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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学] ZT秦晓宇:凉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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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1 15:09:57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二零零零年九月,二十八岁的马骅写了一首《豆腐酸了》。像大部分新诗一样,这首诗也是自由体,并不遵循程式化的节奏模式,但在形式上又有一些刻意的设计。譬如每节的诗行数以一种层递式结构来安排,具体来说就是全诗共九节,各小节的诗行数依次为:一二三四五四三二一,有种逐级递增又层层削减的视觉效果;与此同时,“天起了凉风”、“行走”等语词在诗中反复出现,贯穿始终,营造了叠语回旋的节奏感。那么,这些仅仅是形式主义的装饰设计呢,还是说具有罗兰·巴特所说的“形式之责任性”?如果是后者,其意图何在?

  《豆腐酸了》书写了文青生活的一个典型场景:夜饮。三五诗友,锦瑟华年;苍蝇小馆,街边排档;把酒论诗,妙语胡言;通脱放诞,直至深夜。马骅十分熟悉甚至擅长这种在文学史上也算渊源有自的生活,很长一段时期也陶醉于此。尤其在他作为筹建人之一供职于北大“新青年”网站的那三年里,更是频频出入啸聚于该网站的各路新锐文艺人士的酒局中。不过至迟在写这首诗时,他的心态起了变化。表面上看,他依旧招摇诗酒,不问醉倒谁家;但一种冷冷的自我审视的态度随之潜滋暗长,针对文青生活及其所派生的诗歌,这种反省与批判意味就像“凉风”一样,随着人生季节的夏秋更迭应时而起。在本诗结尾处,这种意味表现得非常明显:
  天起了凉风,凉风在月光和树杈间
  行走。皮蛋下的积雪一片黯然,在明灭间
  突然溶化。


  天起了凉风,残存的暑气执拗地在唇齿间
  行走。残雪在消逝中发出了声音:


  “豆腐酸了。”
  

       本诗结束于吃皮蛋豆腐的情景。“积雪”、“残雪”即喻豆腐;“一片黯然”逗漏了诗人的心境。已近而立之年,虽然热烈的青春意气(“暑气”)仍“执拗”于歌吟的“唇齿间”,但与“暑气”相对、呼应凉风之冷意的“残雪”已发出一个讽刺、批判的声音:“豆腐酸了。”豆腐因露天久置而变酸,一如年华在风花雪月中虚度,一边写下“酸”的诗文。“酸”在宋元杂剧院本中与“孤”、“旦”并列,指称秀士一类角色,它自宋代以来便是青年文士及其风格的蔑称,迄今仍是描述文艺青年通病的有效标签。例如“一片黯然”这样的表达,就是一种细酸的文青腔调,受制于此的马骅希望从这种风格中挣脱出来。在那篇讨论“七零后”诗歌的《断想或质疑》中,马骅指出:“现在仍然活跃着的、从八十年代延续下来的后朦胧诗人无不是跨越了年轻时代的‘青春期写作’而经历了一些巨大的转型后存留下来的。”乌飞兔走,他终于也到了该考虑生活和写作的转型问题的年纪了。
  因此“天起了凉风”等语的重复,是对某种氛围与心境的不断提醒和强调,也是转变的先兆。而从修辞层面讲,则是一种引言加改写式的用典。《圣经》中,在向亚当、夏娃发出诅咒并将其逐出伊甸园之前,上帝是这样出场的:“天起了凉风,耶和华上帝在园中行走。”诗酒招摇的青春一如伊甸园中的浪漫时光,而马骅“越来越讨厌那些自绝于现实生活的艺术家的浪漫传说,并引以为戒”(《青春》)。年近三十之际,“凉风”不断袭来,他似乎开始酝酿一场自我的放逐,就像人类的始祖,失乐园后才开始真正的生活:“终身劳苦”,“汗流满面才得糊口”(《创世记》3:17-19),同时又“诗性地栖居在大地之上”。我想这些才是马骅用典的深意。

  马骅所征引的和合本《圣经》展示了一种颇具特色和魅力的白话文,既多少有别于当时的官话口语或报章白话文,又因不使用文言而较成功地避免了儒释道语义的渗透,做到了对原文更大程度的忠实。不过两者也有“同质性”的一面。实际上主持译经工作的西方传教士也好,其中国助手也好,好多位都有相当程度的国学功底,即使他们极力反对“旧瓶装新酒”,中国古典文学与文化的因素也会潜入译文当中。譬如“天起了凉风”,这样翻译恐怕是受杜甫《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的影响(老杜则化用了赵飞燕的《归风送远操》“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忘”)。和合本主要以一八八五年版的《英文修订圣经》(English Revised Version)为蓝本进行翻译,同时参考了中西诸多版本。在希伯来文《旧约》原典中,“凉风”所对应的词语为“??? ????”,直译过来就是“白天的风”,其中“???”含义丰富,可表示气息、风、神的灵等,但此处应取风义;而《英文修订圣经》处理成“in the cool of the day”,其他英译本也有译作“breeze of the day”、“breezy time”或“at the time of the evening breeze”。如果中译呈现出“晚凉”、“凉爽”、“凉快”、“微风”等意思,似与上帝发出第一个诅咒与惩罚的上下文语境不符;若译成“冷”、“冷风”又与乐园情境不谐。而“凉风”这种初秋微冷之风(《周书·时训》“立秋之日,凉风至”),经由杜甫等诗人的精彩书写,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已然成为不祥或苦涩的命运(转机)之感的象征。这大概也正是和合本《圣经》的译者们以及马骅标举“天起了凉风”的深层原因。
  为杜甫所追怀的李白也写过凉风诗,《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在这首诗中,李白像写《豆腐酸了》的马骅一样,隐在了自然物象后面,托物以抒情,他的心情经历了从落寞惆怅到开怀畅饮又复归落寞的整个过程,《豆腐酸了》的层递式结构可以模拟登岳阳楼的李白或年近三十的马骅的燕饮心态轨迹。离京前一两年和朋友们聚饮时,马骅每每会用逐渐加深的醉意、自编小曲,以及穿插了各种驳杂生僻知识的妙语和争论把酒局带向高潮,再喝下去他会陷入沉默,然后不打招呼就走掉了,像一阵凉风。但如果说《豆腐酸了》这种形式感的象征意义仅限于此,也并不妥当,联系《豆腐酸了》之题旨,它更有可能指向对青春年华本身的隐喻。青春总有它的开始与发展、高潮与回落,以及“在消逝中发出”的尾声。
  马骅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筹划准备那个“巨大的转型”。二零零三年初他辞去“新青年”网站的工作前往云南德钦明永村,在梅里雪山脚下担任起二十几个藏族孩子的义务教师。授课之余,他参与了藏地民谣的采风整理和藏族传统仪式的录制保存工作,还协助当地制定《明永村规》、《雨崩村规》,并撰写了关于卡瓦格博峰周围近百座神山的考察报告。他和孩子们一道修葺厕所,开垦菜地,兴建浴室和篮球场,上山捡拾游客丢弃的不可降解的垃圾。村里没有上下水,日常饮用水全都取自山上的雪水,买菜则需要到四十公里外的县城,日子虽然艰苦,倒也乐在其中。在这个过程中马骅的诗风也随之一变,写下了遥遥应和着伟大的山水诗传统而又别开生面的《雪山短歌》。威廉·狄尔泰说过:“诗的问题就是生命(生活)的问题,就是通过体验生活而获得生命价值超越的问题。”在雪山、藏传佛教、朝夕相处的孩子、艰苦与辛劳的作用下,马骅矫正了那种唯我主义的艺术倾向,以及过于迷恋情绪和修辞本身的文青之“酸”,用笃实朴素的体验来激发语言的活力,努力和不是比喻的世界重建一种明澈、坚实的关系。但这一切都被一个喧腾而悲怆的新闻事件打断了。
  二零零四年六月二十日,去县城购买粉笔的马骅回村途中遭遇交通事故,他搭乘的吉普车坠入了湍急的澜沧江,成百上千的人闻讯后自发地展开搜救,但最终一无所获。虽然筹划了很久,但马骅没有向任何朋友透露他准备去明永支教的决定。离京前夕,他为自己写了一首送别诗《在变老之前远去》,后来有一部纪念并误读马骅的话剧便以此为名。这首诗开篇就是:
  知了在树上一叫,天就凉下来

发表于 2014-9-11 16:02:35 | 显示全部楼层
我似乎对其中的转型感同身受。后来,对我来说,不是“豆腐酸了”,而是我自己下到厨房,在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之间,煮一碗豆腐汤。不再浪漫,不再文艺(或者说某种典型的文艺),不再沉湎于遥远的想象,甚至所有理论,所有观点,所有大而玄虚的问题,都任其自然,漠不关心。这样的变化,不能说好,也无所谓坏,只是这样发生了。转变,一开始是由于对日常的厌倦,最后又回到了日常。其间的过程,只是像一团火焰,烧得更红,或更青,谁知道呢。 [ 本帖最后由 行香子 于 2014-9-11 16:1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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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1 22:00:35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行香子 于 2014-9-11 16:02 发表 我似乎对其中的转型感同身受。后来,对我来说,不是“豆腐酸了”,而是我自己下到厨房,在锅碗瓢盆,油盐酱醋之间,煮一碗豆腐汤。不再浪漫,不再文艺(或者说某种典型的文艺),不再沉湎于遥远的想象,甚至所有理论 ...

 

你的转型炒鸡棒,在微信看你发的照片,食指大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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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1 22:12:45 | 显示全部楼层

读了胡老师的转帖,又去找来了原诗,发现诗歌的解读真的需要“天赋”或者是“体验”,除了最后两小节经过解说能明了之外,其他的部分大部分都读不大懂,好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看得见又看不见。


顺手贴原诗如下:
 

豆腐酸了

 

 

 

 

天起了凉风。

 

暑气在午夜细密的脉络里

行走。

 

天起了凉风,溅出街道的轮胎

在折叠桌上的酒瓶间

行走。

 

天起了凉风,目光在漆黑的花园里

行走。废弃的古木在寥落的

老处女的注视下抽出

新黄的指甲。

 

天起了凉风,少年们的流言蜚语在参差的杯盘间

行走。寒风带来的暖意

仿佛涂了油漆的黑发

发不出一丝光亮,即使在

被奔放的谣言与杜撰击倒之前。

 

天起了凉风,一群新出笼的杂色鸽子在起伏的黑影里

行走。满地细碎的月亮

仅够用来果腹,仅够用来

支撑尚未摊开的双臂。

 

天起了凉风,凉风在月光和树杈间

行走。皮蛋下白色的积雪一片黯然,在明灭间

突然溶化。

 

天起了凉风,残存的暑气执拗地在唇齿间

行走。残雪在消逝中发出了声音:

 

“豆腐酸了。”

 

 2000.9.15

 

[ 本帖最后由 小白杨 于 2014-9-11 22:1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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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1 22:19:28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古小即 于 2014-9-11 15:09 发表        威廉·狄尔泰说过:“诗的问题就是生命(生活)的问题,就是通过体验生活而获得生命价值超越的问题。”在雪山、藏传佛教、朝夕相处的孩子、艰苦与辛劳的作用下,马骅矫正了那种唯我主义的艺术倾向,以及过于迷恋情绪和修辞本身的文青之“酸”,用笃实朴素的体验来激发语言的活力,努力和不是比喻的世界重建一种明澈、坚实的关系

 

这里不知道作者秦晓宇想说什么,黑体字的部分是怎么连在一起的。

 

有点担心自己,连解读诗的文字都读不懂了,还怎么能读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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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1 23:20:56 | 显示全部楼层

回复 5# 小白杨 的帖子

看不懂说明你不“酸”,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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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9-12 15:40:44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小白杨 于 2014-9-11 22:00 发表  你的转型炒鸡棒,在微信看你发的照片,食指大动!
呀,你看见啦?我都不知道耶。
至于转型,对我来说,真的无所谓好与不好。在似乎最该批判过去的时候——之前我一和朋友抱怨,她就说,你现在就是活该,谁叫你大学玩儿啦。就是这个时候,我大不了俯首帖耳,说,是是是。也就算了。我自己不去批判。那时太快乐了,简直能飞上天。金粉金沙的年月。往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日子了。纵快乐,也是另一种快乐了。
顾城说,命运不是风,来回吹,命运是大地,走到哪里,你都在命中。
我觉得,把命运换作生活,也一样。怎么走,走到哪里,都在生活里。
”三五诗友,锦瑟年华“,不是生活么?半部《红楼梦》写得那叫一个辉煌。转变,不过是从一段路,走到另一段路。我只能说,每一段路都认真在走,并珍惜时时刻刻的可爱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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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4-9-19 01:48:30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小白杨 于 2014-9-11 22:19 发表  这里不知道作者秦晓宇想说什么,黑体字的部分是怎么连在一起的。  有点担心自己,连解读诗的文字都读不懂了,还怎么能读诗……

 

啊,这里的话不算太难懂啊,通俗地说,就是一个人丢开文艺,投入生活啊。因为生活才是最博大的文艺。“不是比喻的世界”,这个说法挺好的,比喻的世界,就是修辞的世界、表述的世界;而“不是比喻的世界”,就是实在的有质感的生活。

我一年前在水云间写过一段话,和秦的意思有些像:


我们所构造的精神层面的东西,和现实的坚硬残酷对比,显得特别虚弱。记得金庸曾在《倚天》后记里写到,他在小说里写丧子之痛的时候还没有真的经历过丧子之痛,等真的经历了,才发现自己写得太过于轻飘了。再例如,一个陶渊明研究专家,在研究时可以很超脱,但切实地经历了现实中的死亡,可能就再也无法陶渊明了。言辞不免是夸张、浪漫、虚饰的。一个人在诗里很轻易地就写出“溺毙”两个字,可是如果他真的亲历过溺毙事件,才能真正明白这两个字的分量。禅宗公案里说,钵里饭,桶里水。大概强调的就是精神幻象之外的实在。这层实在才是我们真正面对的难题。由此,佛教并不是知识对象,而是源自于实际与疼痛的行动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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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4-10-27 15:54:29 | 显示全部楼层

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割裂呢?是本来就是两回事情,还是我们没有能力、没有勇气去融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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