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子故意长

采桑子

   临时出差广州，想起一位毕业后就没见过的大学同学。大约属于刚上大学时第一批要好的同学，对于当时第一次离开家没什么见识的我来说，她有着很多我没接触过的东西。她讲流利粤语，性情开放，嘴皮子厉害，会打辩论，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广州人。

   记忆里应该是从某一次辩论赛时熟悉起来的，现在想起最初的深刻记忆，是她唱歌唱得极其好听。没有音乐细胞的我，看到她竟然听一段音乐就能写出谱子，简直崇拜到五体投地。我们一起去唱KTV，她唱《身骑白马》，唱《贤良》，都是我第一次听到的歌。那阵子我们几乎天天形影不离，一起上课，一起吃饭。

   蜜月期不怎么长，故事也很俗套，因为一个男生，关系破裂尴尬。都是一些少不经事时的龃龉，回头看都不值得一提。后来日渐疏远，加上人生轨迹各不相同，所以几乎没有过联系。只知道她毕业后回了广州当地的银行工作。

       2018年1月，我去广州出差，想约广深的同学聚一聚，当时联系她，她说一言难尽，生了病，还在医院等确诊。想不起来为何也没有上心，后来也没问过是什么疾病。

       2024年7月，有位大学时的共同好友来北京出差，也是好多年未见，便挨个聊起当时同学的现状。提到这位女同学，说她好像生了很严重的病，也几乎没人知道现状。我当时便发了微信问她，你还好吗，还在广州吗？她过了一阵回复说，还在，老样子。我说有机会去广州看你。

   于是这次我便联系了她。在此之前，我有些犹豫，一是过往确实有过一些尴尬和不愉快，二是有十几年没见了，也不知道她近况如何，会不会尴尬，是不是不该多此一举，又怕自己面对她有错误的态度，伤害了她。最终我还是说服自己约她见面，故人不多，毕竟也曾“促膝把酒倾通宵都不够”。

   她给我发了定位，我看是广州的一家医院，心下一惊，想着这病非同小可，还在住院。她说就是做康复，有时候在家，不想在家待就去医院。我说那我去医院看望你，她说就去附近商场吧，有小电动，很方便。

   路上我想起了她唱得很好听的歌：我身骑白马呀走三关，我改换素衣哟归中原。放下西凉无人管，我一心只想王宝钏。

   我们约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见面，刚好在我去机场的路上。我等了她好一会儿，看到她时，还是过于冲击。她的小电动指的是电动轮椅，前面有个小车头。她熟练开进门来，把车头卸下，就坐在轮椅上跟我讲话。

   除了坐在轮椅上、头发变得长一些，好像也没什么特别大变化。她看起来状态很好，还是积极乐观，云淡风轻的样子，记忆里狡黠搞怪的模样。

但我难以想象她经历了什么，问她怎么会这样。她说生了一种罕见病，胸椎脊髓往下损坏了。开始感觉腿脚发麻，走着去医院看病的，诊断的时候已经只能躺着，双手失去知觉。这样吃饭都完全要靠喂了大半年。过了七年了，她现在恢复到了下半身能有一点知觉，但无法走路。疾病预计是无法康复的，要终身吃药。到了最近一年，自己能更多走出去，多参加外界活动，“融入社会”。

   能活着就很好了，她笑着说。

   有了这个电动轮椅后，活动半径大了许多。她会参加各种残障活动，今年去了苏州、黄山、杭州、惠州，而且都是自己一个人出行。她自己一个人坐地铁、打车、洗澡，除了不做饭。我没生病的时候也不做饭啊，她笑着说。至于残疾人便利方面，广州还是不如深圳，但苏杭最好，到处轮椅上下都很方便。

  我也跟她更新了这十几年里自己的起起伏伏。她笑着说，其实都有一直在关注大家。我知道你的女儿叫宋自由，小名是梅梅，她跟爸爸长得很像，她笑着说，只是也不好意思主动跟大家说话。

  她说，你确实跟之前也不一样了，讲话的感觉和方式都不一样了。从前你是一聊就聊一个通宵的人。

  她说，可能有很强的病耻感，生病后几乎没见过其他人，我是她见的第二个同学，第一个就是今年去黄山参加活动时，特地绕道苏州去见的另一个同学，她在今年四月生了孩子。

  她说，大家都结婚成家生娃了吧，这样人生阶段不一样，就很难再像以前一样联系紧密了。

  她的伴侣是高中同学，大三时在一起，现在已经结婚，即使让他经受了来自父母的极大压力。那时候也没钱，他坐硬座来北京，20个小时，想想都不可思议，怎么做到的，屁股都要坐烂了。竟然都这么过来了，她笑着说。

  还聊了会儿工作，现在的生活保障，看病，一些实际的问题。也都很自然，我并没有避讳。

  并不是经历了大的疾病努力抗争命运的励志故事，也不是经历了生死超脱一切的故事，也不是多年不见唏嘘落泪抱头痛哭的故事，哪一种都不是。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大家只是在咖啡馆笑着聊天而已。这是时间、年岁和阅历，在我们身上的烙印。

  生病七年了，她说，竟然也就一眨眼过来了。竟然就十几年过去了，我说，轻舟已过万重山呀。

  在赶飞机，到达机场，离开的途中，我一直在压抑情绪。不是对她的同情或者是悲伤，她没有令我担忧，反而是很放心。来自时间和年纪增长带给我的人生的赠予。我想起《赠卫八处士》，双眼就泛起泪光。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

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苍。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焉知二十载，重上君子堂。

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怡然敬父执，问我来何方。

问答乃未已，驱儿罗酒浆。

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

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

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

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我从未像今日一般深切地体会过这首诗，每一字每一句，一模一样。千年前的杜甫成了我的嘴替。

  走的时候她说，你除了比那时候瘦了，也都一样，笑起来也还是那样。跟你聊天好开心，现在的生活里已经没有多少这样的聊天了。

  走的时候，我给她了一本来时飞机上看的《皮囊》，说都是很短的文章，方便看。她笑着说，好多年都没看过书了。我在里面夹了一张小票，是等她时给她点的星巴克咖啡，上面的取餐口令是：Keep on Moving。

如果皮囊朽坏，我们还剩下什么？

好吧，你告诉我，还有灵魂。

有吗？

有的吧。

沉默的邦兄

是啊，能活着就很好了。

剩翼

并不是经历了大的疾病努力抗争命运的励志故事，也不是经历了生死超脱一切的故事，也不是多年不见唏嘘落泪抱头痛哭的故事，哪一种都不是。过了这么久，经历了这么多，大家只是在咖啡馆笑着聊天而已。这是时间、年岁和阅历，在我们身上的烙印。

的确是这样啊，一个人如何谈论自己，就是如何认识自己，能够笑着聊天，便足以放心了。因为是“哪一种都不是”的故事，才是她自己的故事，她将这个故事分享给你，相比其他人，你和她都因此对人生多了一份理解。这便是对话的意义啊。

远风

中年才能读进《卫八处士》

古小即

读了好感动。我觉得采桑子颇有侠女的风范。那个跟她结婚的高中男同学，也了不起。

浪子小一

今天又读了一遍全文，仍旧是一声感叹，愿师姐的这位同学和她家人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