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心论 范曾 来源: 文汇报2008年1月28日版 发稿时间: 2008-01-31 18:16
一 因了明代出了一位桀骜不驯的奇才李贽,著了一篇名标千古的《童心说》,五百年来争议论说不断。李贽是一位汪洋恣肆的人,对先贤往哲的不恭,大似战国时的庄周。于是重礼而主敬的大儒们,对李贽的“不敬”往圣是有些恼怒了。我们知道,李贽是一位爱骂人的先生,但他自己似乎也知道社会上的物议,干脆著《三蠢记》以描述当时的岁寒三友:定见、深有和李贽。此三人者,李贽皆称之为“蠢物”。李贽爱骂人,而定见、深有不唯不恨李贽,反而亲善之,李贽则自诩,“以我口恶而心善,言恶而意善也”。 细审之,李贽的《童心说》有几点确乎是他敏锐而智慧的创见: 一、“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 二、童心是会遽而丢失的,当此之时,“童心既障,于是发而为言语,则言语不由衷;见而为政事,则政事无根抵;著而为文辞,则文辞不能达。” 这第一段是界定一下童子和童心。李贽以为,童子是年龄之界标,是“人之初”,而“童心”则与年龄无关,李贽说童心乃是“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 李贽此处所强调的是童心本真说,与孟子性善之说本无龃龉。孟子以为那不学而能的为“良能”,不虑而知的为“良知”。在他论述恻隐之心——仁、羞恶之心——义、恭敬之心——礼、是非之心——智的时候,以为这是“性”中已具其端的“根本善”,乃“性”之所固有,非本来无有而勉力得之者。李贽的“最初一念之本心”——童心之丧失,与荀子的性恶说则殊途而同归。荀子以为人生就的本性是恶,是“不事而自然”的存在,那是已经完成了的自在之物。恶向善的转化则须要学习。李贽说,如果你遇到不是“真正大圣人童心未曾失者”,那你便会遇到三种不测的危机:一、“有闻见从耳目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二、“其长也,有道理从闻见而入,而以为主于其内而童心失”。三、“其久也,道理闻见日以益多,则所知所觉日以益广,于是焉知美名之可好也,而务欲以扬之而童心失;知不美之名之可丑也,而务欲以掩之而童心失”。也就是孟子所谓“良知”、“良能”的丧失,即那人生已具其端的“根本善”的丧失。李贽所说的三种不测的危机,则是荀子“不事而自然”的罂粟之花、魔鬼之果。 荀子讲,人性之初本身已恶矣,向善则须学习,不学习则恶果是自然的,李贽则说,人心之初——童心是善的,然则学而不当则恶——童心失。荀子是不学则恶,李贽是学而不当则恶,虽本初径庭,而后果则一。中国古人学未尝不博,所缺者往往是逻辑,影响了他们审问的精当和明辨的准确。孟、荀、李贽之间,恐怕本质上都有相通之处。 如果我们将童心理解为本真之性,那么在此领域谈得最彻底的还是东周时代的老子和庄子。他们共认为当下的自然状态即绝对之善。天下之所以有“善”与“不善”,乃是混沌的大朴已散、大道废除之后,滋生出仁、义、礼、智,都不是善果,都是本真之性的丧失。在他们心目之中,至善乃是任其性命之情,性命之情是自然的,而仁义之类则是人为的。 初心——童心,在孟子和荀子那里的区别是可以统一的。孟子说的是“善之端”,并未保证其永善。而荀子也不曾否认已然的恶向善的转化。西方古代民谚说上帝造人时,一半是魔鬼,一半是天使。而近代科学的DNA和RNA基因,未来必可分析出善的和恶的构成基因之不同。孟子和荀子如果在战国之时,有如此高度的生物学修养,他们会携手而笑。孟子说,当我称性善的时候,那恶的DNA和RNA在休眠,荀子说,当我痛恨本然存在的恶的时候,那善的DNA和RNA也在休眠。今天,人类唯一最大的修为,不在身外的一切,而在身内,而在于心,让恶的基因休眠吧!时间孔亟,不能久待,一旦全人类在核武器的轰鸣中同归于尽的时候,那就还得再等亿万斯年,出现新的物类,那和人类当然不是一回事,等待他们善的基因再来扼制恶的基因,那已是不用我们着急操心的事了。人类,难道我们不能同心同德地将身内的基因趋向于善?这已是拯救地球和人类的唯一通道。契约?世界曾有这样那样的契约,即使将来有全世界的和平宪章,而它对于“道法自然”的伟大皈依,不过是废纸。心灵的事只有用心灵的方法去解决,你会相信那些契约吗?因为签订那些契约的有天真的浮士德,也有穷凶的靡菲斯特。 主宰宇宙的永远是善,惟其如此,才会有天地之大美展现在我们眼前,“恶”,即使会得逞于一时,但宇宙的大规律是使它速朽,不得永年。“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孰为此者?天。天地尚不能久,而况于人乎?”(《老子·第二十三》)所以老子希望人们能做与天地道德同步的事,过一种“见素抱朴,少私寡欲”的生活(《老子·第十九》)。 至此,我们大体知道此文之标题“童心论”的涵义。“童心”二字只为方便明晰而摘取之,且童心二字代有贤者使用,似已然有甚多附加之深义在。其实,“童心”可以视为中国亘古至今一个不朽的永恒命题,“童”与大人、圣人,“童”与天地、宇宙、本初、朴、无极有并列不悖之义,可谓同性而异名。古人就心、性、情(张载)、性善(孟)、性恶(荀)的种种议论发明,都有张载所见到的大气迁流,万象纷陈,“民吾同胞,物吾与也”、“无一物非我”的感慨。童心者,大人之心也,圣人之心也,岂其有他哉?那是无瑕无疵、无邪无垢的心灵境域,那是一个纯粹高洁的代号,是追逐之象征,而非辩说之结果,亦宛若孔子之“仁”,也是一种道德的标示,即人生最高的当然准则,那也是无须辩说而后的存在。 二 论及“童心”,必论及中国作为士的阶层道德的构建,在此我们必须提及的有宋明理学家张载、朱熹和王阳明。 谈及张载,我们当然知道他是宋代理学的划时代的大师,他的成长过程中,似乎与我们范家有着一定的渊源。年轻时,张载崇拜先祖范仲淹,他啸聚了几个有血性的哥儿们弟兄,要与党项人一拼,收复洮西失地。范仲淹大概看出这书生还是回去读书为好,这次的劝阻,的确为中国史留下了一个大哲学家,而少了一介匹夫之勇的武士。从这件事却看出了张载的童心。 在张载看来,人性有二,一曰本然之性,这是天地宇宙的全体之性,是一种“纯善”之性;一曰气质之性,在宇宙大气迁流中(或如现代天体物理学之大爆炸所引致的冲击波),各种物类形成,纷总总其离合兮班陆离其上下,物类既异,气质且殊,因此气质之性有善有不善,而这种有善有不善的气质,同样存于人性之中。张载看来,以上所述之性是根本的,有性矣,复有知觉,便成为心。这心包含了性(纯善之性和气质之性——有善有不善之性),性之发为情,情亦在心中。这时我们还不可以认为这“心”便可称“童心”,在气质没有修为之前,称之为“童心”还过早。他在《理窟·气质》中说:“人之气质美恶,与贵贱夭寿之理,皆是所受定分。如气质恶者,学即能移。”在张载心目中,人生头等大事是变化气质,这变化的是“气质之性”。而与此同时,要悉心呵护天地之性,人人都有与宇宙全体之性同在的纯善之性,这种反省自明的作圣的工作,能使“天道合一,存乎诚”(《正蒙·诚明》)这儿与天道合一的性,便是我们要证明的“童心”了。“童心”原来便是天人合一的伟大胜果。当人性中保持住了张载所称的天地本然之性,又诚恳地进行了气质的变化,那就做到了洛阳二程所说的“天人本无二,何必言合”的无间隙(《河南程氏遗书·第六》)的天即人、人即天的境界。在这里,“童心”化成了一种宇宙最本然的存在。体现了这种大存在的是为大人、圣人。 由此引出一位大人、圣人,那就是南宋的大理学家朱熹。在奸佞当道、残害忠良的时节,宋宁宗朝发生了“庆元党禁”,首当其冲的是良臣赵汝愚和大儒朱熹。党禁迫害变本加厉,朱熹之学由“伪学”而为“伪党”,由“伪党”而为“逆党”,群丑蹀躞跳荡,丑态毕现,而于风云之中有两位足具“童心”者在焉:朱熹和辛稼轩。辛稼轩虽与党禁之祸无涉,但他是朱熹的好朋友,习相远而性相近,而且都具备着“舍德之厚,比于赤子”的一颗纯粹不染的童心。有了这样的童心,他们就柔弱胜刚强,“毒虫不蜇,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老子·第十五》)。朱熹处变不惊,临危不惧,在险境中安坐教席,拂尘而谈经,在从容的应对时变中去世。迟暮的英雄辛稼轩哭拜于朱熹墓前,写下了:“所不朽者,垂万世名,孰谓公死,凛凛犹生”(《宋史》卷四百列传第一百六十)的名句,还写下了“算不如闲,不如醉,不如痴”(《行香子》)的痛疾时弊的词句。《老子》书有云“赤子”终日“号而不哑,和之至也”,辛稼轩为了朱熹所作的愤怒呼号,不止终日而不哑,而且亦当千秋而不哑。 朱熹的著述,有一部专谈为人之气质、气象者曰《近思录》。宋代的理学家是重气质、气象的。张载之论已如前述,又如洛阳二程则说:“人须当学颜子,便入圣人气象。”记得《论语》有关颜回的有:“吾与回言终日,不违如愚。退而省其私,亦足以发,回也不愚。”(《论语·为政第二》)“回也闻一以知十。”(《论语·公冶长第五》)“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论语·雍也第六》)“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论语·雍也第六》)看出了颜回的君子儒雅风范和内美修能,也看出了他的刚毅木讷。进问之,颜回“不改其乐”,其乐为何?——真正地能行仁,“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论语·述而第七》),时刻“欲仁”,那便是推己及人,力行忠恕,不以巧伪以赢人心,那便是颜回的至极快乐,乐以忘忧,仁者不忧,便入于圣人气象矣。“不违如愚”,似听话之学子;“闻一以知十”,绝对是聪颖之学子;“三月不违仁”,有弘毅精神之学子;“一箪食,一瓢饮”固力行而克己复礼之学子。瞻其气质,“如婴儿之未孩”,而视其气象炎炎其扬灵之大哲也。微颜回“童心”具足为无疑者矣。朱熹对孔子、颜回、孟子有精辟简赅的评语,云:“仲尼,天地也;颜子,和风庆云也;孟子,泰山岩岩之气象也”。“仲尼无迹,颜子微有迹,孟子其迹著”。朱熹唯言其状态之不类,而并不欲辨其高下轩轾。 朱熹又谈到张载:“先生气质刚毅,德威貌严,然与人居久而日亲。其治家接物,大要正己以感人。人未之信,反躬自治,不以语人。虽有未谕,安行而无悔。故识与不识,闻风而畏。非其义也,不敢以一毫及之。”(以上皆见朱熹《近思录》)童心之广大精微,已如上文,进言之,童心既是圣心,即不是“浅心”,浅心者,幼稚浅薄之心也。修持圣心,当非易事,圣心难用浅心求也。朱熹与陆象山之辩,朱氏每讽陆氏之学如禅,成圣过易则貌似醍醐灌顶,实玄远而神秘,要非成圣之道。 论及童心即大人之心、圣人之心,我们自然必须引出一段极深刻鞭辟入理之说,这就是王阳明的《大学问》,文云:“大人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者也……是故见孺子之入井,而必有怵惕恻隐之心焉,是其仁之与孺子而为一体也。孺子犹同类者也,见鸟兽之哀鸣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是其仁之与鸟兽而为一体也。鸟兽犹有知觉者也,见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悯恤之心焉,是其仁之与草木而为一体也。草木犹有生意者也,见瓦石之毁坏而必有顾惜之心焉,是其仁之与瓦石而为一体也。是其一体之仁也,虽小人之心亦必有之。是乃根于天命之性,而自然灵昭不昧者也。”这其中王阳明又高宋儒一筹者,在于他的格物而致良知之说,是广大慈悲、无限恻隐,未必只限于大人和圣人,即小人、鸟兽、草木、瓦石亦可致良知,于天地宇宙间亦皆属一体,而王阳明以为做不到一体的根本原因在于“己私未忘”。王阳明对孔子的“仁”进一步阐释为天人一体、万物一体。其实,从王阳明的述说中看出他真正的童心未泯,连鸟兽、草木、瓦石在王阳明眼中都是有生命、有感觉、有“天命之性”的,这在张载、二程、朱熹的学问上似有进步,故称“大学问”。王阳明在这里成了中国哲学史上更大的存在,同时他的学说将会为这童心沦丧的世界带来无穷尽的好处,他说: “夫圣人之心,以天地万物为一体……天下之人心,其始亦非有异于圣人也,特其间于有我之私,隔于物欲之蔽,大者以小,通者以塞。”(答顾东桥书) 人皆可为圣贤,天下人“皆其昆弟赤子之亲”,这是对人类自身净化、相互关系淳和、讲信修睦的崇高祈祷,五百年过去,人类竟如何?还有人从内心到行为崇尚王阳明的伟论吗?有的,中国目前正是如此在努力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