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桌 前些时偶然说起小时候的一件事,觉得好笑又纳闷。五年级时,男生之间传颂我“会打架”,于是每次课间,总有几个男生跑来找我打架。我正好坐最后一排,就站在教室两个大组之间的过道尽头,和他们打斗一番。仿佛还很正式,有口头的开始和结束。这事又无厘头又自然而然,一段时间之后,也就停息了。只是隔了十多年,突然想起,很有些莫名其妙。
惟一的解释,大概是四年级时,和一个黑老大同桌。他刚转来不久,从蔡甸,因为父亲调去了勘察院工作,全家就搬来了武汉。当然,现在蔡甸在名义上已经是武汉的一部分了,但当时觉得蔡甸是无比遥远的乡下,听他讲那里的生活,觉得新鲜又神秘。 黑老大黑瘦,个子高高的,叫我“西瓜”。他的名字里有个“威”字,我反唇相讥,叫他威化饼干,但毕竟拗口,慢慢就懒得叫了,又因为自己有外号但他没有而耿耿于怀。 不晓得大威怎么那么快就成了中南路上的老大。应该是青少年的吧。还有一帮手下,最忠实的一个叫黄石,总穿件成人衬衫、西裤,和皮鞋,一幅典型的九十年代初港片里的小混混扮相。大概黄石家境不好,施老师带他去配了幅远视眼镜,一度传为老师关心差生的美谈。后来黄石留级了,但还是成天跟着大威。 印象里大威倒没什么特别的装束,只是常穿牛仔裤——仿佛那时有规定,小学生不许穿牛仔裤。大概我和他是常有打闹的,上课被点名过,被罚站过,以至于我妈还写过一封短笺,要求班主任给我换座位。我没交给班主任,却用此来威胁大威,且屡试不爽。 说来也是奇怪,我一点也想不起我们怎样打闹过,只依稀记得,我们把钢笔水甩到彼此脸上:一条墨水组成的虚线,在一刹那间,斜在我或他的脸上,看上去又惊又逗又痛快,还有闯了祸的担忧和对报复的惧怕。我总是用蓝黑墨水,他喜欢用纯蓝。 我一点也想不起大威有什么黑老大特点,反倒一直觉得他是个温厚而安静的人,甚至说中规中矩也未尝不可。并不怎样活跃,但会从家里带辣萝卜条来分给大家。 我们常常是愉快的。我做狐狸脸给他看:一手捏住鼻子,一手把下巴往上推。还有猪脸,还有学骆驼嚼东西。有次老师不在,我们兴高采烈地聊着什么,他说,每次他听到国歌,都觉得振奋而感动。我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表情:认真又快乐的样子,那样一种由衷的流露和坦诚。我曾以为那是一个人可以说出的最私密的告白。 后来我们调开了。隔了一个大组,他坐在我前面一排。我们时常不约而同地看向彼此,笑着不出声地说“勺”。 后来他调到我们大组,坐在我前面。我们不说话。但我给同桌讲笑话时,他会突然笑起来。 后来他调去了隔壁大组,和我隔着一条走道。那段时间他没同桌。有次英语课,我忘了带课本,大概我的同桌那天恰好没来,英语老师让我坐到大威旁边去。我不肯。她很纳闷——此老师是公认的人品缺损者,又气愤,讥讽地说,“你不带书,还不肯和别人共书。别人还不想把书给你看呢。”又问大威,“你愿意跟她共书吗?”结果大威说“愿意”。她就暴跳了,大叫“她都不肯,你还说愿意?”又逼我坐过去。我还是不去。就罚站了半节课。 有次我们两个去院子里车棚后面的花园玩。不晓得这是如何可能的,因为每天放了学,都是我和黑黑们一起,大威和他的手下们一起,尽管同路,院子也相邻。那个花园在厅办公楼后,两面被办公楼围着,两面是食堂的墙。有很多花草,中间是个配电房,黑沥青的房顶,一侧低,一侧高,巨大的黑色缓坡很神奇。 我们坐在房顶上说话,天黑之前,到植物丛中,看到一朵很好的花,大威说,我们一起种这支花吧,就拔了起来,连着一小块土。我们决定由他带回家,但算是我们一起种的。 后来我们天天打电话。那时家里的电话都是单位装的,由总机转各家的分机。我还记得,傍晚我站在书房的紫黑色木柜子旁边,正好够到电话,但看不见柜子上面的镜子。有时正在吃午饭,电话响了,我妈或我爸去他们卧室接听,说是找我的。他们继续在厨房吃饭,我就站在他们卧室的书桌旁边,说家里的猫,欢欢,有金黄的淡黄的毛。这时阳光照进来,也是金黄的,淡黄的。 再后来我们又成了同桌,仿佛是件顺理成章的事。有次家长会后,我妈说,大威的爸爸跟她讲,“他们两个在一起蛮好的。”我妈纳闷,说她当时心想,“他们两个怎么可能蛮好呢?”大概因为我在家里并没有怎样提过大威,却常讲起几乎所有的同学,而且从前又打闹得不可开交。 有天下午,放学前的自习课,全班都在聊天。前排一刘姓女生侧过来问大威,喜欢的女生是谁。她把班上唱歌跳舞的女生一一问到,大威都说不是。她又把老师的宠儿问一遍,大威也否认。她突然指着我,问“是她么?”大威不吭声,低着头。她又问,“是她?”大威还是低着头,刘氏就很亢奋的重复,“是她?” 从刘氏一开始提问,我就侧身去找旁边大组的人说话,并显得谈话投机,并不在意别人的热闹。 毕业考试前不久,有个星期六,下午放学回家——当然是和黑黑们一起,穿过建展馆旁边那片台球摊子,黄石突然不晓得从哪里窜了出来,踢了我一脚,大喊“你敢欺负周××,你敢欺负我们老大!”我极惊诧,完全不晓得是怎么回事,又很愤怒,莫名其妙地就被踢了一脚。 第二天问大威他跟黄石说了什么,他很纳闷,不晓得我要问什么。我不愿意说出被黄石踢了一脚的事儿,总觉得很屈辱,愤慨。就干脆不再理他,他找我说话,我就当没听见。 两个人各自沉默着,成了老师不在的自习课上最安静的人。 小学毕业考试后,全班集合。他数学考试九十四分。安静地坐在那。 而我早已记不清自己的分数。 初中分班。我在二班,他在九班。教室从来不在同一层楼上。运动会上偶尔可以听到他的名字。 初二时的一天中午,阴,很冷。我在校门口的小卖部里买喝的——是个很小的门面,突然走进来一个人,我们并排站在柜台前,买各自的东西。那一刻,我觉得小卖部在另一个时空里,没有声音,也没有时间,是雕塑的一块局部,石头艰难而生涩地挤压在一起,尖锐与棱角死一般地抵消着彼此。 那天我穿着红棉靴,深蓝色的大衣,袖口和衣摆上有道宽宽的红边。我根本就没看清那个站在我旁边买东西的人,但我知道,那是大威。 写到这里,我感到惊讶,我竟记得如此多的细节,我竟一直记得这些却从未想起过。都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啊,至少十五年。那时我还是个迷糊的小学生,对未来全然无知,对身边的人事也不及别的小孩那样精明或有条有理,一到寒暑假就回西安,成天呆在房间里,用纸张、剪刀、彩笔,和胶水,发明些重复而鲜艳的立体之物,并在七月二十三号那天,拨通一个总机,紧张又故作老练地说,“请转×××”,在听到第一声“嘟”后,急促地挂掉电话,不让自己来得及说,生日快乐。 (经作者同意,放此,转自道里论坛.下同.)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4-12 4:45:06编辑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