晕头涨脑,忘却天昏晓。镇日穷忙忙不了,那有工夫烦恼。
闲言闲事闲情,而今一笔勾清。领取忙中真趣,这般就是人生。———顾随《清平乐》
3 快乐的礼拜四
我在燕京没有毕业,平津就沦陷了。我在天津租界里待了半年,这里看不见日本人。过了半年,学校说开学了,我们就回去。学校还是原来的学校,还是桃红柳绿,未名湖还是未名湖,还是那么好看,可是都显苍老了。
才半年不见,顾先生也老了。听顾先生课的人更多了,老师表情更严肃,学生们也更爱听他讲了。
顾先生一直身体不好,到了冬天的大风天,他得经过西直门,拿出良民证,被日本人搜身,经过这些屈辱后,再到我们那儿去上课。我看到他从中间休息室的楼梯下来,进到课堂里,课堂里鸦雀无声。他脱下皮袍子,因为他坐骨神经疼,凳子上搁一个椅垫子。然后,他用那样暗哑的声音跟我们谈话,说的话都是语带双关。好多外人不知道我们那时候在燕京的生活,说燕京桃红柳绿,醉生梦死,哪里是这样!我们老师讲的是词吗?我们老师讲的是他的心,讲得真难过。
我们跟着顾随先生学做词,他老夸我,说我的词做得比较好,还问过我以前做没做过词,我说没有,我会背唐诗,可是一首都没有做过。
我哥哥是比较有天分的,家里的老师就偏爱他了,他们两个人一唱一和,没我的事。老师认为女孩子背几首唐诗就可以了,我也没要求做。那时候,我有一个男朋友了,他送我一本纳兰词。因此,纳兰词我都会背。顾随先生曾在我做的词旁边批注,说“你做的词有纳兰的味”,我美得不得了。
在做词上,我也学老师,做什么词最后总有一个光明的尾巴,总有乐观的地方。因为我看老师的词,不管多么愁苦,总是有一个希望在前,我就学这个。我写词也不用什么典故,因为我没有学问,就是写我自己的感受。我看老师也没有用典故,就如释重负。我没敢告诉他,我13岁就看见他的词。但是我非常崇拜他,就盼着到每个礼拜四,跟他学词。一到礼拜四,同学都逗我,说今天无论谁跟杨敏如说什么,她都是快乐的,因为她要听顾先生的课啦。
安心还是住他乡,酸酒斟来细细尝。觅句谩诌肠子断,吸菸却看指头黄。
也知人世欢娱少,未羡仙家日月长。我自乐生非厌世,任教两鬓渐成霜。
———顾随《瑞鹧鸪》
凉雨声中草树,夕阳影里楼台。此时怀抱向谁开。屠龙中底用,说鬼要奇才。
多谢凋零红叶,殷勤铺遍苍苔。杖藜着意自徘徊。南归双燕子,明岁可重来。
———顾随《临江仙》
4 离别燕京,奔向自由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杨敏如决定离开沦陷中的北平。听闻这一消息的顾随格外兴奋。在杨敏如身上,大约寄托着他对于自由的向往吧。
但是后来时局变化,战况恶劣,我就待不下去了。1939年,我毕业了,琢磨着往内陆地区走,但没有机会,因为我不能一个人走,我的家庭环境决定了只能跟我母亲一块儿去,否则在那种艰苦的环境下不能生存。
因此得找机会。郭绍虞先生就像一个老爸爸一样,他知道我不会做汉奸,就说你考研究生吧。我说我没有学问,怎么考研究生?他说我叫你考,你就考得上。我也没敢回家,就在学校念书,后来还真考上了。就这样,我在燕京做研究生,还当上了中文系的助教。
后来,一个名叫张尔田的人在燕京的报纸上看到我做的词,就说把这个杨敏如叫来。张尔田是很有名的人物,他弟弟叫张东荪,也是我们的哲学教授。我见到他以后,他第一先夸我的门第,这也是我不爱听的。第二,他就说你不要跟顾先生学词了,越学越坏,你跟我研究周邦彦,你把周邦彦的词好好读一遍,读会了我们俩来讨论,你走吧。这个架势,俨然已经是我的导师。
后来顾先生跟我说,你愿意跟他学也行,不愿意跟他学也行,你有你的自由。但是你去淘换淘换他的那点本事也不坏,人总要博学。
我不言语。张尔田愿意帮助我去大后方重庆,去教“自由的下一代”。寒假期间,我就准备走了。我先向郭绍虞辞职,他赞成我走。我就把学校都逛了一遍,我去过的地方,我做词的地方,我玩的地方,都看了一遍。问到顾先生住弓弦胡同,就大着胆到他家去。
在这之前,我从没到过顾先生家。我不敢跟老师说话,一说就不好意思,我从来不会跟他说任何私事。连我做论文都没敢跟他说。他对我的论文不置可否,给我一个低分,我都没敢问为什么。我自己后来悟到了,我只是照搬顾先生讲的话,没有自己的见解,先生怎么给你高分?从此以后,我不敢提我的论文,我更不敢看他。
这次我就下决心去他家。顾先生在屋子里写字,他没想到我会来。我好像也看到一些师妹,都不认识,也没见到师母。我跟他讲我的想法,为什么要走,甚至我有男朋友,到延安了,这些事情都告诉他了。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的一切告诉先生,我觉得我跟顾先生不陌生,我知道他,他也知道我。然后我看他写的字,他这首《临江仙》最后的两句是“一双金屈戍,十二玉阑干”,写的是不自由的感觉,写他的感慨,拍遍了十二玉阑干也不够。我看得想流泪了,就说顾先生这首词给我吧,你还能送我一本书吗?他说我这儿有一本书,封皮上写的是给我女儿的,你拿去做纪念吧。
他送我出去的时候快乐极了,一直说,你去得好,你走得好,能走的都走,走吧,走吧。他给我一个感觉,就是大家等到抗战胜利后再见。我说顾先生请留步,他却一直送我到外头,满脸是课堂上没有的那种兴奋。顾先生写过“佳期纵后还是佳期,抗战胜利还是佳期,一定会来到的”,我也满怀着这种希望,和顾先生分别了,这一分别就十几年。
5 力邀先生重返讲台
对顾随先生而言,和学生在一起是他最为喜爱的生活。他拒绝好友冯至的安排,去社科院做研究就是因为如此。在天津师范学院,他的授课生涯再度开始,而这里的学生有福了。正是在这里,他走完了自己64岁的人生之旅。
在分别的十几年里,我在重庆南开中学,从教英文到教国文,这些教书的本领,都是跟顾先生学的。教国文的时候,我脑子里想的都是顾先生的所作所为,不敢有丝毫懈怠。我尽量照着顾先生做,觉得自己纵使做不到像顾先生那样完全燃烧自己,也该做到全心全意。我很努力地备课,就凭多多少少学到点顾先生的皮毛,已经被学生欢迎的不得了。很多南开中学的学生到现在还跟我有来往,他们都80岁上下了,好多都做了专家、院士。
抗战胜利后两年,我复员在天津南开大学教书,然后又去了天津师范学院。一直到50年代,我才回北京看望受打击的顾先生。去了以后看到好几个不认识的师妹,她们说顾先生到颐和园玩去了。我就想,顾先生大概没事了,否则不能到颐和园去玩。虽然没见上面,也放心了,心说有机会再来吧,我就回天津了。
天津师院中文系主任是王振华,她在中学时代受了顾先生的影响,学鲁迅的东西。她先生李何林,帮过顾先生一个大忙。李何林曾经跟教育部说,一个人有病了还要扣他的钱,是教会学校留下来的坏毛病,我们为什么还要坚持呢?怎么能减顾先生的工资呢?顾先生有家累,还有病,怎么能这样对他呢?教育部这才给顾先生补上工资。王振华想请顾先生到天津师院做教授,让我到北京带话给顾先生。
这次我到顾先生家里时,他正在写字,写的是“帝国主义纸老虎,叫嚣战争怕民主”。先生见了我十分高兴,问长问短,但很快就和我大谈辩证法,他对新中国的政策十分折服。他给我看了他的讲稿,说冯至是他的同学,给他一个教材,让到社会科学院研究古典文学,他已经在那里讲了一次杜甫了。
我看了心里直打鼓,我说王振华叫我来的,想请你到天津,那里正缺人,更缺像你这样有学问的。这么好的老师,你要什么条件天津那边都答应,要房子有房子,要工资有工资,这是王振华让我带的话。现在我来了知道,你要到社会科学院去了。
他急忙说不,你等着,我告诉你,我不能没有学生,我不去做天天看不见学生的研究工作,我得看年轻人。
我当时一听十分感动,脱口而出说,先生,我才教了7年书,我也不能没有学生,我就认为教书是最好最好的职业了。我们在抗战期间,教书的钱最少,银行的钱多极了,可是我愿意苦一点,愿意教书,因为可以跟学生一块儿长进。我说老师你不能离开学生,我也不能离开学生。
他说,你容我几天,我要开家庭会议,因为没有家里人帮助,我一个人不能生活,你等着我。
三天后我又去他家,他高兴极了,说全家都支持他。他答应到天津师范学院任教了,我居然完成了王振华交给我的任务,于是兴高采烈地回去了。就这样,1953年6月,顾先生来到天津师范学院,再次站上了讲台,直到1960年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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