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屋子兄以文言兴怀,某自愧不如,亦曾以粗鄙现代文草成同类题材,聊以暗星衬月也。
致 远 方
我们一行十三人,大包小裹,像《水浒传》里那些贩枣子的客人一样,怀着守株待兔的兴奋在北京站大厅聚齐。当火车站名出现“昂昂溪”、“富拉基尔”、“扎兰屯”字样的时候,大草原便扑面而来。
云
近万里行程,看得最多的是云。草地无边无际,始终如一,看多了不免疲倦;云却不同,时时变出新花样。草原上的云总是落在四周,像绝顶人的头发,中间是蓝空,在地平线上却异常汹涌,让人确信那是一个有事发生的大家族,骑兵踊跃,干戈相向。它们使远处的山峰和云天混为一谈。有些调皮的云会升得高一些,长时间扮演鳄鱼,或狮子头,或衰老的小孩脸,或追猎的豹子,把一些小碎云惊得四散奔逃。
看草原上的云,就明白王小波在《黄金时代》里写的“半明半暗的云”,就懂得王昌龄的“青海长云暗雪山”。宫崎骏或许是为提醒我们不要忘记抬头,才去演绎“天空之城”的故事,而安东尼奥尼的封镜之作《云上的日子》,则包含了一个老人对爱情黄昏光线般的眷念:爱情像云一样超出现实,变幻美丽,但却不可捉摸,无所归依。
我们可以把天空看作是土地的镜子,地上发生的事情,被云诗意化地重演了。室韦人时代的云,和今天的云大概也差不多。沧海桑田,但云却永是云卷云舒。呼伦贝尔草原曾是游牧民族的铁血之地,它的历史和匈奴、鲜卑、突厥、回纥、契丹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我宁愿相信这部历史还没有消失,它还被小心翼翼地保存在云上。
在草原的第一个震惊出现在《敖包相会》的那个敖包后面。隔着大片倾斜的草地,是一片低下去的广阔的河滩,河水扭出大型的明亮的S,两岸草木葱茏,近前的河面上有四个小动物并头攒动,向对岸游去。天地玄黄,这是一片生机勃勃的自足世界,仿佛与大千红尘无关,仿佛几千年的时间在这里停止。我想到“逐水而居”,“流奶与蜜之地”,同时像中了魔法一样一动不动。有一只大鸟在低空滑行,振翅之间,便穿越了千年。“光在大质量客体处弯曲”,时间也是一种光,在大质量客体处会陷入瘫痪。
汽车行进在路上,正午的阳光白得晃眼,大草原上寂静空旷,草也纹丝不动,仿佛死守着一个秘密。这巨大的空间陷入了铁一般的沉默。它们是在怀念着什么吗?
没有了成吉思汗的草原,终究显得有点荒凉。
蚊
草色遥看近却无。草原总要远观,近看却发现很稀疏。据牧民讲,这里已经干旱十年了。呼伦湖大概是我见到的最奄奄一息的大水。草原上的水总是远看像明镜,近看却浑黄,因为都是雨水积成。在靠近水的地方,蚊子就相当凶猛,这是有耳闻有防备但还是防不胜防的凶险。体会最深应该是在额尔古纳城西山,傍晚去爬山,几乎被蚊子抬走。
西山的斜坡,下面是根河湿地。坡上盛开着各色艳丽的花朵,使人不禁缘坡而下。那是正午向阳地带,蚊子还是不分青红皂白地蜂拥而上。蚊队里有许多终生没有见过人的新手,叮在脖子上都不知道如何下针。在斜坡高处的度假村后,安放了两张座椅,我们知道,那只是代表了一种远眺的想象,其实,有谁能在那里停留不动一分钟呢?残缺是人生的本相,而那些我们在小说中、在电影中、在音乐中感到的草原,一律省略了蚊子这样的因素。这次我发现,马会一直谦恭地点头,原来是为了赶走蚊子。
草原上的蒙古包已经很稀少了,若有也大多是用于商业;放牧人骑着摩托车赶羊,据说是因为喂马的草不够。当有了结实耐用的砖瓦结构的房屋后,谁还愿意一直住蒙古包呢?当有了舒适的棉质衣服之后,谁还愿意继续穿桦树皮呢?他们不能为了满足游客的想象就让自己受罪啊。古老的文明形态在全球化的浪潮中,终究要被送进博物馆。在满洲里街头看到扭秧歌的大妈队伍,在根河的超市听见人们谈论北京的房价,走到哪里,都走不出相似的氛围,异域情调只会被保存在商业中。正如外国人只能到南锣鼓巷一带寻找他们想象的北京一样,我们也只能到一些特定的商业地点稍作意淫。草原生活,如露天篝火,夜听马头琴,头顶蒙古包与星空同眠,都只会留存在想象中。想象比现实安全,也比现实完美。活在想象中,比活在现实中更动人。这大概是“宅者乐宅”的一大缘由。
不过,谁许诺过出门就一定是圆梦呢?“行万里路”的本意不就是接受粗砺现实带来的刺痛,从而跳出幻象,面对世界的本真么?蚊子的针注射的也是清醒剂。
生
印象深刻的小城是根河。这是一个朴素的林区小城。它显而易见的特征是干净。在为数不多的街道上,几乎没有写着“足疗”、“休闲”、“保健”之类红灯闪烁的招牌。药店比较多,大概这里“求医不如求己”的人多。傍晚人们集中在文化宫前面的广场上散步,一些暑期回家的学生挽着他们的父母。路灯下,穿着工厂工作服的内向的妇女在卖松果,不远处的一个集散市场上,人们把野草莓、蓝莓、松果摊在地上卖,然后是炸臭豆腐的、炸香肠的、烤串儿的活动车,拖着水果、蔬菜的平板车,最靠里有人把大卷的卫生纸、梳子、镜子、鞋袜摊在地上卖。不远处是面积很大的一块积水,散发着不好的气味。那里卖东西的人远远多于买东西的人,一旦有一个人走过,就会引起很大的注意。路灯的光芒散到群众的摊位和脸上,冷落而萧条。但他们讨价还价是认真的,对待毛票、硬币的态度是认真的,他们守候一晚上,能做成的几笔生意都是认真的。
张爱玲在《更衣记》的结尾突然没来由地写起了菜市场:“秋凉的薄暮,小菜场上收了摊子,满地的鱼腥和青白色的芦粟的皮与渣。”绘事后素,菜市场是生活的底色,溢满感人的力量。千年不变的历史在菜市场里延续,那些菜市场布满这个国度的每一个远方。在遥远的林区小城根河,我再一次看到了不屈不挠的人类主题:“生”。它庄严又坦荡,裸露在霜刀风剑之下。就此而言,远方并不遥远,远方就是你站立的地方。
2009.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