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祖国的文学遗产使我们感到自豪,不仅因为它历史悠久,源远流长,而且因为它丰富灿烂,有优秀的传统,第一部诗歌总集《诗经》就标志着中国文学史的光辉的起点和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源头。《诗经》里的三百零五篇作品代表两千五百年前约五百多年间的诗歌创造。《诗经》以外的“逸诗”往往是些零章断句,又多伪托,远不如《诗经》里的作品重要。这些作品,积累到三百零五篇,编定成一部总集,大约在纪元前六世纪中。《左传》所记吴国季札到鲁国观乐时,鲁国为季札所歌各国风诗的次第,和今本《诗经》是相同的。而“诗三百”一语不止一次出于孔子之口,见于《论语》书中。可见在孔子时代《诗经》里的篇数和今本也是差不多的。季札观乐的事在公元前五四四年,正当孔子的幼年。文学史家假定在那时候已经有了和今本大致相同的《诗经》通行本,是可信的。至于《诗经》这个名称,当然起于这部总集成为儒家的经典以后。我们现在仍叫这部书为《诗经》,不过是依照习惯,沿用旧称,并非将它看作“圣贤”的著作,或表示它和一般的诗歌总集有何区别。《诗经》分为风、雅、颂三个部分。风雅颂是从音乐得名。风是各地方的乐调,“国风”就是各国土乐的意思。古人说“秦风”、“魏风”、“郑风”如同今人说“陕西调”、“山西调”、“河南调”。“风”字的意思就是声调。《诗经》有十五国风。其中邶、鄘、卫三风实际都是卫国一国的风。《周南》、《召南》都是“南国”之风。这里所谓“南国”泛指洛阳以南直到江、汉的广大地域。全部风诗产生的地域不出陕西、山西、河南、河北、山东及湖北北部。 雅是正的意思,周人所认为的正声叫作雅乐,正如周人的官话叫作雅言。雅字也就是“夏”字,也许原是从地名或族名来的。雅乐又分为大雅、小雅两个部分。“大”“小”之别向来没有圆满可信的解释。可能原来只有一种雅乐,无所谓大小,后来有新的雅乐产生,便叫旧的为大雅,新的为小雅。 《诗经》里的《大雅》全部产生于西周,《小雅》里兼有东周的诗。 《颂》是用于宗庙祭祀的乐歌。近人王国维《说周颂》道:“颂之声较风雅为缓”,因为颂诗多无韵,不分章,篇制短小,而根据《仪礼》知道奏一首颂的时间是很长的,这些现象都可以用声缓来解释。声缓可能是颂乐的一个特点。清人阮元《释颂》说颂字就是“容”字,容就是“样子”,颂乐是连歌带舞的,舞就有种种样子,因为有这一特点所以叫作颂。这一说近人采取的比较多,但是颂中虽有舞曲,其全部是否为舞曲尚无从证明。所以阮说只是可供参考的一种假说。(容字也有舒缓的意义,读颂为容,可以助成王说。) 颂诗分《周颂》、《商颂》、《鲁颂》。《商颂》大约是公元前八、七世纪之间宋国的诗,《鲁颂》是公元前七世纪鲁国的诗,体裁风格受了《风》《雅》的影响,和《周颂》不同。 综上所说,风、雅、颂是音乐上的分类。 《墨子•公孟篇》道:“儒者诵诗三百,弦诗三百,歌诗三百,舞诗三百。”《史记•孔子世家》道:“三百五篇,孔子皆弦歌之。”《诗经》和音乐关系密切,是无可怀疑的。
二
三百零五篇中大部分是各地民间歌谣,小部分是贵族的制作。歌谣的采集方法,先秦书中没有明确的记载。汉朝人却作过一些说明。《汉书•食货志》说:“孟春之月群居者将散,行人振木铎徇于路以采诗,献于太师,比其音律以闻于天子。”这是说周朝负责采诗的人是“行人”之官。何休《公羊传注》却说:“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官衣食之,使民间采诗。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这是说国家为了采集歌谣还养了大批的人。这些大概都是根据汉朝乐府采诗的情形所作出的想像,周人是否有一套采诗制度还是疑问。汉人所想像的情形也是可能有的,但我们以为各国的歌诗聚集到周天子的朝廷,更可能由于诸侯的进献。《论语》和《左传》有列国之间赠乐的记载,诸侯进献土乐于天子也应该是可能有的事。《左传•襄公十一年》:“郑人赂晋侯(晋悼公)以师悝、师触、师蠲(三人都是郑国的乐师),歌钟二肆(三十六钟),及其礡罄,女乐二八(女子能奏乐者十六人)。晋侯以乐之半赐魏绛。”晋国是诸侯盟长的地位,可以得郑国赠送音乐,以周天子的地位,列国向他献乐该不是希有的事。从上引这段记载,更可注意的是乐师可以送给别国。乐师本是掌管音乐的官儿和专家,他们以歌诗诵诗为职业。他们不但熟悉本国的歌谣,还可能是本国采诗工作的负责人或参加者。这些人除了被送给别国之外也能够自由到别国去,如《论语•微子》篇记载着鲁国的“太师挚适齐。亚饭干适楚。三饭缭适蔡。四饭缺适秦。……”挚、干、缭、缺都是乐人的名字。乐师们往来于列国,就帮助了各国乐章的传播,他们聚集到王廷,也就使得各国的歌诗汇集于王廷了。 贵族制作的诗,或是为了讽谏与歌颂,或是为了典礼。《国语•周语上》说周厉王“得卫巫,使监谤者。以告,则杀之”。邵公谏道:“为川者决之使导,为民者宣之使言。故天子听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献诗,瞽献曲,史献书……”《晋语》六记范文子的话,也提到“在列者献诗”。《毛诗•卷阿传》也说:“王使公卿献诗以陈其志。”这些由公卿列士做了献上去的诗都是为了“陈志”,陈志不外讽谏和颂美。此外,遇有祭祀、出兵、打猎、宫室落成等事,往往要奏乐唱诗,这类典礼的诗大概出于天子左右的巫、祝、瞽、史之手。 诗的传授者最初是乐官。古代贵族所受教育以诗乐为先,而掌教者就是乐官。《周礼•春官太师》:“太师掌六律六同……教六诗,曰风、赋、比、兴、雅、颂。”《礼记•文王世子》:“春诵夏弦,大师诏之瞽宗。”这些话都说明乐官兼管教育,他们是诗学老师。到孔子时代,学术、教育出于私门,仍然以诗为教学的重要科目。 古时贵族阶级学诗有其实用的目的,诗和礼乐不能分,礼乐是贵族阶级生活的重要部分。除了上文说到的讽谏与颂美要用诗,典礼要用诗而外,日常生活中还常常要借诗和音乐来表示情意,其作用几乎等于语言的一部分。《周礼•大司乐》说:“以乐语教国子:兴、道、讽、诵、言、语”,这便是以歌辞来表达情意。《荀子•乐论》道:“君子以钟鼓道志”,也是说贵族阶级要用“乐语”来表达情意。以乐歌相语大概由来很古,初民生活中男女恋爱就是要用音乐歌唱来交流情感的。这种风俗至今还存留着。古时贵族阶级借诗言志,在外交场合尤其不可少。《左传》、《国语》记载外交上赋诗的事很多,有时只是酬酢,有时完全借诗句办交涉。例如《左传•文公十三年》载郑君和鲁君会于棐地,郑君这时要和晋国修好,希望鲁君为他到晋国去说情。在宴会时郑大夫子家赋《小雅•鸿雁》这篇诗,取这诗第一章侯伯哀恤鳏寡,劬劳于野的意思,暗示需要鲁国哀恤,代郑国往晋国关说,鲁大夫季文子答赋的诗是《小雅•四月》,取首章行役腧时,思归祭祀的意思,表示拒绝。子家又赋《郦风•载驰》的第四章,取其小国有急难,盼望大国援助的意思。季文子又答赋《小雅•采薇》的第四章,取其“岂敢定居”的意思,表示允许为郑国奔走。这一场交涉,两方全借赋诗示意。从这类的记载可以知道春秋时贵族阶级学涛的用处。孔子是强调学诗的,他说:“不学诗无以言”(《论语•季氏》)。又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夫鸟兽草木之名”(《论语•阳货》)。这是说学诗除了帮助言语还有更广泛的用途。 孔门重诗学,孔子以后的儒者也都讽诵和弦歌“诗三百”,他们谈道说理也常常引诗为证。对于诗的解释也有所传授。他们用诗说诗也和赋诗一样,是断章取义的,他们对于诗义的了解并不完全正确。不过他们对于“诗三百”本文的记诵保存是有功的。否则在诗乐分离之后,这些作品会不会散失,能不能流传,是很成问题的。 《周颂》产生于西周前半,《大雅》中从西周初到西周末的诗都有。这两部分的诗在《诗经》中时代较早,性质相近。《周颂》多属祭祀诗,《大雅》里也有不少祭祀诗,《周颂》里多数是周人歌颂祖先的诗,《大雅》里也不少。一般地说,这些诗的艺术价值远不如《国风》和《小雅》,但也有一些值得重视的篇章。《周颂》里春夏祈谷、秋冬报赛的祭歌往往陈述农功,有关于农业生产的比较细致的描写,如《载芟》篇开端九句:
载芟载柞,其耕泽泽。千耦其耘,徂隰徂畛。侯主侯伯,侯亚侯旅,侯强侯以。有嗿其饁,思媚其妇。
这是说除去草木,将土耕得散松松地。上千对的人一齐耘田,高田低田都有人耕作着。父、子、兄、弟,一个个筋强力壮,劲头儿挺足。送饭的闹闹嚷嚷地来了,都是些漂亮的娘儿们。这是大规模集体劳动的场面,以简短的文字描绘出复杂的动态,正是中国古代诗歌的特色。又如《良耜》篇写收获的场面道:
获之挃挃,积之栗栗。其崇如墉,其比如栉,以开百室。百室盈止,妇子宁止。
这一节的大意是说:刷刷地收割,多多地堆积。堆得像墙一般高,梳篦一般密。上百的谷仓装满了。女人孩子都得到了休息。这里也是以寥寥几句展示巨幅图景,给人深刻的印象。 叙事诗是《大雅》里的突出部分之一。《绵》、《生民》、《公刘》三篇是其中更突出的部分。《生民》歌咏周始祖后稷的灵迹和功德,在那些神话化的叙写中反映周人对于这一传说人物的热爱,因为相传他是农业的发明者。
诞寊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诞寅之平林,会伐平林;诞寅之寒冰,鸟覆翼之。鸟乃去矣,后稷呱矣。实覃实讦,厥声载路。
这一章写后稷被弃而不死的神异。最初得牛羊喂乳,最后得鸟类覆翼,当群鸟飞去的时候,后稷开始啼哭,声满道路。这些叙写,简洁而生动。三千年前的文学语言已经如此精炼,简直使人不得不惊异了。本篇写后稷试种瓜、豆、禾麻等庄稼:
艺之荏菽,荏菽旆旆,禾役穟穟,麻麦幪幪,瓜瓞唪唪。
写后稷后来种谷的成绩:
实方实苞,实种实襃,实发实秀,实坚实好;实颖实栗。
这里有丰富多变化的形容词。此种对于庄稼的郑重的描写,反映古人对于掌握农业技术的喜悦。 《公刘》篇写周人由邰到豳的一次移民,从准备起程写到定居营建。关于观测地形、经营官室、分配田亩、君臣宴饮,以及水利、军制,甚至锻冶等事都有叙写。
陟则在巘,复降在原。何以舟之?维玉及瑶,鞞琫容刀。
挂着佩刀,上下山原。这就是勤劳的移民领袖公刘的形象。
于时处处,于是庐旅,于时言言,于时语语。
这就是开始得到安居的大众,欢乐笑语的生活图景。
《绵》是写周人在古公□父率领下,由豳迁到岐下的又一次移民。诗共九章,从迁岐、授田、筑室直写到对外族的斗争。第三章写岐下土地的肥沃道:
周原朊朊,堇荼如饴。
连苦菜都长得像糖一样甜,见得水土之美,真是善于形容了。第五、六章写开始建筑的情形道:
俾立室家。其绳则直,缩版以载。作庙翼翼。抹之□□。度之薨薨。筑之登登。削屡冯冯。百堵皆兴。□鼓弗胜。
敲起大鼓本是为了鼓励劳动,但是百堵之墙同时并起,盛土、倒土、持土、削土的声音把鼓声都压下去了。读了这一段,那场地上众多的劳动者和十分起劲的劳动的场面一下子就像在读者眼前出现。这真是有声有色的文字。 此外还有《皇矣》、《大明》两篇,记文王、武王的武功。五篇联起来便成为一部周人建国的历史。这都是《大雅》中较早的作品,大约产生于周成王时。这些叙事诗也许是祭祀时颂祖之歌,《生民》篇就有人说是郊祀以后稷配天的乐辞。上述三篇虽是歌颂祖德,歌颂英雄,却反映了人民的创造力量、人民的智慧和人民的劳动热情。诗的动人之处就在于此。 西周到夷王、厉王以后,政治腐朽,外患严重。产生了一些士大夫抱怨或讥刺王室的诗,如《板》、《荡》、《抑》、《桑柔》、《瞻印》、《召曼》等篇(厉、幽两代产品),暴露了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也反映了社会的混乱与人民的怨恨。这些诗也是《大雅》里重要的部分。为了方便,在下章和《小雅》里的同类的诗合并起来谈。 回复引用举报 离线苍梧听风
三
《小雅》里也有不少责斥现实,反映丧乱的诗。这些诗大致产生于西周末叶与东周初年,多数为幽王时代产品,和上举《大雅•召曼》等篇或为同时,或相衔接。 西周的盛世并不长,自昭王穆王以下时时感到承嗣为艰。到夷、厉时代,社会危机便充分暴露。厉王是在“民不堪命”的环境中被“国人”所流逐的。宣王号称“中兴”贤王,对外虽然能抵抗异族,对内反而因为剥削过重,加深了危机。幽王以后一蹶不能复振。东迁以后的周室,共主的资格便名存而实亡了。 《大雅•桑柔》相传是厉王时代的诗,形容那时危急情形道:
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于乎有哀,国步斯频(濒)。
这是说当时动乱之中人民死丧离散,仅存的人有如焚烧后的余烬,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大雅•召旻》相传是幽王时代的诗,形容那时不可收拾的局势道:
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瘼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
这是说在饥馑流亡的同时,四面受敌,边陲尽陷于荒乱。在这样的时代里,便有些诗人为了追究责任尖锐地指责统治者的昏乱、荒淫、腐朽。《大雅•抑》(厉王时诗)道:
其在于今,兴迷乱于政,颠覆厥德,荒湛于酒。女(汝)虽(唯)湛乐从,弗念厥绍。
这是说当时的执政者,倒行逆施,百事俱废,只知饮酒作乐,全不想继承先人的事业。《小雅•十月之交》道:
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维宰,仲允膳夫,桑子内史,蹶维趣马,稿维师氏,艳妻煽方处。
这里列举幽王的佞臣七人,是当时的权门。“艳妻”指褒姒。他们内外相结,炙手可热。这都是大胆的揭露。
另外一些诗则指出了社会的不平。《小雅•正月》道:
仳仳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禄,天天是辛豕。哿矣富人,哀此茕独!
那些猥陋小人都拥有财产,安乐地生活,而一般人都吃不消灾变,处于悲惨的境地。这是贫富之间的苦乐不均。《小雅•北山》道:
或燕燕居息。或尽瘁事国。 或息偃在床。或不已于行。 或不知叫号。或惨惨劬劳。 或栖迟偃仰。或王事鞅掌。 或湛乐饮酒。或惨惨畏咎。 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
这是写贵贱之间的劳逸不均。从这样尖锐的对比,可以清楚地看到贵贱的鸿沟,贵者奢逸享乐,贱者被压在劳役重负之下。这篇诗虽说是发个人的牢骚,实在道出了普遍的不平。 《小雅•大东》篇反映了东方诸侯(殷、奄诸族)与周人之间的矛盾。诗中说在西方的周人掠夺之下,“大东小东,杼柚其空。”而东人与西人相比,一切都是不平等的。诗云:
东人之子,职劳不来。西人之子,粲粲衣服。舟人之子,熊罴是裘。私人之子,百僚是试。
在这样的对比之下,见出东人被剥削、被奴役的地位和劳苦贫困的生活。 这诗后半列举天上星宿有空名无实用,来说明不合理的现象无处不存在,表示上天也不能有助于东人。 维天有汉,监(鉴)亦有光。跂彼织女,终日七襄。虽则七襄,不成报章。皖彼牵牛,不以服箱。东有启明,西有长庚,有抹(觫)天毕,载施之行。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维南有箕,载翕(歙)其舌。维北有斗,西柄之揭。 这是说:天上的银河照人只有光没有影。织女星织布不能成纹。牵牛星拉车也不成。天毕星张在路上,用得不得其当。簸箕星不能拿来簸糠。斗星也不能拿来舀酒浆。末尾说斗星不但不能舀酒浆,而且它的柄向西方高举着,言外之意似乎是说它像是授柄给西人向东方挹取似的,也就是说苍天也像是帮助西人对东人进行剥削的。这篇诗的意思极为沉痛,想像非常生动,表现手法也是不平凡的。
四
《小雅》里大部分是贵族的作品,小部分是民间歌谣。《国风》里大部分是民间歌谣,小部分是贵族的作品。在本章里我们试从《国风》、《小雅》来分析当时的民歌对于生产和战争的反映。《诗经》里许多民歌的产生时代是不能确定的。《国风》里的诗篇,就其中可以考知时代的部分说,最早的是《豳风.破斧》(周成王时),最晚的是《陈风•株林》(春秋中陈灵公时),其余大多数产生于周室东迁以后。因此文学史家按时代排列《诗经》中各部时总是先《周颂》,次《大雅》,次《小雅》,次《国风》,次《商颂》、《鲁颂》。这自然是大致的排法。对于某些歌谣,我们既不能知道它被记录于何时,更不知道它在口头流传了多久,怎么能把它归入西周或东周呢?由于这种情形,我们讨论和引用这些民歌时不能像上文那样,完全依照时代的顺序。 诗歌本来起源于劳动。歌谣和劳动的关系向来是密切的。《诗经》里的歌谣不但记录和描写了劳动生活,而且常常借劳动为比兴。如“采葑采菲,无以下体”(《谷风》),“伐柯伐柯,其则不远”(《伐柯》)之类是以劳动为譬喻;“爰采唐矣”(《桑中》),“伐木丁丁”(《伐木》)之类是借劳动来起兴。而《周南•苯苜》则是一首劳动歌曲:
采采芣苢,薄言采之。 采采芣苢,薄言有之。 采采芣苢,薄言掇之。 采采芣苢,薄言捋之。 采采芣苢,薄言祜之。 采采芣苢,薄言撷之。
这是妇女采集芣苢(车前子)时所唱的歌,全首三章十二句,只更换了六个动词,却写出了采集所得由少而多的进展。抓紧这诗的节奏,揣摩诗中的情调,设想夏天芣苢结子的时候,山谷里或原野上到处是采芣苢的妇女,到处响着歌声,是怎样的一种光景。方玉润说得好:“读者试平心静气,涵咏其诗,恍听田家妇女,三三五五,于平原旷野,风和日丽中群歌互答,余音袅袅,若远若近,忽断忽续,不知其情之何以移而神之何以旷”(《诗经原始》)。简单的言语,简单的韵律,产生巨大的感染力量,这就是民歌的特征。 正如我们从《芣苢》篇能够感染到劳动中的欢乐,我们从《魏风•十亩之间》也能够感染到一番紧张劳动之后休息时的愉快:
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行与子还兮! 十亩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与子逝兮!
这似乎是采桑结束时,采桑者招呼同伴回家的歌唱。这里有鲜明的景色,浓厚的气氛,也是民歌中的上乘了。 《小雅》里有关农事的诗如《信南山》、《甫田》、《大田》等篇都不是以人民自己的眼光来反映劳动的诗,这里不去说它,单说《豳风•七月》。这篇诗叙述了农家男女全年的辛苦生活,充分反映了被剥削的痛苦。诗中的农民是男为主人耕,女为主人织,还要为主人打猎、盖房子、做衣服、藏冰、造酒。自己的生活是衣不蔽体,吃的是极粗糙的东西,住的是破屋,而他们的辛酸还不只是冻饿,本诗第二章道:
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女心伤悲,殆及公子同归。 清代诗人王士祯盛赞这一章能写出阳春的明丽。但是在这样的和风暖日之下,那些青年女子的心却是悲凉的,她们不但劳苦穷困,而且随时有被主人霸占蹂躏的危险。当时农民的悲惨生活在这篇诗里是深刻地描写出来了。 《国风》里还有一些民歌不但反映了剥削和被剥削的关系,而且也反映了被剥削者的反抗思想。例如《魏风•伐檀》: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漪。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缠)兮?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悬)狟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设想河边上一群伐木的劳动者,对于不劳而食的“君子”,你一言,我一语,作这样的冷嘲怒骂,仇恨的情绪表现得岂不是很尖锐吗?那个“胡取禾三百廛兮”的质问提出来是了不起的,这充分表现人民对于现实的清醒的理解。“不稼不穑”而“素餐”的剥削越加重,农民的反抗便更强烈。《魏风•硕鼠》道: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汝),莫我肯顾。逝(誓)将去女(汝),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这里包蕴着更强烈的愤恨。用“硕鼠”来比剥削阶级,非常恰当地揭示出阶级的本质,农民发出这样的诅咒,并且决心逃亡,可见剥削已残酷到使农民活不下去的程度了。所谓“乐土”(没有剥削的社会)在那时代当然只是空想罢了,但农民的逃亡并不是因为他们相信世上真有一块乐土,而是为了反抗。他们都知道“没有乡下泥脚,饿死城里油嘴”的真理,他们这一“去”对于那些“硕鼠”们确实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统治者对于人民除了剥削还要奴役。《诗经》里许多篇什表现了人民在徭役重压之下的呻吟和怨恨。《唐风•鸨羽》道:
王事靡監,不能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为了应役,荒废耕作,使父母无人养活,这怎能不怨恨呢?《王风•兔爰》道: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生逢此百罹。尚寐,无吪!
人民忍受不了无休止的奴役,至于宁愿早早结束生命。还有比这更沉痛的陈诉么? 所谓“王事”自然包括各种劳役,但主要的还是征戍。人在剥削人、人奴役人的社会里,战争对于统治者不过是满足贪欲的寻常手段,对于人民却是莫大的灾祸。因此,除了抵御外族侵略,挽救国家危亡的战争,人民总不会和统治者态度一致。《诗经》里有关战争的民歌,什九是反映战争带给人民的痛苦和人民对于战争的憎恨。国风里最早的诗《豳风•破斧》便是参加“周公东征”的兵士所作,诗中写到久战归来武器残破的狼狈情况,也写到庆幸生还和痛定思痛的心情;可并不曾有一字半句歌颂周公这位“圣人”的武功。《东山》相传是周公东征奄国时的产品,这诗写远征的兵士役满还乡,当他在还乡路上迈第一步的时候就兴奋地想像到家后换上平民服装,不再参加那人民所不需要的战争。诗云:
我东日归,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事)行枚。
这兵士又想到离家太久,家园可能已经荒废,但他却认为无论它怎样荒废,并不是可怕的而仍旧是可怀念的地方。所以又说: 果赢之实,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蟰蛸在户。町疃鹿场,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怀也! 诗人因归途的景物回忆起来时的风光,无限感触都因这一回忆勾引起来。真情实景和动人的音节构成强烈的感染力量。“昔我”四句被晋人谢玄目为三百篇中最好的诗。从曹植以下,许多诗人一再模仿。这不是偶然的。 在这一个选本里还有《邶风•击鼓》、《魏风•陟岵》都是写出征兵士的怀乡恋土之情,《卫风•伯兮》和《王风•君子于役》则是写罕入的冢属怀念远人,这也是一件事情的两面。以上这些诗所关涉的战争,除了少数不可考的之外,都是统治阶级的内战和侵略战争,其为人民所憎恨是当然的。但是一旦遇到正义的战争,人民便踊跃奔赴,一点也不踌躇,《秦风•无衣》就表现了这一种精神:
岂日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脩我戈矛。与子同仇。
秦国和周民族的死敌西戎相邻,常常有战争而且常常是有关民族安全的战争,是可以想像的。这样的战争自必为人民所支持。热爱和平与坚决勇敢地抵御外族,捍卫国土,同是中华民族的传统,表现于《秦风•无衣》的慷慨从军的精神和表现于《何草不黄》等诗的憎恶战争的情绪是并不矛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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