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拙作,去年已在《沃野》发过,当时也是白水兄推荐的,昨日他留言给我,叫我再次发上来,就教于诸君,敢不从命?与《沃野》那一版不同的,是这次连同原来一段写在前面的话也一同放上了,全因重新读自己的这篇小文,不禁又想起了远方一位故人;此外,改掉了发现的两三处病句和错字。)
钟 鼓 楼 我来了
却忘了来意
天光竟很快黯淡下去了。暮色四合时的北京,加上北方冬天与生俱来的萧索,一些古都理所当然的颜色,方才淡淡地流露出来。 这个周日,或许是因为有人漂洋过海远去,竟想起去看看钟鼓楼了。于是约了纱罗同行,无奈她有事,而我也思量再三,终究还是没去。 其实,想去探望的,真的是钟鼓楼么?大学四年,加上断断续续的外调工作,自己差不多算是半个北京人了,钟鼓楼,也只去看过一次。对许多值得一看乃至一看再看的地方,也许就在身边,但往往就是想不起来去看。仅仅这样,也倒罢了,可笑的是,对人,竟也如此。
******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我即将离开学校了。记得那个下午日光安详,令人不自觉地有些困意。我正倚在木板床上读尼采,一边等着一位学弟来收我送给他的被子。传话喇叭说有人找,下楼一看,却是一位叫“西西”的学妹。她有点怯怯地问我,能不能陪她一道去看看钟鼓楼。我说好啊,正好有空。 现在想来,其实那时我与她并不熟。她小我两届,刚进校那会儿,在新生演出时跳孔雀舞,得了满堂彩。谢幕时我刚进礼堂,所以只看到她双手合什,深鞠一躬,在掌声和口哨中飘飘地下去了。后来,她用“西西”的笔名在系刊上发了两首小诗,刚好被我看到了,觉得不错,于是在食堂碰到她,约她再写。那时她正排队买饭,一缕烟似的身体夹在两个四肢过于发达的男孩子中间,一手擎着饭盆,依然是有些怯怯地问我:“学长啊,你说我那两首诗,哪一首更好些?”我说,第二首吧。她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不再说话。后来,她拿来新作给我,看过了,反倒没有什么感觉。 那时候,她的一位同学,叫做小林的,叫我哥哥。这位妹妹浑身都是逗人开心的细胞,我有事没事常去女生楼找她玩儿。 女生楼管的挺严,男生是绝不可以进入的,需要在楼下等,等守门的女人用传声喇叭将要找的人喊下来。这女人每天要高喊至少百余次,心情自然不好,久而久之,脾气也坏了,对经常来女生楼的男生,尤其有种执拗的敌意。经常是叫了一声,也不等答复,就告诉你人不在,等到里面传来回答,她也没半点尴尬,白你一眼,狠狠把话筒挂上。有些男孩子喜欢偷跑到女生宿舍中去,在她看来,那更是天理不容。据说曾有一位,硬是冲破铁幕,飞跑到楼上去,这妇人一边破口大骂,一边飞也似的追上去,两人从东面的楼梯上去,到西面的楼梯下来,最终这位以身试法者还是被赶走了。 很多人没胆子去惹这样的泼妇。于是凡在楼下碰到熟识的女生,就请代为传信。我也是如此。有三两次,就是西西传信给小林的。还有一次,小林和我赌赛,看我敢不敢上宿舍去找她。那次刚好碰到西西,她听了情况,就跑到值班室的小窗口去找那女人说话,那一次,我才知道她原来并非不善言谈,等她滔滔不绝地把那妇人缠住之后,我借她身体的遮挡,悠悠地上了楼。 在那个下午之前,与她所有的接触,也就这些了。若是现在,一个并不熟识的女孩子突然来邀我去玩,我多半会有些犹豫。但那时候,一个即将到来的告别,一个难得的好天气,一个脱口而出、明明白白的邀约的综合作用,让我很快就决定了。 我们乘地铁到鼓楼大街。而后的路线,我现在已经记不清了。 可能走过了琉璃厂吧,因为我记得她对不少陶的、瓷的小玩意儿感兴趣,总是看到一个,就拿在手里把玩一小会儿,而后乖乖放下。我说,你喜欢,为什么不买呢?她只是摇摇头,好像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可能还走过了后海,因为我记得那时候我第一次有了这样的疑问:为什么北京人把这一摊不大的水塘,叫做“海”呢?这疑问直到去年我看《古建筑散记》,才得到解答。然而,虽然没有大海的壮美,那一片水塘,却也有她的可爱处。杨柳依依,水波脉脉,仿佛刻意要为红墙碧瓦的肃穆添些温存的气息,如同上帝天然的知道,少了夏娃,亚当定会寂寞似的。在海子边,我们见到了一个写生的孩子,他呆呆地对着一片空白的画布,就那样傻乎乎地坐在板凳上,似乎忘了来意。我们悄悄地站在他背后,等了好一会儿,他没有发觉,依然没有动笔。于是,我们都摇摇头,走开了。 那以后我们走过一座小桥,便到了目的地。那时北京的旅游业不比现在,钟鼓楼门口的售票员一手托着腮帮,不停地打瞌睡。偌大的地带,那一日竟只有我们两个游客。进大门之后,发现场子颇有些荒芜,青砖地并没有被磨光,而是块块都残破了,砖缝中长出稀稀落落的杂草来,也没人收拾。乌青色的鼓楼披着初夏的日光,在我们面前立定,因为墙体风化得很厉害,本来立体梯形的身材,都有些扭曲了,显得有些寥落。或者是对来客失望吧,显然我们不是能够把钟鼓敲响,让它的身体在重新摇曳的人,年年月月,人来人往,它看得太多太多了,对我们这样的过客,它再清楚不过了。 登楼的时候,西西在前,我在后。石阶不多,可站在楼上的时候,她还是有些气喘。这时候我再一次注意到她的身体,实在是过于纤弱了,令人想到牵在孩子手中的、拴气球的线。这身体倚靠在风化的残壁上,与我一同看楼外的尘网中裸露的城市。天空依然湛蓝、纯净,琉璃一样。天幕下,是片片的砖瓦房与偶尔愤世嫉俗般耸立起的高楼不经意间圈出的、蛛网样的沟壑。对面的钟楼上,模模糊糊地,有一对拥在一起的恋人,他们的目光,可能正与我们两两相望。 “那边,就是我家了”,她说。一边抬起手臂,指向南方。 “哪里?”我问。 “广西”。 “那还远着呢,根本看不到。” “是看不到,我是说方向。” 通常登高的时候,似乎不指点一下,就有些可惜似的。于是我们又找学校在哪里,找紫禁城,找亚运村,找国贸,京广中心……有的,也只是个方向,有的,只见一些难以确定的轮廓。 如同怎样精巧的游戏也不能一味地玩下去,很快我们就有些厌倦了。同时发现,除了指认地方,登上楼来,也没什么好做的。 “学长还记得我那两首诗么?”她转过头来,背倚着城壁,目光投向楼内,淡淡地问道。 “记得啊。” “学长那里还有那一期的系刊么?” “哦?这个嘛,我得找找看。” “呵呵,要是找到了,送给我好了,我原来自己有一本,弄丢了。”她似有意似无意地说着,一边用脚拨弄地上的一块小石子。 “对了,学长还不知道吧,那两首诗,你说好的一首,其实是我以前写的,高中的时候,上英语课时偷偷写的。而另外一首,才是新写的。”她侧望着我,脸上带着莫名其妙的微笑。 “是吗?真的?那么说,你是越写越退步了?”我也笑着说。 “嘻嘻,我哪里会写什么诗啊。”西西说,“学长不写诗么?只看过你的文章,看不懂。” “哪篇看不懂啊?” “很多都不懂,比如那篇《现代主义》。” “哦,那个啊,我自己都不懂。”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问:“听说你的舞跳得不错。” “只是初中学过一点儿。” “可惜那次新人演出我没看到。” “那最好,呵呵。” 又沉默了一会儿,我说:“不如,在这你再跳一次给我看看吧,反正就我们两个。” 她抬眼盯住我,愣愣的看,她的眼睛虽然不大,但很清澈,仿佛望不见底。良久,她笑了,轻轻摇头,喃喃道:“那多傻。” 不知不觉中,日光已经衰弱。回望远处的钟楼,那一对相拥的恋人已经走了,看来那个下午的钟鼓楼,注定只有落寞地陪伴着两个也多少怀着些许落寞的人。 一群归巢的鸽子,拍打着翅膀,有些倦怠地飞过去了。飞到远处,只剩下沙子般的一些黑点。在它们终于消隐不见的地方,一点淡紫色的霓虹,仿佛算错了时间,惊梦一般亮了起来。 鼓楼已空了,钟鼓楼这下安静了,休息了。当我们一边抚摸着它古旧的外墙,一边拾阶而下的时候,西西忽然问:“学长,你注意到没有?鼓楼上好像没有鼓啊?” “真的么?我没注意啊。不会吧,要么,我们再回去看看?” “好像没有啊,也许是收起来了。” “喂,那两个!要关门了!”正在此时,看门的女人在门口叫起来。那样子,真与女生楼门口的泼妇有几分神似。 “算了,下次再说吧。”她说。 “下次,学长自己来的时候,看看有没有,然后,有机会的话,再告诉我吧。”她又补充了一句。 不知道为什么,彼时听到这句话,有些落寞;回去的路上,发现写生的孩子已经不见了,不觉又加上些落寞。十年后,再想到这句话,想到那个写生的孩子,依旧还是落寞。 我们乘公共汽车回去,而且竟然有座。司机的技术真好,穿行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走走停停,竟能把惯性的作用消卸无踪。我一路都在看京城的暮色,那时候我想,没有几次在这里看黄昏的机会了。我发现,原来这里还有几个铺面、那里还有个纪念馆,四年,1400多个日子,我竟然没有留心过。就像去一趟鼓楼,却没有注意楼上有没有鼓。在这些证明我粗枝大叶的发现之后,我发现西西已经靠在我的肩上,静静地,带着毫无掩饰的倦容,睡熟了。 几日后,我准备启程返回故乡的那天早晨,小林来送我,话别时,竟隐隐有要流泪的意思,我及时说了几句玩笑话,好歹把这种我向来不大习惯的场合对付过去了。西西没有来。我坐在火车上,才想起我忘了给她找那本系刊。 上学的时候,总觉得时间过得太快,工作之后,才知道时间向来很快,无论上学还是上班。转眼间便是两年,两年间的人世苟且,说来也是无趣。两年后,终于耐不住怀旧的心绪,回学校看看。事有凑巧,恰好在校门口碰到了西西。她正背着一个看来很重的双肩背包,低着头,慢慢向校门外走。我叫住了她。她抬眼盯住我,愣愣的看,而后浅浅的、又有些疲惫地笑了,仿佛对我的到来并不感到惊诧:“是学长啊,你回来了?”我蓦然发现,她的眼睛里面,找不到那鼓楼上的澄澈了。 “你这是?” “没什么,出去办点事。”她的声音有些哑,“对了,学长的一篇文章,我拿去在校刊上发表了,事先也没和你说,学长自己去编辑部拿一份吧,留作纪念吧,还是那个房间。” “是哪一篇啊,我都毕业两年了,怎么还发我的文章?” “是转发的,就是那篇《现代主义》。” “哦,那篇啊,现在看,写得很差劲啊,这回丢脸了。”我笑着说。 “学长,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忽然间,她平常无奇地把谈话打断了,这让我的笑意尴尬地收拾了起来,仿佛一只生蚝滑过受伤的食道一般。 然而她还没走,只是半垂着头再等我说话。 我想了想,问:“对了,小林在么?” 她再次抬眼盯住我,愣愣的看,而后说到:“你,她不在了,你不知道么?” “不在了?什么意思?” “她没告诉你么?你知道她那个在北大的男朋友么?他来看她,玩得太晚了,就留在我们宿舍睡了……后来校方就把她开除了……她回家乡了……”。 我抬眼盯住她,愣愣的看。过了好一会儿,我问:“什么时候的事?” “让我想想,开除的决定,就是大二期末,不,就是你走那天的事情啊。那不是七月一号么?香港回归。我知道你要走,不过,小林说,她要去送你,我,我就没去,没想到她没和你说啊……” 后来,我想了很久,也记不起那次西西是如何与我告别的。或许在我还回想着小林送我离京时,那些忍住没有下落的眼泪所包含的深意的时候,她已经悄悄走了。现在想起来,那时候她正和我两年前一样,正在准备离京,乃至她那次走出学校,就是毕业离校吧,我竟也没说些珍重的话,没问她的去向,没留下联系方式。 然而,我却记得,我去了女生楼前,像那四年中常做的一样,坐在玄关供男孩子等候的椅子上,和那个依旧在值班室时刻警惕着的泼妇对视了很久。我记得最后,她那种让我看了四年的、漠然而轻蔑的眼神,突然多了些许异样的、从未有过的怜惜。也许,她认出了眼前这个一脸落寞与呆滞的男孩子,就是以前常来找那个被学校开除的女孩子的人。现在,他既没有要找的人,也没有人为他传信了。 以后,我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曾再回学校。有一次整理以前的文稿,发现一本学校的校刊,上面赫然有那篇《现代主义》。这说明,我当时还是去了编辑部。 虽然我当时以为永远地失去了小林的消息,但那以后不久,小林便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她在家乡补上了两年学业,此刻毕业了,让我帮她找间房子,如果可能,再找个工作。她还像以前一般可爱、逗乐,那道伤痕,看来已经留给了过去。 而西西呢?又是八年过去,我不知道她去了哪里。我问小林,她自然是不知道了,不过她说,那天缠住泼妇,而让她以前的男朋友成功进入宿舍的,刚好和我那次一样,也是西西。 其实,若是真的想寻找,总可以找到些线索,只是,那又何必呢?难道真的为了了却那次钟鼓楼之行留给我们的遗憾?——可是啊,即使到了今天,我已经知道北京人为什么把水塘叫做“海子”,却对鼓楼上是不是放着鼓,依然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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