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再来说说对天马兄全文的观感。
早晨花了一个多小时看完了你这篇大作,还真有不少话想说。
一路读下来,看到大约前三分之一时,出于职业习惯,对你句子的组织和材料处理的详略得当与否,还时不时地有所反应,想就此说点什么,但读到后来,觉得不必了。因为相对于你所追求的,文辞润饰一事究属小道,我反而不希望你在这上头过多分散注意力。
那就聊一些思想话题。
你在“重造心灵系统”一节里说到,“通过每月的游学,游历祖国大好河川,每次游历时一定要有一个主题,并在该主题下,提前及事后阅读不同书籍,并以游记形式写出自己的思索轨迹。通过与他人的持续交流、个案分析与尝试体验,可以使自己保持开放与修正的状态。”看了这几句,就明白了,你何以每次出游都能有如此强的驱动力写下那些长文,这种气魄和雄心,我十分欣赏,甚至可以说赞佩,也很遗憾,年轻时没能和你一样有过这两者,你现在这种有意识且起而能行、知行合一地自我塑造,为常人所不能,非常好。
再有,你的长文中有很大一块篇幅谈教育,里面有不少我感兴趣的,相信这里有不少同事也会感兴趣,你现在把它单独摘到主楼里,也好。
还有,你文中列出的1987年前后的经济数据和表格,分析的当时的世界大势和经济大势,也是我感兴趣的。因为我恰好就是你所认定的,“15 岁-30 岁的青年时期,恰好生活在1987-1991 年”的幸福的一代人,1987年我读高二,到1991年我读大三,正是最富有激情的青年时期。此外对你文中所描述的那个时代的特点,也有不少感性的回忆,如1988年中国始发行百元人民币,而那时不少人月工资尚不足百元,这个细节,正可以用来印证你文中谈到的一些东西。再有,看到你对这几年的长篇分析,使我想到马克.布洛赫《历史学家的技艺》一书中令我印象深刻的一句话:“不应夸大‘现时’的优越性,……任何人哪怕稍微参与过一次大战役,就会明白,有时根本不可能在战后几小时内确知主要的战况”,这话用在这里就完全合适,我虽然是你所描述的那个时代的亲历者,但对当时的世界和中国的经济大势并不了解,要看了你今天的历史分析,才有所悟,这就是历史研究的价值所在。也是你这篇文章的一大优点。
但接下来,我也提醒天马兄,凡事,有一利也可能就会有一弊。如今人看历史的好处是容易宏观,但你要小心,今人看一个历史事件,掌握的信息往往比历史当事人全面得多,对当事人行动方案的批判似乎也变得容易起来,容易连带滋生出智力优越感。但这种优越感并不天然合理。如你文中最后有这样两段:
这种自由主义思潮的喷涌而出,却又没有好的教育理念和引导力量贯穿其 中,思潮变成了海浪,缓慢地吞噬着“爱读书却不解书之真义”的青春少年们。 那时候,读书虽好,但个人独立思考能力却依旧停滞不前。大家不去思考经济乱 象、高层内耗、制度悬荡背后的真正意涵,而只是揪着几个贪腐人士不放,欲用 蚍蜉之力撼动不倒象身,终于惹得蚍蜉溃散而亡。
真正的爱国,在于用善巧的方式,引入对己有利之力量,用各种方式,推翻 你的敌人。但是,在做这些事情之前,你得首先了解你的敌人是谁,他有多狠多 恶多厉害,以及“有利之力量”在哪里。还有,什么是“善巧的方式”?如果连 这些问题都无法回答,那你还是洗洗睡吧。那个时代青年,热血有余,智慧不足。
恕我直言,看到这两段我有些惊讶,因为,它多少带有一点和整篇雄文的厚重风格不太协调的轻佻。我前面说过,后人看前人,好处是容易宏观,但也因此容易滋生出不当的智力优越感,而对历史人物的困境缺少体察,缺少同情,论事太轻易,这同样会妨碍思想的深化。今人固然容易看到历史当事人所没有看到的一些东西,但反过来,历史当事人据以决策的各种信息,今人就全了解么?再有,如设身局中,也许就会发现,有些局限是当事人在那种条件下无法克服的,此外也不排除当事人知其不可而为之以待将来的可能。这些岂应但以成败而论定?以当时之中国而论,国家究竟该怎么走,举国上下,无论是执掌国柄的权力顶峰上的人物,还是思想界的顶尖人物,都不清楚,都在摸索(今天又何尝不如此),何以要厚责一群青年学生?这仅仅是个人或一个群体的素质问题么?时代的大框哪里能轻易跳出?你对陈巧文主张应有了解之同情(这点我也赞同),何以到了这里却又是另一种说辞?又如“真正的爱国,在于用善巧的方式,引入对己有利之力量,用各种方式,推翻你的敌人”,这话说得也太绝对了,因为按照这个标准,史可法这样的人就不配称为爱国,成功了才算“真正的爱国”,如果不够善巧,失败了就不算,历史岂能这样来论?我记得以前在某个帖子下,曾跟你讨论过类似的话题,就是在你当初发在小天鹅上的那篇关于董老师风波的长文里,我注意到你有一种思想倾向,即特别强调为了一个圆满的结果应适当妥协,记得后来在水云间的一个帖子里,又看到了这种评判倾向,当时即在跟帖里说,就某一个案来说,这种看法也许并没错,但这不能成为看待一切人事的唯一标准。这个世间本就需要有各种不同类型的人来构筑时代进步的基石,既得有在理论上追求纯粹的思想者,也得有秉持这种纯粹的理论但在巨大的充满惰性的现实面前懂得妥协徐图前行的实践者,还得有不计成败利钝的牺牲者。这才是浑厚饱满的历史,单拿效果论这一把尺子去衡量,如何能够深入认识和富有启示意义地去评价?我这些话说得比较直接,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当然更可以反驳,我们不妨继续探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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