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天雷传
天雷出生那会儿,正赶上阴天,产婆把天雷抱出来时,家里正好没蜡,漆黑一片,牛老者说这么黑咱也甭避三光了,就给抱到堂屋。一抱出来可不打紧,丫鬟仆妇们把小少爷上一眼下一眼打量了八八六十四眼。有人问了,怎么瞧这么多眼那?您不知道,皆因为阴天看不真着。牛老者当时摸着孩子心里爱啊,瞧这小子,有胳膊有腿的!好是好,可有一截,这孩子打从娘胎里出来就没哭过。仆人也纳闷啊,都当孩子是个哑巴,可当着牛老者的面儿也不敢明说,就在旁边干看着。这下屋里可就静多了,大家大眼瞪小眼,怎奈天黑还瞪不着,只能听见牛老者在轻轻拍着小少爷。突然天外咔拉拉打了个炸雷,小少爷竟脆生生地哭了起来。大家喜出望外,还没高兴多一会儿,下人报,后院老母猪又开始拱圈了。
大家都说那是个吉兆。隔壁赵秀才给大家讲,圣天子出门有百灵相助,净水泼街,黄土垫道,前后警卫,敲锣放炮,那么小少爷出生有祥雷助阵,肥猪拱门,也必是大富大贵,这是在论的。牛老者觉得这个雷打的好,十月阴天一声雷响,老天爷给牛家送来了个大胖小子,于是给孩子起名儿叫天雷。
天雷打小就不会聊天儿。
天雷十八岁中了举,有功名是可以炫耀一阵子的。谢师宴那天,学堂里的同学都来了,唯独先生路上堵车,迟迟不到。天雷心里起急,顺口就说:“该来的怎么还没来啊?”这时就见有同学纷纷站起来告假。天雷又道:“这不该走的又走了。”岂料此句一出,屋子里可就算是臭瓜子——没人儿了。不过也不是一个人也没有,总得有个死皮赖脸的不是?瞧啊,天雷的死党地火此时还趴着桌子,用筷子戳起一颗笨鸡蛋,一边端详一边说:“想不到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笨蛋啊!”
天雷不会聊天儿,可心里都明白。
自打天雷发现自己不会聊天儿,便索性避短,不主动和别人搭话,单等有人问起他什么来,统一以“啊?”或“嗯!”作答,“啊?”表示不同意,“嗯!”表示同意,这样反倒不落褒贬。有一年正赶上春闱,天雷到京师参加会试,贡院门口,有兵丁进行检查,看看有没有夹带藏掖,当时正是国庆,还要检查有没有管制刀具。天雷排着队,按顺序把书包放在检测仪的履带上。天雷可是不怕的,拎起包就走,突然守备考场的兵丁把他叫住了,“喂喂喂,这小子别走!”天雷本来就不大会说话,经这一吓可了不得,当时就算半个哑巴了。兵丁说了,“这包里有水,你喝一口!”“啊?”“听不懂话啊,让你喝一口!”“啊?”“我说你是个哑巴怎么着,跟我这啊啊啊的干嘛呢?”天雷哪里是听不明白,那是吓得,当时缓了缓心神,说了声“嗯!”,赶紧一仰脖把水干了进去。这一科的主考正是红遍南七北六十三省的和大人,正在旁边巡视呢,他瞧天雷可乐,就要成心逗逗他。天雷刚想走,又被兵丁叫住了,“我们主考官有话问你,你可要小心了!”嚯,这一下更把小天雷吓坏了,只能是小心应付着。和大人在他面前一坐,“你是来赶考的举子吗?”“嗯!”“你这书包里可有管制刀具吗?”“啊?”和大人明白了,他这是说他没有。“你这包里可有夹带藏掖?”“啊?”“你可要清楚,如果让我们发现有任何作弊现象,被考试处查出来,你这学可就算白上啦!我再问你一遍,你有夹带藏掖吗?”“啊?”和大人看他傻得可爱,上人见喜,又逗他几句,“这试卷你是想自己答吗?”“啊?”“不想自己答啊,那我给你答?”“嗯!”“那我帮你给你答个不及格?”“啊?”“你不想不及格啊,那我给你答个4.0?”“嗯!”瞧他够多明白!
天雷中了进士,当时他觉得当官是再好没有的了,就当了官。
当官就要有个官样子,半点马虎不得。除了每天套着西服马褂吃着炒肝就着芥菜带点猪肉大葱包子外,还是需做一些努力的。拿每天早上的模联大会说,就需要一点嘴上功夫,如果总是用“啊?”“嗯!”来应付,他的代表身份迟早会被拿掉。有了这层危机感,天雷开始每天对着窗户纸练习报菜名。其实天雷也能下笔千言,做起文章来那是顶好的,不然也不能考上进士不是?更多的,其实是怯场,每逢要答辩的功夫,自己要先寻个僻静的地方小便,这哪行呢?怀着一点向上的心,天雷去找了当年的主考和大人。和大人对天雷倒是印象深刻,有心栽培栽培他,就把自己精研了多年的聊天儿大法——捧哏十八式传给了他。后来可就好了,皇上老爷子在台上说:“开会是门语言的艺术。”天雷在下边接:“不错!”皇上说:“讲究吹捧逗睡。”他在下边接,“是是!”“首先说这吹就不好来。”“您给说说?”……一来二去,捧得还是真好,不洒汤不漏水,所以皇上越来越爱跟天雷搭档。会开的多了,他发现朝堂上每个人都特别会聊天儿,每当皇上抖出一个包袱,台下总会恰到好处地响起齐齐的一声“噫——”中气十足,特别对节骨眼儿,一听就是老开会迷。
在朝堂的历练,使天雷很快掌握了“搭肩膀”、“吃了吐”等高深的捧哏功夫,偶尔还会现场抖机灵,根据形势随机应变,行话叫“现挂”。凭这一技巧,他甚至办了一个电视节目叫戏里人生,采访各色文艺界名流,在每期节目结尾他都会说这样一句话:“人生如戏,戏如人生,后世有个老舍先生,在他的《牛天赐传》里,小天赐一度沉迷于自己幻想的世界,总是幻想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这是不足取的,我们应该像艺术家XXX一样,活在当下,把握现在,在人生舞台上演出自己的精彩!好,感谢您收看这一期的戏里人生,我们下期节目再见!”那一阵子,天雷觉得自己可以毫不费力地对话全人类而不使人厌烦。
然而,事实不是这样。
天雷喜欢上一个女生。雍正二百九十一年,开始变法维新,女性也可以接受高等教育。那女生便是当科天雷在国子监的同学,个子不高,人很漂亮。天雷喜欢她,就想去搭讪。天知道捧哏的那些知识对追女生有什么帮助,他求助于自己的死党地火,地火正摆小摊,拿手狠拍了一下天雷的大腿,“你丫就是笨!这还不简单!你在我这儿买上俩鸡蛋灌饼,趁她走在前面,先别说话,你就朝她身上这么一砸,她肯定回头看怎么回事啊,你这就过去,赶紧把这灌饼捡起来,一边拍土一边跟她说:‘同学,这是你掉的鸡蛋灌饼吗?’然后你们这不就聊上了。”天雷不以为然。“我说这你还犹豫个什么劲儿啊,告诉你,我在这儿卖灌饼,什么人没见过?Italy的郎世宁,比你的学问不知大了多少,我跟他谈笑风生,‘郎先生您加不加肉?’那大鼻子得乖乖地跟我答对:‘鸡蛋滴不要,肉多来,多来!’当初考举时我就瞧你笨,怎么这么多年了,还是图样图森破!看咱俩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了,我给你加俩鸡蛋的,这样你砸人家女生身上不疼,你啥时候要?”天雷觉得地火说的有理,不过用灌饼砸女生是要慎重一点的。首先,他目力不是很强,若是砸错了人该如何向民警交代?其次,就算没有砸到人,砸到猫猫狗狗也是不好的。砸也不好,不砸也不是,天雷心里乱极了。每次朝堂开会天雷也打不起精神,病病殃殃的,好在天雷的捧哏功夫已至化境,郁于心中的烦闷偶尔在朝堂上吐槽一下,竟也是恰到好处,精辟至极,同僚们都称其为“蔫哏”。
一天早上,天雷像往常一样去买鸡蛋灌饼,地火还是一直絮叨。正当天雷大嚼灌饼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老板,一个鸡蛋灌饼。”是那个女生!地火一边跟那女生打着哈哈,一边对天雷挤眉弄眼,“您放心吧,我们向来是加强管理,按上头的条例来,决不允许损害顾客健康的任何标号地沟油在灌饼摊出现,决不允许任何西方化学添加剂进入我们的鸡蛋灌饼,决不允许我们灌饼从业者发牢骚,泄怨气,把不良情绪传播给顾客!”地火说的很利索,像是背过无数遍。事到临头,砸还是不砸?也是福至心灵,天雷狠了狠心,两只膀臂一较劲,竟把吃了少一半的灌饼一股脑朝自己脸上掼了出去。书上从没教过砸灌饼的技术要领,朝堂上也没人聊过如何优雅地拍死自己,我们的小天雷总算是凭自己的本事发明了个新鲜玩意。
后来这个把式有人给起个名儿叫“灌饼灌顶”,拿它当硬气功去外国蒙事的人不在少数,据说还拿了不少奖,这里暂且不提。单说这时候,天雷拿灌饼把自己给开了,灌饼倒不是很硬,但年轻人力气足,下手又没个轻重,到底还是给揍了个七荤八素,竟自晕了过去。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还在椅子上,女生正看着他。地火很够意思地端上两盘灌饼,天雷抬起手,顿了一下,呆呆地看着女生。作为一个职业捧哏,是需要有一个逗哏先说话的。天雷脑袋里打开了炸雷,想着该说些什么。“开会是一门语言的艺术”?不对。“讲究吹捧逗睡”?不像话!他蛮想以一个捧哏万金油似的“去你的吧!”开始谈话,转念一想,这句要一出口我这事八成就得黄咯!他脑袋里的雷打到第117响的时候,女生开口了,“头还痛吗?”天雷喜出望外:“我可以接着她这句话往下说,我们可以谈一谈每年举子进京时都要闹的雾霾,还可以谈一谈我在模联大会上见的狗尿苔,可以讲一讲一只狗对生活发表意见,聊一聊黄昏下犀牛的双眼,不管是政治科技,文艺体育,凭我这三寸不烂之舌,数载捧哏之力,我一定可以聊的天花乱坠,口水横流,最后我们再谈谈人生,谈谈理想,对!这一定是一场畅快淋漓的聊天儿!”想到这里,他清了清嗓子,整了整领口,满心颤抖地准备回答他所爱的人的问话。
“头还痛吗?”
“啊?”
……
后来据牛老者回忆,天雷当初抓周时什么也没抓,而是把满桌的大印、算盘、胭脂、砚台都呼噜到了地上,向着天空张开大嘴,连“啊”三声,似要吞食天地。
文/清泉
[ 本帖最后由 狗不理包子 于 2015-3-14 02:19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