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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 想] 在紫藤庐和Starbucks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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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1 19:12:3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龙应台

 

  本文原刊于2003年6月13日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台湾的内向性


   一位居龙头地位的电子企业家告诉我,一九六八年,他曾经陪同他的美国的企业总裁来台湾考察,思索是否要把他们第一个亚洲分厂设在台北。考察结果却是把分厂设到新加坡去。原因?当时的台北显得很闭塞,对国际的情况很生疏,普遍的英语能力也差。换言之,国际化的程度太低。

  二○○二年,孤星出版社(Lonely Planet)出版了专门介绍台湾的英语版旅游书。作者用功不深,对台北市的新发展似乎没什么概念,但是整体印像他是有的。台北,他写着,是亚洲最难接近的城市之一。意思是说,台北显得闭塞,与国际不太接轨,英语能力也差,以至于,国际的旅游者很难在这个城市里悠游自在。

  三十五年过去了,台湾还是一个闭塞、国际化不足的地方?

  是的。有经验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台湾的内向性。中正机场里外国旅客非常少。首都的英语街道标示一团混乱。报纸的国际新闻五分钟就可以读完,有线电视的新闻报导更像是一种全国集体惩罚:小孩吞下钉子的报导时间十倍于伊索匹亚百万人饿死的消息,南投的一只狗吃槟榔的镜头比阿根廷的总统大选更重要。八国领袖举行高峰会议,示威者的裸体大大地刊出,但是示威者究竟为了什么理念而示威?不置一词。一天二十四小时,这个国家的人民被强灌影像,政客的嘴脸、口沫、权力斗争的举手投足,巨细靡遗地注入,就像记忆芯片植入动物体内一样。国际间所重视的问题──战争、生态、贫穷、饥饿、新思潮的出现、旧秩序的突变、大危机的潜伏等等,在这里,仿佛都不存在。

  不对呀,你辩驳,台北是很国际化的。Starbucks咖啡馆的密度居世界第一,二十四小时便利商店占据每一个街角。最流行的嘻哈音乐和服饰到处可见,好莱坞的电影最早上市。生活的韵律也与国际同步:二月十四日买花过情人节,十月底戴上面具参加「万圣节」变装游行,十一月有人吃火鸡过感恩节,十二月市府广场上万人空巷载歌载舞庆祝圣诞节;年底,则总统府都出动了,放烟火、开香槟,倒数时,亲吻你身边的人。

  民选的新政府甚至要求政府公文要有英文版,公务员要考英文,全民学英语,而最后的目标则是:把英语变成正式的官方语言。

  谁说台湾闭塞?

  变得跟谁一样?

  究竟什么叫「国际化」呢?

  如果说,「现代化」指的是,在传统的文化土壤上引进新的耕法──民主制度、科学精神、工业技术等等,从而发展出一种新的共处哲学与生活模式。如果说,“全球化”指的是,随着科技与经济的跨越国界,深层的文化体系,始料所未及地,也冲破了国家与民族的传统界线。原来沿着那条线而形成的千年传统──种种律法、信仰、道德、价值,面对“全球化”,不得不重新寻找定义。“现代化”是很多开发中国家追求的目标;“全球化”是一个正在急速发生的现实,在这个现实中,已开发国家盘算如何利用自己的优势,开发中国家在趁势而起的同时暗暗忧虑“自己不见了”的危险。

  那么,“国际化”是什么呢?按照字义,就是使自己变得跟“国际”一样,可是,谁是“国际”呢?变得跟谁一样呢?把英语变成官方语言,是要把台湾变成英国美国,还是印度菲律宾?还是香港新加坡?当执政者宣布要将别国的语言拿来作自己的官方语言时,他对于自己国家的安身立命之所在、之所趋,有没有认真地思考过呢?

 

牧羊人穿过草原

 

  一九七八年我第一次到欧洲;这是启蒙运动、工业革命的发源地,先进国家的聚集处,我带着满脑子对“现代化”的想象而去。离开机场,车子沿着德法边境行驶。一路上没看见预期中的高科技、超现实的都市景观,却看见他田野依依,江山如画。树林与麦田尽处,就是村落。村落的红瓦白墙起落有致,衬着教堂尖塔的沉静。斜阳钟声,鸡犬相闻。绵延数百里,竟然像中古世纪的图片。

  车子在一条乡间小路停下。上百只毛茸茸圆滚滚的羊,像下课的孩子一样,推着挤着闹着过路,然后从草原那头,牧羊人出现了。他一脸胡子,披着蓑衣,手执长杖,在羊群的簇拥中缓缓走近。夕阳把羊毛染成淡淡粉色,空气流动着草汁的酸香。 我是震惊的;我以为会到处看见人的“现代”成就的骄傲展现,但是不断撞见的,却是贴近泥土的默不作声的“传统”。穿过浓绿的草原,这牧羊人缓缓向我走近,就像旧约圣经里的牧羊人走近一个口渴的旅人。

尔后在欧洲的长期定居,只是不断见证传统的生生不息。生老病死的人间礼仪──什么时辰唱什么歌、用什么颜色、送什么花,对什么人用什么遣词与用句,井井有条。春夏秋冬的生活韵律──暮冬的化妆游行以驱鬼,初春的彩绘鸡蛋以庆生,夏至的广场歌舞以休憩,耶诞的庄严静思以祈福。千年礼乐,不绝如缕,并不曾因“现代化”而消失或走样。至于生活环境,不论是罗马、巴黎还是柏林,为了一堵旧时城墙、一座破败教堂、一条古朴老街,都可能花大成本,用高科技,不计得失地保存修复,为了保留传统的气质氛围。

  传统的“气质氛围”,并不是一种肤浅的怀旧情怀。当人的成就像氢气球一样向不可知的无限的高空飞展,传统就是绑着氢气球的那根粗绳,紧连着土地。它使你仍旧朴实地面对生老病死,它使你仍旧与春花秋月冬雪共同呼吸,使你的脚仍旧踩得到泥土,你的手摸得到树干,你的眼睛可以为一首古诗流泪,你的心灵可以和两千年前的作者对话。

  传统不是怀旧的情绪,传统是生存的必要。

  我发现,自己原来对“现代化”的预期是片面的。先进国家的“现代化”是手段,保护传统是目的。譬如在环境生态上所做的钜额投资与研发,其实不过是想重新得回最传统最单纯的“小桥流水人家”罢了。大资本、高科技、研究与发展,最终的目的不是飘向无限,而是回到根本──回到自己的语言、文化,自己的历史、信仰,自己的泥土。

 

文化的进退失据

 

  于是我看见:越先进的国家,越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传统;传统保护得越好,对自己越有信心。越落后的国家,传统的流失或支离破碎就越厉害,对自己的定位与前景越是手足无措,进退失据。

  台湾的人民过西洋情人节但不知道Valentine是什么;化妆游行又不清楚Carnival的意义何在;吃火鸡大餐不明白要对谁感恩;耶诞狂欢又没有任何宗教的反思。凡节庆都必定联系着宗教或文化历史的渊源;将别人的节庆拿来过,有如把人家的祖宗牌位接来祭拜,却不知为何祭拜、祭拜的是何人。节庆的热闹可以移植,节庆里头所蕴含的意义却是移植不来的。节庆变成空洞的消费,而自己传统中随着季节流转或感恩或驱鬼或内省或祈福的充满意义的节庆则又弃之不顾。究竟要如何给生活赋予意义?说得出道理的人少,手足无措的人多。

台湾的领导人要把英语变成官方语言,更是真正的不知所云。语言难道是一支死的木棍,伸手拿来就可以使?

  语言不是木棍,语言是活生生的千年老树,盘根错节、深深扎根在文化和历史的土壤中。移植语言,就是移植文化和历史,移植价值和信念,两者不可分。殖民者为了更改被殖民者的价值观,统治的第一步就是让被殖民者以殖民者的语言为语言。香港和新加坡就这样成为英语的社会。娴熟英语,通晓英语世界的价值观与运作模式,固然使新加坡和香港这样的地方容易与国际直接对话,但是他们可能也要付出代价,文化的代价。英语强势,可能削弱了本土语言文化──譬如汉语或马来语──的发展,而英语文化的厚度又不足以和纽约或伦敦相提并论,结果可能是两边落空,两种文化土壤都可能因为不够厚实而无法培养出参天大树。

 

国际化,是知识

 

  本国没有英语人口,又不曾被英语强权殖民过,为什么宣称要将英语列为官方语言?把英语列为官方语言在文化上意味着什么后果?为政者显然未曾深思。进退失据,莫此为甚。

不是移值别人的节庆,不是移植别人的语言,那么“国际化”是什么?

  它是一种知己知彼。知己,所以要决定什么是自己安身立命、生死不渝的价值。知彼,所以有能力用别人听得懂的语言、看得懂的文字、讲得通的逻辑词汇,去呈现自己的语言、自己的观点、自己的典章礼乐。它不是把我变得跟别人一样,而是用别人能理解的方式告诉别人我的不一样。所以“国际化”是要找到那个“别人能理解的方式”,是手段,不是目的。

  找到“别人能理解的方式”需要知识。不知道非洲国家的殖民历史,会以为“台湾人的悲哀”是世界上最大的悲哀。不清楚国际对中国市场的反应,会永远以政治的单一角度去思考中国问题。不了解国际的商业运作,会继续把应该是“经济前锋”的台商当作“叛徒”看待。不了解美伊战争后的欧美角力,不了解联合国的妥协政治,不瞭解俄罗斯的转型,不了解开放后的中国在国际上的地位,不了解全球化给国家主权和民族文化带来的巨大挑战……不了解国际,又如何奢谈找到什么对话的语言让国际瞭解台湾呢?

  越是先进的国家,对于国际的知识就越多。知识的掌握,几乎等于国力的展示,因为知识,就是权力。知道越多,掌握越多。如果电视是一种文化指针,那么台湾目前二十四小时播报国内新闻,把自己放大到铺天盖地的肚脐眼自我沉溺现象,不只是国家落后的象征,已经是文化的变态。人们容许电视台彻底剥夺自己知的权利,保持自己对国际的淡漠无知,而同时又抱怨国际不了解台湾的处境,哀叹自己是国际孤儿,不是很矛盾吗?

 

Starbucks还是紫藤庐

 

  我喜欢在Starbucks买咖啡。不见得因为它的咖啡特别好,而是因为,你还没进去就熟悉它的一切了。你也许在耶路撒冷,也许在伦敦,在北京,或者香港,突然下起冷雨来,远远看见下一个街角闪着熟悉的灯,你就知道在那里可以点一大杯拿铁咖啡加一个bagel面包,虽然这是一个陌生的城市。

  “全球化”,就是使你“客舍似家家似寄”。

  我更喜欢在紫藤庐喝茶,会朋友。茶香缭绕里,有人安静地回忆在这里聚集过的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以及风流人物所创造出来的历史,有人慷慨激昂地策划下一个社会改造运动;紫藤花闲闲地开着,它不急,它太清楚这个城市的身世。

  台北市有五十八家Starbucks,台北市只有一个紫藤庐。全世界有六千六百家

  Starbucks,全世界只有一个紫藤庐。

  “国际化”不是让Starbucks进来取代紫藤庐;“国际化”是把自己敞开,让Starbucks进来,进来之后,又知道如何使紫藤庐的光泽更温润优美,知道如何让别人认识紫藤庐──“我”──的不一样。Starbucks越多,紫藤庐越重要。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07-9-21 19:13:31编辑过]

 楼主| 发表于 2007-9-21 19:15:05 | 显示全部楼层

龙应台的文章是我素来就十分喜欢的,明快犀利。这里转的两篇,都可以在大学语文课上推荐学生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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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7-9-22 07:52:44 | 显示全部楼层
同意,有人认为她的文章过于犀利,其实并非她的问题,不过是我们习惯了温柔敦厚而已。野火集,很久以前的文章了,现在读来,其针砭的问题依然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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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10-26 20:58:41 | 显示全部楼层
我更喜欢在紫藤庐喝茶,会朋友。茶香缭绕里,有人安静地回忆在这里聚集过的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以及风流人物所创造出来的历史,有人慷慨激昂地策划下一个社会改造运动;紫藤花闲闲地开着,它不急,它太清楚这个城市的身世。


明快犀利,还需有这样的好文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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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3 14:55:07 | 显示全部楼层
亲爱的安德烈和野火很久前读很感动,但是前段时间机缘契合重新看了些,尽然失了原来的兴趣,而且觉得读不下去。现在觉得珑印台的文章感情有之,批判有之,聪明之处有之,但少了些读后掩卷想起的平实,也没有读到聪明的地方。可能是最近自己的心态原因,也可能是自己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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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5-2-3 22:17:53 | 显示全部楼层

原帖由 西贝惑 于 2015-2-3 14:55 发表 亲爱的安德烈和野火很久前读很感动,但是前段时间机缘契合重新看了些,尽然失了原来的兴趣,而且觉得读不下去。现在觉得珑印台的文章感情有之,批判有之,聪明之处有之,但少了些读后掩卷想起的平实,也没有读到聪明 ...

 

我前段在坐地铁时一直在看她的《大江大海1949》,看了不停流泪,受了很多启发,尤其是由这本书想到也许我可以给自己的父母做访谈实录啥的。但,不得不承认,她的文字气质里也有许多令人生厌的东西(这种东西在余秋雨等流行性作家那里都存在,比如反复煽情,专往能打动读者的那个点上戳等),一般只在需要打发时间的时候才会想起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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