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乱谈
故都的秋渐入佳境，树叶将落未落，秋风欲起未起，月白风清，如此良夜何？
我从铺上跳下来，在从床底下掏出小电磁炉和不锈钢锅，指挥阿毛去买羊肉片粉丝金针磨大白菜，支使小胖去采办麻酱香油韭菜泥火锅料，我留下来布置涮火锅现场。小胖和阿毛屁颠屁颠地去了。
我们这屋子窗户外头有个小平台，是这个楼的门房的屋顶，上面无遮无拦，只有一棵大臭椿的树冠。我们推开窗户就能跳到平台上面去。我们几个大老爷们夏天的晚上在上面斗过地主，冬天下完雪在上面堆过雪人，有老外趴在对面公寓的窗户上朝我们喊COOL, GUYS，我们就喊NO GIRL, NO COOL，寂寞得很。我本打算在这上面种点白菜萝卜向日葵，但楼上总有别人晾的裤衩被风吹下来砸到上面，只好作罢，现在我在上面铺上草席，支起了电磁炉，摞好了纸盘子，摆开了借食堂的筷子，用电线贼长的插排连上了电源，锅里倒上开水，泡泡不久就咕嘟咕嘟冒起来了，掐指一算，阿毛小胖采购也快回来了。等人到齐菜也到齐了，排筵就座，忙忙活活，不在话下。
花开两朵，单表一枝，却道宿管大爷此时独坐屋中寻思事儿，忽见某室电表飞转，待看清了电表的宿舍号，不禁心中大骂，他妈这帮臭小子又跑到我头顶上涮锅子，这回再跳闸我可不管。但念及平日里臭小子们的好处，吃人的嘴短，大爷也没有上来横加干涉。
有顺口溜为证：
莫问明月几时有，人生得意须尽欢
楼下电表圈圈转，原是锅边正乱谈
话说此时朗月当空，夜深人静，秋意渐浓，金风时作，木叶摇落，簌然作响，怎能不诗兴大发？诗性来了胃口就好，我们盘腿坐在席子上，我很饿，小胖坐在几盘羊肉中间，看上去也像一堆五花肉，小小的席子上，人和盘子和谐共处互相包围，感觉幸福得像耗子进了粮仓。我们一不小心就消灭掉了四斤海拉尔羊肉片，三捆松花江细粉丝，两颗胶东大白菜，吃得满面红光满头油汗。古人云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古人还云温饱思淫欲，此时我们已经吃得七分饱，人性兽性都大发，突然来了谈人生谈理想谈女人的兴致，一肚子的荤素段子想往外倒，这才想起了脚边摆着的盖脸佳品青岛啤酒，小胖给三人都倒了满满一纸杯，仰脖全都干掉了。美酒美食搞得人晕晕乎乎，火锅的香味熏得夜猫虎儿直撞墙，勾得秋后的蝈蝈直叫唤，气氛极好极淫靡。
阿毛这厮乜斜着眼，也不知是故作醉态还是真醉了，冷不丁一拍地，大吼一声：时无英雄，使庶子成名！我一惊，想不到此等平日傻吃捏睡的主儿竟有这般气魄。我说你咋这么狂，还文绉绉的。什么？你说你谁都不服？好，我给你举几个，远的不说，咱们院小六子，年年国奖，党员大班，你服不？阿毛笑曰，冢中枯骨，榆木疙瘩，吾日后必在其上。我说好好我不跟你争，你们原来社团的老何，社团老大，交际达人，女友成群，你比他怎样？阿毛笑曰，好谋无断，干大事而惜身，见小色而忘命，不行不行。我说你小子别在那装曹孟德，难不成就咱仨之流是英雄？阿毛又笑曰，你们更不是，你们是狗熊，英雄有在别人自习的时候搁这儿涮羊肉的吗？没有。所以你们是狗熊。我就说阿毛你醉了，那这样你自己不也成狗熊了么？咱们好好的，谈谈正经事，聊聊理想。小胖你别往后缩，你先说，我们都醉了，听完就忘，你别不好意思
小胖说那我就实说了啊，我的理想是当个解放前的地主，你看你们还笑，再笑我不说了，给我倒点酒，够了够了。能当上个小地主就行，适当地搜刮搜刮乡亲们，既不至于激起农民起义，又能家财万贯，你们别光看着我，看得我发毛，吃肉，吃肉。我每天只用抠抠脚丫子数数钱，让水灵灵的小丫鬟捏捏肩。划拉来的金子银子全装到坛子里埋在地下，再来个“狗马实外厩，美人充下陈”，每天搂着小老婆，牵着大狼狗，叼着旱烟袋横行乡里，谁见了我都不敢不点头哈腰的，谁不是笑脸我放狗咬谁，强似现在上课考试看老师脸色，保研入党看辅导员脸色，活动看学长脸色，面试还得给HR装孙子，工作以后就累死累活给老板当牛做马，倒茶遛狗买菜接孩子。啥？解放军来了咋办？我跑，头等地主跑到美利坚，次一等的跑到上海租界，我起码也得能去省城躲几天，带着我的金满箱银满箱，总有我当还乡团的时候。只可惜啊，你说他怎么就解放了呢！啊？你问我家原来啥成分？哎呀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我们家八辈贫农，我的老祖宗是属于被狗咬的那帮人。
阿毛又笑曰，你这个理想不成立，那是过去才有的东西，怎么能实现呢。我的理想就是当个学术大牛，你们别不信，尤其是你，我这成绩不好都是暂时的，我辈岂是蓬蒿人？我考研，我考G，我考司法我考会计，我把能考的都考了，我看书做学术。你们信不信，你们要是说信，等我发达了，一人送你们一辆兰博基尼，算给你们相人有术的奖励。哎小胖你别这样，有点出息，把哈喇子收回去，都信了啊？一言为定，不立字据了。到时候我先在某牛×闪闪的研究中心当个大主任，手底下一票闷骚知识分子给我打下手，总有女大学生毕恭毕敬给我打电话发邮件，求我说阿毛教授求求您，您就莅临我校做个讲座吧。你先别急，保证不了一千人来听我还真就不莅临。到时候大礼堂过道里桌子下边都坐满了人，主席台上挂着猪血红一丈宽的大欢迎条幅，到时候我就东一句西一句的讲笑话扯皮儿，掺上点励志小故事、个人小情史，迷倒少女无数，讲完咱抱着鲜花拍屁股走人，坐着小车直奔机场，参加九寨沟的学术年会。哎把香油瓶递给我，好。这酱咸了点，小胖下回麻酱你买那六必居的。说到哪了？啊对，不光参加中国的年会，我还得出席世界学术大会，到时候被某常春藤大学相中，聘去做教授，这么着绿卡一到手，咱就算成了美利坚合众国二等公民，再回来做讲座的时候本人面前的牌牌写得就是中括号美中括号毕阿毛教授，你看这有多美！
在他吐沫横飞的间隙，我终于插上了话，我说你俩都醉得不轻，小胖你太没追求了，一个土财主有啥好当的，还有你阿毛，你那不成假洋鬼子了么？再说，我看你也不适合搞学术，你还是去职场混吧。你看搞学术那么累，成天坐着看书，屁股上全是老茧，马克思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把伦敦图书馆的地都磨穿了，结果还不是全家没饭吃，更别说评高级职称了，你有马克思猛？还是随大流找个金融外企好好干，先装孙子后当爷，再被猎头公司挖走，到投行当头目，等干上几年攒下点钱咱再急流勇退，让贤于后人，提前退休在家钓钓鱼打打高尔夫，写写博客出出书，批判批判资本主义骂骂政府，抽空去大裤衩里做个节目，掉几滴眼泪当回社会的良心，这样多美啊。唉你们看那月亮多美啊，漂白儿漂白儿的，让我想起了亚里士多德，亚里士多德你们知道不？小胖你别摸你那鸡皮疙瘩，我一说点儿高雅的你就起鸡皮疙瘩。亚里士多德管那个理想的理念的世界叫月上的世界，管世俗的不完美的叫月下的世界。你看这不傻帽么？拿望远镜一看，别说这月亮上全是坑了，就是那些个小星星不也破破烂烂的？哎那虫子往锅上爬呢，阿毛你把它夹出去。别拍死它，别！你怎么这么残忍！我这回理解亚里士多德了，那些星星上就没有这些恃强凌弱种事儿。哎阿毛你怎么能说我鸡婆呢？我生气了，给我倒杯酒。
我又一饮而尽，脸颊愈加燥热，脑袋处于一锅煮沸的豆浆要变豆腐脑时的状态。
小胖说，其实要说现实一点，我还是想找个正经女孩，过平静的小日子。我想象中的她，坐着像个弱小的兔子，跑起来像一阵风，头发软绵绵，说话脆生生。我们没事逛逛街坐坐咖啡馆旅旅游，我会给她买好多好多的星座书，每天都给她吃哈根达斯，如果政策允许的话就生俩孩子，就叫你俩的名就行。阿毛说你去死，我要是养条大狼狗就叫你的名。阿毛又说，说到姑娘和大狼狗，我也有个恬淡版的理想，我想一边拉着姑娘的手，一边牵着拉布拉多大狼狗，徜徉在普罗旺斯的花海，流连于马尔代夫的沙滩，漫步于香榭丽舍大道。每天都在午后的阳光下听着小曲儿喝茶吃点心，一人一本书，她看《上帝死了》我就看《存在与虚无》，她读乔伊斯我就看伍尔芙，妇唱夫随，不亦乐乎。恩，这蘑菇不错，怎么忘了下里了，快吃快吃。
一阵沉默之后，小胖问我，你喂秽无的文恩违啊？我说你好好说话，我没听懂，小胖咽下去嘴里的东西又说，你最佩服的人是谁啊？
我兴奋异常，腾地一下站了起来，举着小纸杯，慷慨激昂，忘了自己是老几。我说，我最佩服那常山赵子龙，下定决心要做忠臣，能冲回阵中救那不成器的阿斗，虽千万人吾往矣。我最佩服那阳谷县潘金莲，宁嫁武大郎不给富人做妾，爱上了西门庆下定决心做长久夫妻，就把坏事做尽，不怕武二郎的威猛，药死了武大。我最佩服那长鼻子大耳朵的猪八戒，一路上三心二意拖泥带水，一路上跟自己的小算盘作斗争，到底没半路跑回高老庄，取到了真经，我最佩服那西直门外的刘姥姥，主动给贾府上下当笑柄，真出事了的时候侠肝义胆去照应。
阿毛大笑道，哈哈你真逗，这都什么乱起八糟上不得台面的人，还有的连人都不是！
我听他说话已经口齿不清，也不和他理论，其实我也口齿不清了。抬头望见斗转星移，一阵晚风袭来，把酒临风，感极而悲者矣，我一激动，几句诗不知道从哪冒出来，脱口而出：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
阿毛说你先吟着，我上个厕所。留下我和小胖俩大眼瞪小眼，小风一吹我的酒也醒了一半，想起刚才自己的德行脸上阵阵发烧，小胖倒还是迷迷糊糊的，我们真是不胜酒力，才五瓶啤酒就这样，不过也可能是借酒撒疯，我也不清楚。
不一会儿阿毛回来了，翻窗户的时候绊了个跟头，他说刚才厕所里看见只大老鼠，在开心地啃垃圾，见了人也不躲。他又说，咱们快把这些吃的都打扫了，别浪费。
他俩又合伙喝光了最后一瓶啤酒。我突然想起了些什么，正色和他们说，你们还记得小学的时候被学校逼着看书写读后感吧，我们班让看的是《钢铁是怎样练成的》，那些天每个小朋友早上都要背一段里面的名言，天天抄著名的那段话，我都写恶心了，现在还能背下来这段话，你们别烦，我背给你们听：“人最宝贵的是生命，生命每个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的时候，不会因为碌碌无为、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会因为为人卑劣、生活庸俗而愧疚……”哎你们干嘛像不认识似的看着我？这是什么态度啊，我说正事呢，你们简直是一对泥猪癞狗！对不起我刚才说你们是猪狗了么，我没说出来吧？我光在脑袋里想来着，你们就当没听见，我继续背了啊，“……这样，在临终的时候，他就能够说：‘我已把自己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的精力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奋斗。”牛×吧？过了这么些年，我越来越觉得这话牛×……
这时小胖和阿毛正口齿不清地争夺着说话权，阿毛醉醺醺地按着小胖的肩膀说，你~听我~说，小胖一摆手说，不，你~~听~我说，阿毛按得更使劲了，说道，你你你~听我说……结果是他们谁也说不成，口齿也变得越来越不清，陷入无限的循环。整个楼的灯一盏盏熄灭了，月亮周围出现了光晕，几片云彩飘来，恐怕是要下雨了。
有分校：
夜阑天欲雨，人醉不知归
列位看官，欲知后事如何……
那却不能够了。
未来的事儿，谁也说不好。
IP卡
狗仔卡
发表于 2009-10-30 19:31: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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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身卡
发表于 2009-10-31 00:21:21
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