如白水兄不敲门是一种可能性，敲门也是一种可能性。

剩翼

原帖由 古小即 于 2014-8-14 21:48 发表 传统北京饮料，似乎还有一种叫黑加仑的东东，我喝过，味道不赖，适合配着卤煮火烧喝。   记忆被调整，是一个方面；记忆牢靠地、精确地对应于过去，则是另一个方面。   正如白水兄不敲门是一种可能性， ...

小即兄是说记忆也可能牢靠地、精确地对应于过去是么？我以为这个要看到什么程度，100%的精确与牢靠是没有的，最简单的一个事实是人的注意是有限度的，人在任何一个时空瞬间，注意只能集中于少数事物，这类事物最后得以进入工作记忆乃至进入长时记忆，而同处于这一时空的其他没被注意到的事物就被过滤掉了。津巴多和他的同事们做过一个实验，一群大学生在操场上聚精会神地玩传球游戏，之后工作人员偷偷地放了一只黑猩猩进去，就在玩传球的圈子旁边溜达，最后走开，事后问参加实验的大学生注意到什么不寻常的现象，结果竟没有一个人注意到，很多人直到看到工作人员的录像前，都坚决否认曾经有过什么异常。

所以，要是说过去进入记忆的部分可能会比较忠实地被还原，那么我是认可的，但100%还原过去是不可能的。此外，就是通过注意进入长时记忆的事物，也要看时间长短和复杂程度还有这个事物对当事人的意义，较为复杂或者间隔时间较长的事物，一般来说，也无法被可靠忠实地还原。

敲门的那一段，本来我还想写一点儿其他的，后来因为和白水兄敲门联系起来不太好，就没写。其实就是一个目击者的证言是否可靠的例子，影视剧甚至生活中都不少见，比如你可能经常会听到看到这样的情节：有很多目击者看见嫌犯从被害人的住处走出来，然而，也许大家看到的只是一个和白水兄一样，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走开的无辜者，之所以目击者坚信他从被害人住处走出来，这里面目击者的记忆中就有着他们自己的事后推理。

小即兄提到的黑加仑我小时候也喝过，和后来出的黑加仑饮料可不是一个味道，倒是有点类似于可乐，后来的黑加仑则像葡萄汁。

欧阳柳

前段时间收拾东西 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一年级时做过的一件混蛋事 这件混蛋事我过往想起时 往往轻描淡写 一笔带过 但那天重新站回记忆里感受了一下 发现这件事情真的很混蛋 我之前的轻描淡写完全经不起推敲 我犯下的过错也无从弥补 我可能无意中给别人造成了一生的伤痕 以至于我为自己后来遭受的一些不好的事情都感到活该 总之 在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我的心真的狠狠地往下掉了一下 原来有些过去比想象的要沉重得多 [ 本帖最后由 欧阳柳 于 2014-8-15 16:51 编辑 ]

欧阳柳

之前看到朋友圈有人赞叹山海关的回收瓶子的情怀 我还以为是一个新出的品牌 原来是有过去的牌子啊

北冰洋我是近两年才知道的

味道还不错

前几天在街边吃凉皮 要了一瓶北冰洋 正好也是带走4元 如果在那喝留下瓶子就是3元 喝过带走归还瓶子的话可以换1元 跟LZ说的山海关是一样的

我童年的饮料 也就只有健力宝了

剩翼

原帖由 欧阳柳 于 2014-8-15 16:45 发表 前段时间收拾东西 忽然想起来小时候一年级时做过的一件混蛋事 这件混蛋事我过往想起时 往往轻描淡写 一笔带过 但那天重新站回记忆里感受了一下 发现这件事情真的很混蛋 我之前的轻描淡写完全经不起推敲 我犯下的过错 ...

无从得知小柳你说的这件事情的细节，可能确实如你所说，这一个错误造成了如此可怕的后果。不过也可能事情既不是无所谓，也不是那么严重，记得莫泊桑的《项链》么?

此外，站在理性的角度，为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而背负一生的负担，哪怕只是心里的负担也是不明智的。过去无法挽回的失误是一种所谓“沉没成本”，你今后如何决策，这种成本都不会变回没有付出的状态，所以不该对你未来的任何抉择有任何影响，比如，你贪便宜买了个不能退换的商品，发现极不好使，简直是一种折磨，那么最好的办法是扔掉再买个好的，不要执着于我已经花了钱，总想着是不是还要忍受那种折磨。

剩翼

原帖由 远风 于 2014-8-14 14:09 发表 记忆中有很多是自己根据心愿虚构的。

远风兄说的是。和文学虚构有点差别的是，这种虚构往往是人在无意识之中完成的。

欧阳柳

原帖由 剩翼 于 2014-8-16 10:33 发表 无从得知小柳你说的这件事情的细节，可能确实如你所说，这一个错误造成了如此可怕的后果。不过也可能事情既不是无所谓，也不是那么严重，记得莫泊桑的《项链》么?此外，站在理性的角度，为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而背负 ...

谢谢剩翼兄的开导！

相比负疚，我其实是在切合主楼里的话题，即记忆的欺骗性，那次忽然间的灵光一闪，是帮助了我重新审视了记忆，但是我还是可以做到“悟以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