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帖由 白水 于 2011-6-11 16:44 发表 呵呵,专家不敢当,各言其所思而已。至于两句并非同样换位,唐诗里还是有其它例子的,老杜的诗里就有,如“绝代有佳人,幽居在空谷”,“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等等,都是明显的例子。 有没有变换的规律我说不上,我这里想谈谈,如何理解和欣赏这种变换。这几个问题,灵儿本来是用站内信来问我的,这第二个问题激起了我长篇大论的想法,所以就请她发上来,大家一块探讨。 灵儿的问题是:“杜甫诗中有一倒装名句“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请问正装后应如何排序? 前面的几个帖子,都是用来直接回答这个问题的,但这里我最想说的是,我们是否一定要问这个问题?没有搞清“正装”后如何排序就不能欣赏这两句诗吗?我们的欣赏一定要依赖于倒装之类的语法分析和正装还原吗?顺着这个问题走下去,又涉及到我们该如何认识古代汉语的某种特点,有没有极不同于现代汉语的某些东西?为什么古诗“译”成现代白话味道极差?等等。 这个话题往下说很深,对我影响比较大的,是叶维廉和申小龙这两个人的观点。申小龙特别强调,古代汉语的语法是松散的,一个个汉字是意义的粒子,碰撞就会产生出意义,而现代汉语的语法则以精密见长。不能简单地拿后者套到前者身上。叶维廉则强调,中国古典诗歌的语言特重演示重感受,用今天的语法去分析它的句法,并不是一种恰当的做法。这两个人的文章,我读叶文在前,是在大学本科时代的读到,读时有醍醐灌顶之快,申的文章是在我读研后看到的,又更强化了我的某些想法。 这里还是拿一些例子来说话吧: 如“诗酒光阴”“琴书岁月”,你看到这两个词的一瞬间,脑子里出现的是什么?是“作诗饮酒的光阴”和“弹琴读书的岁月”这样“名词动用”再加一个“偏正结构”么?还是某些直观的意象瞬时带来的冲击和诗意的回味?你看到“屋上松风吹急雨”句中的“松风”一词时,是同时感受到了松和风,还是“winds in the pines”“winds through the pines",告诉我,有in或through这种东西么?同样,“杏花春雨江南”,是说“杏花春雨代表了江南”么?还是由特写到近景到远景的镜头推换?如果说这个句子还可以勉强用“代表”来粘合成现代汉语,那么,蒲松龄写女子妩媚动人时所用的“娇波流慧”一词呢?请问,是什么语法结构?是说“娇的波流出慧”么?如果说根本就没法套到现代汉语结构里,那么这个词美不美?如果依然很美,甚至那种强大的冲击力根本无法用现代汉语复制,那背后的原因是什么? 多年来,我们似乎已经习惯了用现代汉语的语法去套古诗句,把“绿垂风折笋,红绽雨肥梅”解成“风折之笋垂绿,雨肥之梅红绽”(这是王力先生《汉语诗律学》中的解法),或“风折绿笋垂,雨肥红梅绽”,似乎只有这样还原出个因果才叫读诗,但为什么就不是,诗人远处先看到鲜艳的绿色和红色,再近一点看到折下来和绽放的轮廓,更近一点才看清是笋被风吹折,是梅被雨催肥?为什么就不是从感觉到感觉最后才形成一个判断这样一个动态的过程,而一定是一个“风折之笋垂绿,雨肥之梅红绽”这样一个直接简单的判断呢?同理,“竹喧归浣女,莲动下渔舟”,不是先听到竹喧看到莲动,然后才又见到浣女和渔舟么?难道这两句也定要解作“浣女归而竹喧,渔舟下而莲动”?如果不这样解,这些所谓的句法变换,这些非“常规”表达,背后的支撑是什么?余以为,就在于事件的自然演出,感觉的自然流动,至于背后的因果,不在诗人的考虑之列。明乎此,很多所谓的倒装句,就会明白它内在的妙味在哪儿。如“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王力先生还原为“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但如果是这样,老杜做那种句法变化,有何必要?至少不是出于声律的考虑,因为换不换都不影响句中的平仄,难道只是为了文字游戏?这个问题,倒是完全不知现代语法为何物的宋人郭知达看得透彻,郭在《九家集注杜诗》卷十三中解释道,杜甫这样写是“特纪其旧游之渼陂,所见尚余红稻在地,乃宫中所供鹦鹉之余粒,又观所种之梧年深,即老却凤凰所栖之枝。既以红稻碧梧为主,则句法不得不然也。”也就是说,诗人是从眼前的红稻和碧梧来浮想联翩出“鹦鹉”“凤凰”,来歌颂开、天之世的承平气象,表现的重心就是红稻和碧梧,如果写成“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语义的重心就落到了鹦鹉和凤凰,并且成了两句不咸不淡的叙事,完全没有了原句由眼前景而至联想境的时间上的纵深,表现效果相去真不可以道里计。 说了一大圈,现在可以回到灵儿所问的这两句诗了: “春酒杯浓琥珀薄,冰浆碗碧玛瑙寒。” 就这两句,我本来也想长篇大论一番,但敲到这里时忽然觉得不必了,我只想问一句,如果不做“它的正装面目应该是什么样”这种伤脑筋的推求,你对这两句是否完全无感?如果不是,你不妨回味一下你的感受流动变换的过程,也许,那恰是老杜想要达到的效果。 ... 灵儿提了个好问题!引出这么多精彩讨论。 重读体会概括有两点:汉语句式以及背后反映出来的中国人的思维深层,重视意合,而不是拼音文字、西方人思维里的“形合”;看起来汉语词语线形组合次序对语法规则的突破可以到天马行空的程度,其实语言表层背后还是符合认知心理、有缘由可寻的,至少是符合作者头脑中逻辑和情感的发展的,词语并不是随意摆布的棋子,文学诗词中的惊人之语也是要符合认知过程、语义、语用、音律等要求的。我们要从作者自身角度、从作品当时的背景来理解才可以获得正确和准确地把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