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诗结束于吃皮蛋豆腐的情景。“积雪”、“残雪”即喻豆腐;“一片黯然”逗漏了诗人的心境。已近而立之年,虽然热烈的青春意气(“暑气”)仍“执拗”于歌吟的“唇齿间”,但与“暑气”相对、呼应凉风之冷意的“残雪”已发出一个讽刺、批判的声音:“豆腐酸了。”豆腐因露天久置而变酸,一如年华在风花雪月中虚度,一边写下“酸”的诗文。“酸”在宋元杂剧院本中与“孤”、“旦”并列,指称秀士一类角色,它自宋代以来便是青年文士及其风格的蔑称,迄今仍是描述文艺青年通病的有效标签。例如“一片黯然”这样的表达,就是一种细酸的文青腔调,受制于此的马骅希望从这种风格中挣脱出来。在那篇讨论“七零后”诗歌的《断想或质疑》中,马骅指出:“现在仍然活跃着的、从八十年代延续下来的后朦胧诗人无不是跨越了年轻时代的‘青春期写作’而经历了一些巨大的转型后存留下来的。”乌飞兔走,他终于也到了该考虑生活和写作的转型问题的年纪了。 因此“天起了凉风”等语的重复,是对某种氛围与心境的不断提醒和强调,也是转变的先兆。而从修辞层面讲,则是一种引言加改写式的用典。《圣经》中,在向亚当、夏娃发出诅咒并将其逐出伊甸园之前,上帝是这样出场的:“天起了凉风,耶和华上帝在园中行走。”诗酒招摇的青春一如伊甸园中的浪漫时光,而马骅“越来越讨厌那些自绝于现实生活的艺术家的浪漫传说,并引以为戒”(《青春》)。年近三十之际,“凉风”不断袭来,他似乎开始酝酿一场自我的放逐,就像人类的始祖,失乐园后才开始真正的生活:“终身劳苦”,“汗流满面才得糊口”(《创世记》3:17-19),同时又“诗性地栖居在大地之上”。我想这些才是马骅用典的深意。 马骅所征引的和合本《圣经》展示了一种颇具特色和魅力的白话文,既多少有别于当时的官话口语或报章白话文,又因不使用文言而较成功地避免了儒释道语义的渗透,做到了对原文更大程度的忠实。不过两者也有“同质性”的一面。实际上主持译经工作的西方传教士也好,其中国助手也好,好多位都有相当程度的国学功底,即使他们极力反对“旧瓶装新酒”,中国古典文学与文化的因素也会潜入译文当中。譬如“天起了凉风”,这样翻译恐怕是受杜甫《天末怀李白》“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的影响(老杜则化用了赵飞燕的《归风送远操》“凉风起兮天陨霜,怀君子兮渺难忘”)。和合本主要以一八八五年版的《英文修订圣经》(English Revised Version)为蓝本进行翻译,同时参考了中西诸多版本。在希伯来文《旧约》原典中,“凉风”所对应的词语为“??? ????”,直译过来就是“白天的风”,其中“???”含义丰富,可表示气息、风、神的灵等,但此处应取风义;而《英文修订圣经》处理成“in the cool of the day”,其他英译本也有译作“breeze of the day”、“breezy time”或“at the time of the evening breeze”。如果中译呈现出“晚凉”、“凉爽”、“凉快”、“微风”等意思,似与上帝发出第一个诅咒与惩罚的上下文语境不符;若译成“冷”、“冷风”又与乐园情境不谐。而“凉风”这种初秋微冷之风(《周书·时训》“立秋之日,凉风至”),经由杜甫等诗人的精彩书写,在中国文化传统中已然成为不祥或苦涩的命运(转机)之感的象征。这大概也正是和合本《圣经》的译者们以及马骅标举“天起了凉风”的深层原因。 为杜甫所追怀的李白也写过凉风诗,《与夏十二登岳阳楼》: 楼观岳阳尽,川迥洞庭开。 雁引愁心去,山衔好月来。 云间连下榻,天上接行杯。 醉后凉风起,吹人舞袖回。 在这首诗中,李白像写《豆腐酸了》的马骅一样,隐在了自然物象后面,托物以抒情,他的心情经历了从落寞惆怅到开怀畅饮又复归落寞的整个过程,《豆腐酸了》的层递式结构可以模拟登岳阳楼的李白或年近三十的马骅的燕饮心态轨迹。离京前一两年和朋友们聚饮时,马骅每每会用逐渐加深的醉意、自编小曲,以及穿插了各种驳杂生僻知识的妙语和争论把酒局带向高潮,再喝下去他会陷入沉默,然后不打招呼就走掉了,像一阵凉风。但如果说《豆腐酸了》这种形式感的象征意义仅限于此,也并不妥当,联系《豆腐酸了》之题旨,它更有可能指向对青春年华本身的隐喻。青春总有它的开始与发展、高潮与回落,以及“在消逝中发出”的尾声。 马骅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筹划准备那个“巨大的转型”。二零零三年初他辞去“新青年”网站的工作前往云南德钦明永村,在梅里雪山脚下担任起二十几个藏族孩子的义务教师。授课之余,他参与了藏地民谣的采风整理和藏族传统仪式的录制保存工作,还协助当地制定《明永村规》、《雨崩村规》,并撰写了关于卡瓦格博峰周围近百座神山的考察报告。他和孩子们一道修葺厕所,开垦菜地,兴建浴室和篮球场,上山捡拾游客丢弃的不可降解的垃圾。村里没有上下水,日常饮用水全都取自山上的雪水,买菜则需要到四十公里外的县城,日子虽然艰苦,倒也乐在其中。在这个过程中马骅的诗风也随之一变,写下了遥遥应和着伟大的山水诗传统而又别开生面的《雪山短歌》。威廉·狄尔泰说过:“诗的问题就是生命(生活)的问题,就是通过体验生活而获得生命价值超越的问题。”在雪山、藏传佛教、朝夕相处的孩子、艰苦与辛劳的作用下,马骅矫正了那种唯我主义的艺术倾向,以及过于迷恋情绪和修辞本身的文青之“酸”,用笃实朴素的体验来激发语言的活力,努力和不是比喻的世界重建一种明澈、坚实的关系。但这一切都被一个喧腾而悲怆的新闻事件打断了。 二零零四年六月二十日,去县城购买粉笔的马骅回村途中遭遇交通事故,他搭乘的吉普车坠入了湍急的澜沧江,成百上千的人闻讯后自发地展开搜救,但最终一无所获。虽然筹划了很久,但马骅没有向任何朋友透露他准备去明永支教的决定。离京前夕,他为自己写了一首送别诗《在变老之前远去》,后来有一部纪念并误读马骅的话剧便以此为名。这首诗开篇就是: 知了在树上一叫,天就凉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