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诗从月生写到月落,把客观的实境与诗中人的梦境结合在一起,写得迷离惝恍,气氛很朦胧。也可以说整首诗的感情就像一场梦幻,随着月下景物的推移逐渐地展开着。亦虚亦实,忽此忽彼,跳动的,断续的,有时简直让人把握不住写的究竟是什么,可是又觉得有深邃的、丰富的东西蕴涵在里面,等待我们去挖掘、体味。 全诗三十六句,四句一转韵,共九韵,每韵构成一个小的段落。 诗一开头先点出题目中春、江、月三字,但诗人的视野并不局限于此,第一句“春江潮水连海平”,就已把大海包括进来了。第二句“海上明月共潮生”,告诉我们那一轮明月乃是伴随着海潮一同生长的。诗人在这里不用升起的“升”字,而用生长的“生”字,一字之别,另有一番意味。明月共潮升,不过是平时习见的景色,比较平淡。“明月共潮生”,就渗入诗人主观的想象,仿佛明月和潮水都具有生命,她们像一对姊妹,共同生长,共同嬉戏。这个“生”字使整个诗句变活了。三四句:“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滟滟是水波溢满的样子。江海相通,春潮涣涣,月光随着海潮涌进江来,潮水走到哪里,月光跟随到哪里,哪一处春江没有月光的闪耀呢? 接下来:“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这四句由江写到花,由花又回到月,用其他景物来衬托月光的皎洁。“芳甸”,就是生满鲜花的郊野。“霰”,是雪珠。“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是说江水绕着生满鲜花的郊野曲折流过,明月随江水而来,把她的光辉投到花林上,仿佛给花林撒上了一层雪珠儿。“空里流霜不觉飞”,因为月色如霜,所以空中的霜飞反而不能察觉了。古人以为霜是从天上落下来的,好像雪一样,所以说“飞霜”。“汀上白沙看不见”,是说在洁白的月光之下,江滩的白沙也不易分辨了。一句写天上,一句写地上,整个宇宙都浸染上了明月的白色,仿佛被净化了似的。从这样的境界,很自然地会想到深邃的人生哲理,所以第三段接着说: “江天一色无纤尘,皎皎空中孤月轮。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天一色,连一粒微尘也看不见,只有一轮孤月高悬在空中,显得更加明亮。在江边是谁第一个见到这轮明月呢?这江月又是哪一年开始把她的光辉投向人间呢?这是一个天真而稚气的问,是一个永无答案的谜。自从张若虚提出这个问题以后,李白、苏轼也发出过类似的疑问。李白说:“青天明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把酒问月》)苏轼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水调歌头》)这已不仅仅是写景,而几乎是在探索宇宙的开始,追溯人生的开端了。 第四段由疑问转为感慨:“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人生易老,一代一代无穷无尽地递变着,而江月却是年夏一年没有什么变化,她总是生于海上,悬于空中,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可是总没等到。长江的水不停地流着,什么时候才把她期待的人送来呢?诗人这番想象是从“孤月轮”的“孤”字生发出来的,由月的孤单联想到月的期待;再由月的期待一跳跳到思妇的期待上来: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浦,水口,江水分岔的地方,也就是江行分手的地方。白云一片悠悠飘去,本来就足以牵动人的离愁,何况是在浦口,青绿的枫叶点缀其间,更增添了许多愁绪。“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月光之下,是谁家的游子乘着一叶扁舟在外飘荡呢?那家中的思妇又是在哪座楼上想念着他呢?一句写游子,一句写思妇,同一种离愁别绪,从两方面落笔,颇有一唱三叹的韵味。 从第六段以下专就思妇方面来写。曹植的《七哀》诗说:“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张若虚化用这几句的意思,对月光作了更细致的描与:“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玉户帘中卷不去,捣衣砧上拂还来。”那美好的月光似乎有意和思妇作伴,总在她的闺楼上徘徊着不肯离去,想必已照上她的梳妆台了。月光照在门帘上,卷也卷不去;照在衣砧上,拂了却又来。她是那样的依人,却又那样的恼人,使思妇无法忘记在这同一轮明月之下的远方的亲人:“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鸿雁长飞光不度,鱼龙潜跃水成文”。一轮明月同照两地,就和我想念你一样,你一定也在望着明月想念我。有明月像镜子似地悬在中间,我们互相望着,但彼此的呼唤是听不到的。我愿随着月光投入你的怀抱,但我们相距太远了。上有广袤的天空,善于长途飞翔的鸿雁尚且不能随月光飞度到你的身边;下有悠长的流水,潜跃的鱼龙也只能泛起一层层波纹而难以游到你的跟前。我又怎么能够和你相见呢?“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思妇回想昨夜的梦境:闲潭落花,春过已半,可惜丈夫还不回来。江水不停地奔流,快要把春天送走了;江潭的落月也更斜向西边,想借明月来寄托相思也几乎是不可能了。这四句把梦境与实境结合在一起写,是梦是醒,思妇自己也分辨不清了。 最后一段,天已快亮:“斜月沉沉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斜月沉沉,渐渐淹没在海雾之中,月光下的一切也渐渐隐去了,好像一幕戏完了以后合上幕布一样。这整夜的相思,这如梦的相思,怎样排遣呢?游子思妇,地北天南,不知道今夜有几人趁着月华归来!看那落月的余辉摇动着照满江树,仿佛怀着无限的同情呢! 《春江花月夜》是乐府清商曲吴声歌旧题,据说是陈后主创制的,隋炀帝也曾写过这个题目,那都是浮华艳丽的宫体诗。张若虚这首诗虽然用的是《春江花月夜》的旧题,题材又是汉末以来屡见不鲜的游子思妇的离愁,但张若虚还是以不同凡响的艺术构思,开拓出新的意境,表现了新的情趣,使这首诗成为千古绝唱。而张若虚也就以这一首诗确立了文学史上永不磨灭的地位。 诗人把游子思妇的离愁放到春江花月夜的背景上,良辰美景更衬出离愁之苦;又以江月与人生对比,显示人生的短暂,而在短暂的人生里那离愁就越发显得浓郁。这首诗虽然带着些许感伤和凄凉,但总的看来并不颓废。它展示了大自然的美,表现了对青春年华的珍异以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那种对于宇宙和人生的真挚的探索,也有着深长的意味。 《春江花月夜》,题目共五个字,代表五种事物。全诗便扣紧这五个字来写,但又有重点,这就是“月”。春、江、花、夜,都围绕着月作陪衬。诗从月生开始,继而写月下的江流,月下的芳甸,月下的花林,月下的沙汀,然后就月下的思妇反复抒写,最后以月落收结。有主有从,主从巧妙地配合着,构成完整的诗歌形象,形成美妙的艺术境界。 这首诗对景物的描写,采取多变的角度,敷以斑斓的色彩,很能引人入胜。同是月光就有初生于海上的月光,有花林上似霰的月光,有沙汀上不易察觉的月光,有妆镜台上的月光,有捣衣砧上的月光,有斜月,有落月,多么富于变化!诗中景物的色彩虽然统一在皎洁光亮上,但是因为衬托着海潮、芳甸、花林、白云、青枫、玉户、闲潭、落花、海雾、江树,也在统一之中出现了变化,取得班斓多彩的效果。 《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张若虚是初唐后期著名的诗人。关于他的生平,材料很少,只知道他是扬州人,曾经做过兖州兵曹。唐中宗神龙年间已扬名于京都,玄宗开元初年与贺知章、张旭、包融号称“吴中四士”。他的诗留传至今的,还有一首《代答闺梦还》,连同这首《春江花月夜》,统共只有两首了。 1980年7月于北京大学 ——原载《诗探索》1980年第1期 看看以上的情形,我们真要疑心,那是作诗,还是在一种伪装下的无耻中求满足。在那种情形之下,你怎能希望有好诗!所以常常是那套褪色的陈词滥调,诗的本身并不能比题目给人以更深的印象。实在有时他们真不像是在作诗,而只是制题。这都是惨淡经营的结果:《咏人聘妾仍逐琴心》(伏知道),《为寒床妇赠夫》(王胄)。特别是后一例,尽有“闺情”、“秋思”、“寄远”一类的题面可用,然而作者偏要标出这样五个字来,不知是何居心。如果初期作者常用的“古意”“拟古”一类暧昧的题面,是一种遮羞的手法,那么现在这些人是根本没有羞耻了!这由意识到文词,由文词到标题,逐步的鲜明化,是否可算作一种文字的裎裸狂,我不知道,反正赞叹事实的“诗”变成了标明事类的“题”之附庸,这趋势去《游仙窟》一流作品,以记事文为主,以诗副之的形式,已很近了。形式很近,内容又何尝运?《游仙窟》正是宫体诗必然的下场。 但是堕落毕竟到了尽头,转机也来了。 在窒息的阴霾中,四面是细弱的虫吟,虚空而疲倦,忽然一声霹雳,接着的是狂风暴雨!虫吟听不见了,这样便是卢照邻《长安古意》的出现。这首诗在当时的成功不是偶然的。放开了粗豪而圆润的嗓子,他这样开始,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百丈游丝争绕树,一群娇鸟共啼花。…… 这生龙活虎般腾踔的节奏,首先已够教人们如大梦初醒而心花怒放了。然后如云的车骑,载着长安中各色人物panorama式的一幕幕出现,通过“五剧三条”的“弱柳青槐”来“共宿娼家桃李蹊”。诚然这不是一场美丽的热闹。但这颠狂中有战栗,堕落中有灵性。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比起以前那光是病态的无耻—— 相看气息望君怜,谁能含羞不肯前!(简文帝《乌楼曲》) 如今这是什么气魄!对于时人那虚弱的感情,这真有起死回生的力量。最后, 节物风光不相待,桑田碧海须臾改,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 似有“劝百讽一”之嫌。对了,讽刺,宫体诗中讲讽刺,多么生疏的一个消息!我几乎要问《长安古意》究竟能否算宫体诗。从前我们所知道的宫体诗,自萧氏君臣以下都是作者自身下流意识的口供,那些作者只在诗里。这回卢照邻却是在诗里,又在诗外,因此他能让人人以一个清醒的旁观的自我,来给另一自我一声警告。这两种态度相差多远! 寂寂寥寥杨子居,年年岁岁一床书,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 这篇末四句有点突兀,在诗的结构上既嫌蛇足,而且这样说话,也不免暴露了自己态度的褊狭,因而在本篇里似乎有些反作用之嫌。可是对于人性的清醒方面,这四句究不失为一个保障与安慰。一点点艺术的失败,并不妨碍《长安古意》在思想上的成功。他是宫体诗中一个破天荒的大转变。一手挽住衰老了的颓废,教给他如何回到健全的欲望,一手又指给他欲望的幻灭。这诗中善与恶都是积极的,所以二者似相反而相成。我敢说《长安古意》的恶的方面比善的方面还有用。不要问卢照邻如何成功,只看庾信是如何失败的。欲望本身不是什么坏东西。如果它走入了歧途,只有疏导一法可以挽救,壅塞是无效的。庾信对于宫体诗的态度,是一味的矫正,他仿佛是要以非宫体代宫体。反之,卢照邻只要以更有力的宫体诗救宫体诗,他所争的是有力没有力,不是宫体不宫体。甚至你说他的方法是以毒攻毒也行,反正他是胜利了。有效的方法不就是对的方法吗? 矛盾就是人性,诗人作诗本不必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原来《长安古意》的:“年年岁岁一床书”,只是一句诗而已。即令作诗时事实如此,大概不久以后,情形就完全变了,骆宾王的《艳情代郭氏答卢照邻》便是铁证。故事是这样的:照邻在蜀中有一个情妇郭氏,正当她有孕时,照邻因事要回洛阳去,临行相约不久回来正式成婚。谁知他一去两年不反,而且在三川有了新人。这时她望他的音信既望不到,孩子也丢了。“悲鸣五里无人问,肠断三声谁为续!”除了骆宾王给寄首诗去替她申一回冤,这悲剧又能有什么更适合的收场呢?一个生成哀艳的传奇故事,可惜骆宾王没赶上蒋防、李公佐的时代。我的意思是:故事最适宜于小说,而作者手头却只有一个诗的形式可供采用。这试验也未尝不可作,然而他偏偏又忘记了《孔雀东南飞》的典型。凭一枝作判词的笔锋(这是他的当行),他只草就了一封韵语的书札而已。然而是试验,就值得钦佩。骆宾王的失败,不比李百药的成功有价值吗?他至少也替《秦妇吟》垫过路。 这以“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教历史上第一位英威的女性破胆的文士,天生一副侠骨,专喜欢管闲事,打抱不平、杀人报仇、革命、帮痴心女子打负心汉,都是他干的。《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里没讲出具体的故事来,但我们猜得到一半,还不是卢郭公案那一类的纠葛?李荣是个有才名的道士。(见《旧唐书·儒学·罗道琮传》,卢照邻也有过诗给他)。故事还是发生在蜀中,李荣往长安去了,也是许久不回来,王灵妃急了,又该骆宾王给去信促驾了。不过这回的信却写得比较像首诗。其所以然,倒不在 梅花如雪柳如丝,年去年来不自持,初言别在寒偏在,何悟春来春更思。 一类响亮句子,而是那一气到底而又缠绵往复的旋律之中,有着欣欣向荣的情绪。《代女道士王灵妃赠道士李荣》的成功,仅次于《长安古意》。 和卢照邻一样,骆宾王的成功,有不少成分是伏着他那篇幅的。上文所举过的二人的作品,都是宫体诗中的云冈造像,而宾王尤其好大成癖(这可以他那以赋为诗的《帝京篇》、《畴昔篇》为证。)从五言四句的《自君之出矣》,扩充到卢骆二人洋洋洒洒的巨篇,这也是宫体诗的一个剧变。仅仅篇幅大,没有什么,要紧的是背面有厚积的力量撑持着。这力量,前人谓之“气势”,其实就是感情。有真实感情,所以卢骆的来到,能使人们麻痹了百余年的心灵复活。有感情,所以卢骆的作品,正如杜甫所预言的,“不废江河万古流”。 从来没有暴风雨能够持久的。果然持久了,我们也吃不消,所以我们要它适可而止。因为,它究竟只是一个手段,打破郁闷烦躁的手段;也只是一个过程,达到雨过天青的过程。手段的作用是有时效的,过程的时间也不宜太长,所以在宫体诗的园地上,我们很侥幸的碰见了卢骆,可也很愿意能早点离开他们,——为的是好和刘希夷会面。 古来容光人所羡,况复今日遥相见?愿作轻罗著细腰,愿为明镜分娇面。(《公子行》) 这不是什么十分华贵的修词,在刘希夷也不算最高的造诣。但在宫体诗里,我们还没听见过这类的痴情话。我们也知道他的来源是《同声诗》和《闲情赋》。但我们要记得,这类越过齐梁,直向汉晋人借贷灵感,在将近百年以来的宫体诗里也很少人干过呢! 与君相向转相亲,与君双栖共一身,愿作贞松千岁古,谁论芳槿一朝新!百年同谢西山日,千秋万古北邙尘。(《公子行》) 这连同它的前身——杨方《合欢》诗,也不过是常态的,健康的爱情中,极平凡,极自然的思念,谁知道在宫体诗中也成为了不得的稀世的珍宝。回返常态确乎是刘希夷的一个主要特质,孙翌编《正声集》时把刘希夷列在卷首,便已看出这一点来了。看他即便哀艳到如: 自怜妖艳姿,妆成独见时,愁心伴杨柳,春尽乱如丝。(《春女行》) 携笼长叹息,逶迤恋春色,看花若有情,倚树疑无力。薄暮思悠悠,使君南陌头,相逢不相识,归去梦青楼。(《采桑》) 也从没有不归于正的时候。感情返到正常状态是宫体诗的又一重大阶段。唯其如此,所以烦躁与紧张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晶莹的宁静。就在此刻,恋人才变成诗人,憬悟到万象的和谐,与那一水一石一草一木的神秘的不可抵抗的美,而不禁受创似的哀叫出来: 可怜杨柳伤心树!可怜桃李断肠花!(《公子行》) 但正当他们叫着“伤心树”、“断肠花”时,他已从美的暂促性中认识了那玄学家所谓的“永恒”——一个最缥缈,又最实在,令人惊喜,又令人震怖的存在,在它面前一切都变渺小了,一切都没有了。自然认识了那无上的智慧,就在那彻悟的一刹那间,恋人也就是变成哲人了, 洛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洛阳女儿好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代白头翁》) 相传刘希夷吟到“今年花落……”二句时,吃一惊,吟到“年年岁岁……”二句,又吃一惊。后来诗被宋之问看到,硬要让给他,诗人不肯,就生生的被宋之问给用土囊压死了。于是诗谶就算验了。编故事的人的意思,自然是说,刘希夷泄露了天机,论理该遭天谴。这是中国式的文艺批评,隽永而正确,我们在千载之下,不能,也不必改动它半点,不过我们可以用现代语替它诠释一遍,所谓泄露天机者,便是悟到宇宙意识之谓。从蜣螂转丸式的宫体诗一跃而到庄严的宇宙意识,这可太远了,太惊人了!这时的刘希夷实已跨近了张若虚半步,而离绝顶不远了。 如果刘希夷是卢骆的狂风暴雨后宁静爽朗的黄昏,张若虚便是风雨后更宁静更爽朗的月夜。《春江花月夜》本用不着介绍,但我们还是忍不住要谈谈。就宫体诗发展的观点看,这首诗,尤有大谈的必要。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潋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霰,空里流霜不觉飞,汀上白沙看不见。 在这种诗面前,一切的赞叹是饶舌,几乎是渎亵。它超过了一切的宫体诗有多少路程的距离,读者们自己也知道。我认为用得着一点诠明的倒是下面这几句: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更迥绝的宇宙意识!一个更深沉,更寥廓,更宁静的境界!在神奇的永恒前面,作者只有错愕,没有憧憬,没有悲伤。从前卢照邻指点出“昔时金阶白玉堂,即今唯见青松在”时,或另一个初唐诗人——寒山子更尖酸的吟着“未必长如此,芙蓉不耐寒”时,那都是站在本体旁边凌视现实。那态度我以为太冷酷,太傲慢,或者如果你愿意,也可以带点狐假虎威的神气。在相反的方向,刘希夷又一味凝视着“以有涯随无涯”的徒劳,而徒劳的为它哀毁着,那又未免太萎靡,太怯懦了。只张若虚这态度不亢不卑,冲融和易才是最纯正的,“有限”与“无限”,“有情”与“无情”——诗人与“永恒”猝然相遇,一见如故,于是谈开了——“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对每一问题,他得到的仿佛是一个更神秘的更渊默的微笑,他更迷惘了,然而也满足了。于是他又把自己的秘密倾吐给那缄默的对方: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枫浦上不胜愁, 因为他想到她了,那“妆镜台”边的“离人”。他分明听见她的叹喟: 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 他说自己很懊悔,这飘荡的生涯究竟到几时为止! 昨夜闲潭梦落花,可怜春半不还家,——江水流春去欲尽,江潭落月复西斜! 他在怅惘中,忽然记起飘荡的许不只他一人,对此清景,大概旁人,也只得徒唤奈何罢? 斜月沈沈藏海雾,碣石潇湘无限路,不知乘月几人归,落月摇情满江树! 这里一番神密而又亲切的,如梦境的晤谈,有的是强烈的宇宙意识,被宇宙意识升华过的纯洁的爱情,又由爱情辐射出来的同情心,这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从这边回头一望;连刘希夷都是过程了,不用说卢照邻和他配角骆宾王,更是过程的过程。至于那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庭所遗下了那分最黑暗的罪孽,有了《春江花月夜》这样一首宫体诗,不也就洗净了吗?向前替宫体诗赎清了百年的罪,因此,向后也就和另一个顶峰陈子昂分工合作,清除了盛唐的路,——张若虚的功绩是无从估计的。 (二)程千帆: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的被理解和被误解(选段) 在古代传说中,卞和泣玉和伯牙绝弦是非常激动人心的。它们一方面证明了识真之不易,知音之难遇;而另一方面,则又表达了人类对真之被识,音之被知的渴望,以及其不被识不被知的痛苦的绝望。当一位诗人将其心灵活动转化为语言,诉之于读者的时候,他是多么希望被人理解啊!但这种希望往往并不是都能够实现的,或至少不都是立刻就能够实现的。有的人及其作品被湮没了,有的被忽视了,被遗忘了,而其中也有的是在长期被忽视之后,又被发现了,终于在读者不断深化的理解中,获得他和它不朽的艺术生命和在文学史上应有的 地位。 在文坛上,作家的穷通及作品的显晦不能排斥偶然性因素所起的作用,这种作用,有的甚至具有决定性。但在一般情况下,穷通显晦总是在一定的历史社会条件下发生的,因而是可根据这些条件加以解释的。探索一下这种变化发展,对于文学史实丰富复杂面貌形成过程的认识,不无益处。本文准备以一篇唐诗为例,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宋代文献如《文苑英华》、《唐文粹》、《唐百家诗选》、《唐诗纪事》等书均未载张作。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最早的《春江花月夜》,是《乐府诗集》卷四十七所载。这一卷中,收有清商曲辞吴声歌曲《春江花月夜》共五家七篇,而张作即在其中。 这篇杰作虽然侥幸地因为它是一篇乐府而被凡乐府皆见收录的《乐府诗集》保存下来了,但由宋到明代前期,还是始终没有人承认它是一篇值得注意的作品,更不用说承认它是一篇杰作了。 元人唐诗选本不多,成书于至正四年(一三四四)的杨士宏,《唐音》是较好的和易得的。其书未录此诗。明初高棅《唐诗品汇》九十卷,拾遗十卷。虽在卷三十七,七言古诗第十三卷中收有此诗,但他另一选择较严的选本《唐诗正声》二十二卷,则予删削,可见在其心目中,《春江花月夜》还不在“正声”之列。 但在这以后,情况就有了改变。嘉靖时代(十六世纪中叶),李攀龙的《古今诗删》选有此诗,可以说是张若虚及其杰作在文坛的命运的转折点。接着,万历三十四年(一六○六)成书的臧懋循《唐诗所》卷三,万历四十三年(一六一五)成书的唐汝询《唐诗解》卷十一及万历四十五年(一六一七)成书的锺惺、谭元春《唐诗归》卷六选了它。崇祯三年(一六三○)成书的周珽《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七言古诗,盛唐卷二,崇祯四年(一六三一)成书的曹学佺《石仓历代诗选》唐卷二十,明末成书而具体年代不详的陆时雍《唐诗镜》卷九,盛唐卷一及王夫之《唐诗评选》卷一选了它。清初重要的唐诗选本,也都选有此诗。如成书于康熙元年(一六六二)的徐增《而庵说唐诗》卷四,成书于康熙五十二年(一七一三)的《御选唐诗》卷九,成书于乾隆二十八年(一七六三)的沈德潜《重订唐诗别裁》卷五,成书于乾隆六十年(一七九五)的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卷八等。其中几种,还附有关于此诗的评论。自此以后,就无需再列举了。 再就诗话来加以考察,则如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魏庆之《诗人玉屑》,何文焕《历代诗话》所收由唐迄明之诗话二十余种,郭绍虞《宋诗话辑佚》所收诗话三十余种,均无一字提及张若虚其人及此诗。诗话中最早提到他和它的,似是成书于万历十八年(一五九○)的胡应麟《诗薮》。 《春江花月夜》的由隐而之显,是可以从这一历史阶段诗歌风会的变迁找到原因的。 首先,我们得把这篇诗和初唐四杰的关系明确一下。《旧唐书·文苑传上》云:“杨炯与王勃、卢照邻、骆宾王以文词齐名,海内称为王、杨、卢、骆,亦号四杰。”这一记载说明四杰是代表着初唐风会的、也被后人公认的一个流派(注:彭庆生《陈子昂诗注》附录诸家评论中,论及此点者不少,可以参阅。)他们的创作,则不仅是诗,也包括骈文,而诗又兼各体。 既然四杰并称是指一派,那么即使其中某一位并无某体的作品,谈及其对后人影响时,也无妨笼统举列。如今传杨炯诗载在《全唐诗》卷五十的,并无七古,而后人论擅长七古之卢、骆两人对后世七古之影响,也每举四杰,而不单指两人。明乎此,我们就可以知道,许多人认为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属于初唐四杰一派,是很自然的了。 胡应麟《诗薮》内篇卷三云: 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流畅婉转,出刘希夷《白头翁》上,而世代不可考。详其体制,初唐无疑。 这是依据诗的风格来判断其时代的。胡应麟所谓初唐,即指四杰。故《诗薮》同卷又云:“王、杨诸子歌行,韵则平仄互换,句则三五错综,而又加以开合,传以神情,宏以风藻,七言之体,至是大备。”又云:“王、杨诸子……偏工流畅。”又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钞》卷八,七古凡例云: 卢照邻《长安古意》,骆宾王《帝京篇》,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张若虚《春江花月夜》,何尝非一时杰作,然奏十篇以上,得不厌而思去乎?非开、宝诸公,岂识七言中有如许境界? 这段话既肯定了这些七言长篇是杰作,又指出了它们境界的不够广阔高深,而对于我们所要证明的问题来说,管氏所云,也与胡氏合契,即《春江花月夜》的结构、音节、风格与卢、骆七古名篇的艺术特色相与一致。 如果这两家之言还只是间接地说到这一点,那么,沈德潜《唐诗别裁》卷五则直截了当地说明了这篇作品“犹是王、杨、卢、骆之体”。 正因为张若虚这篇作品是王、杨、卢、骆之体,即属于初唐四杰这个流派,所以它在文学史上,也在长时期中与四杰共命运,随四杰而升沉。
[ 本帖最后由 西贝惑 于 2014-12-15 00:27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