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起 这篇文章是某位朋友因不满富士康事件中国内左派纷纷搬出老马之异化理论而批判之。各位如要批评,先请耐心阅读。 闲谈异化
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能够思维——也就是想象、幻念、推理、演绎、感受、记忆,并且用语言表达出来。这既是他的幸福也是他的不幸。
说他幸运,那是因为靠着这项能力,人类能够改善处境改善自身。说他不幸,则是人喜欢胡思乱想,编织虚头八脑的观念和说辞,并常常因此莫名兴奋,陶醉其间,直到干出骇人听闻的事来。
异化理论无疑是这样的说辞和幻念。它风靡世界,从西到东,从东到西。一会儿煽动起血腥的杀戮,一会儿勾摄起轻狂的骚乱;不出现在的文人写手的字里行间,就幽灵般穿街过市大出风头。看得人眼花缭乱,唬得人五迷三道。
一,初识异化理论
多年前,当我在课堂上第一次听到“异化”这个词的时候,哲学老师突然语气傲慢,眼光灼人,洋洋自得——我和身边的楞头青们都被睥睨了。我内心升起一股被羞辱的感受——我明白,他这个时候体验到了深度的智力优越感。这是他平庸生活中难得的闪光,用今天的时语来说,他“亮”了。
这位来自小城、大龄晚婚、月薪千元的讲师当时正在为挤到一间筒子楼宿舍受尽学校官僚折磨,身心俱累。盼望改善窘迫的物质条件是他的头号任务。他一向温和,也明白他教的那门公共课在学生眼中是什么形象。当时也没有什么什么工程之类的,他所在的行当颇无光彩。他自知这一行了无生趣,上课纯属浪费时间,所以平时既不点卯也不训人,甚至有时候还带着点轻轻的歉疚。他一副好好先生的模样——在大学里这意味着这门课不会挂科,自然,他在学生中人缘不错。
到他终于挤进下水道常常堵塞的筒子楼时,竟有一大帮学生帮忙挪移家什。搬家那天,他大堆的书中马克思恩格斯选集四卷本和全集被当宝贝呵护,还叮嘱我们,一定不要磕坏弄脏。三下五去二,我们就帮他忙完成了搬家任务。休息时,我问他:你上次在课上讲的那个异化,在哪里可以读到?他又是一下子来了神,如遇知音般指指马恩全集的四十二卷说,都在那里面。
这“异化”是个什么玩意儿?竟能让一位平庸无华的大学讲师如服春药?我不禁生起了解开此谜的兴趣。随后在学校的图书馆里,我便常常一个人徘徊在扑满灰尘,几乎无人问津的马恩全集架边。架旁的坐位后来成了我的御用——当年伟大异师在大英图书馆也不过如此。我比丫还牛呢,因为我吃的是干馒头,不像丫,午饭总是到附近的咖啡店享受美味。
可是翻书茫然。一个个的名词跳入跟中:黑格尔、费希特、康德、卢梭、普罗提诺、奥古斯丁、柏拉图、亚理士多德、德尔斐神教、旧约全书、马尔库塞、列斐伏尔、卢卡契、柯尔施、葛兰西、赫斯......我只能一点点啃,一本本读,中间又触摸到了朱学勤、顾准、杨适等等。一条线索就这样一片片联缀起来。
大学的讲坛上常常充满一些当时听着激动,过后想来无聊的说辞。那时节同样如此,如今仍然如此。自从我第一次听到异化这个词之后,便有老中青三代教授向我兜售这个玩意儿,莫不是一脸神秘莫测,个个心向往之。甚至有一次,一位新上任的校长来人文院系视察时,还鼓励教师们认真钻研,弄懂这一套理论,发展这一套思想。人文院系中的不少教授自然是受庞若惊。
大量的阅读,使我渐渐看清楚这些教授们的真实水准。其实他们当中没有谁把异化理论的来龙去脉认真清理过。自从刘丕坤首次把《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译成中文以来,国内有关异化的讨论,除了纯学术性方面(比如文献考证等等)落后于欧美,其实在观念理解,理论叙述方面,并没有什么大的差距。蒋孔阳、王若水、高尔泰、李泽厚等人长篇大论既完成了对这一套理论的基本阐释,也借之发挥了对中国的反思,特别是他们的道义的激情。高尔泰甚至因此而遭受牢狱之灾。八十年代初的清除思想污染中,有关这一套东西的讨论又被有关方面叫停。这些掌故像说书人故弄玄虚一般增添这套理论的神秘感,因此它博得许多人的同情和认同!
但是,非常可怜,这种接受是感情用事的,缺乏理性的。他们的控诉令人动容,我能理解这些人对异化理论的热爱。但他们的思想却可称平庸。即便在早期谈论异化理论的中国人当中,对此提出质疑的人也仅有可怜的两位——顾准和张中晓。七十年代后期出现的墨哲兰则算是后继者,不过他的出发点并不是经验理性主义,而是更加非理性的存在主义思路。
当然,在向我兜售异化理论的教授中,就更是没有任何一个对此发起过质疑——尽管当时我也谈不上多少质疑,但我可以很诚实地说:哥从未从心底里彻底信服过这套理论。实情是,越是了解异化理论,就越是怀疑重重。可以说,除了早期的一些异化论者外,凡是还坚持异化论的人,除开智力太差者之外,都一定是不诚实的或者在装逼。
等我大体上弄清楚当中的关节要点之后,我便对这套思想满怀失望。而且至今我偶尔读到的阐述这一套理论的新印刷品,水平均无超过那批最早接受者。比如现在被少不更事的年轻人追捧的邓晓芒、张一兵、衣俊卿等人。这些人人共同特点是智力平庸。
他们的唯一贡献,是在修辞上发展了异化理论的叙述方式。但他们缺乏了早期思想者的诚实——早期人士的确是在批判黑暗的现实,他们认真,并且确实打算接受一切可以找到的事实材料。异化理论在当时之所以有意义,不是因为它本身有多深刻,而是因为它在六十和七十年代对于中国残酷现实的针对性和批判性。
当历史变幻之后,异化理论已经丧失了表达人们真情实感和真实处境的功能,仅仅剩下聒噪,沦为虚无主义的胡说八道——但可悲的是,这种聒噪却被吹嘘成“批判性”,实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而邓晓芒等人抱残守缺。除了满足自己的偏执之外,他们便是用论文和著作换来教职和官阶,并且博得浮名。这一套理论在他们手里,仅仅剩下了无聊的意义。
可是现在,这一套仍然在大学的讲坛上到处流传。这就不止是一个时代的错误了。这更是人性的错误——这种错误只有从宗教、情感和价值观层面才能加以透析。从现实的功能而言,在这个时代沉迷于异化理论,除了反人类之外,实在找不到更好的评价了。
二,从神话到哲学
为了把能激动那位平庸的哲学教师的理论刺穿,我就直接深入它的根源吧。
除了早期的异化理论思想者之外,我从来没有见过哪位追捧异化理论的教授明白如水地讲叙过这套戏法的真相——我当然明白他们的隐衷:如果拆穿了这套西洋景,他们又如何能得到需求的一切呢?
鲁迅说,清浅如小溪者往往被人看不起,而污浊如泥淖者在在受人迷恋。混乱的东西总是引发向往,当把混乱之物捧得高高的时候,它就受人崇拜。这是人性的永恒现象。这不,连绿豆都可以被吹成神药;十几年前的胡万林听到这消息会在睡梦中笑醒的。
先说说异化这个词。在西方语言中,异化的来源是所谓的“转让”,本指依照契约所进行的财产转让。英语中,从alienate转化出了alienation。在德文中,异化的语义更为明显。其词根是形容词fremd(相异的、不同的、疏远的),加上表示动态的前缀ent-就成了动词entfremden,使……不同、疏远、抛离。转化为名词则成为die Entfremdung。德文中的另一个表达词形是来自于词根aussern(向外,抛向外面)。动词形式是entäussern,使……外化。转化为名词就是die Entäusserung。由于都表达疏远化、陌生化和异己的压迫感,这两个词在作为哲学术语使用时大体上是等值的,可以互换。此外英语中还有一个词estrange也能表达和alienate大致相同的意思。
接下来让我们直奔古希腊。
神话学者弗雷泽(Frazer,写过《金枝》)曾说,所有的人类知识都可以还原为神话。神话学可以揭示全部人类智慧的起源和脉络。诚哉斯言!古希腊神话也同样如此。
稍知古希腊神话者都会注意到一个故事:人类最初生活在黄金时代,后来人类渐渐堕落,于是沦入白银时代,青铜时代,黑铁时代,乃至糟糕的当代。现在稍作一个比较:在中国的儒家学说中,最好的时代一定是尧舜禹的三代,之后就是越来越不如以往。人类的主要任务是复古。类似的说法其实在印第安人那里,在北方民族的传说中,都广泛存在。
这一类幻想既存有对太古蒙昧时代的记忆,也包含了人类最初认识整个存在的基本特征:总是幻想着更真实的、完美的、满足的存在(真善美合一)。至于这个完美的世界(存在)是存在于世界和时间的开端,还是在世界和时间的终结,这并无区别。因为在这种意义上,世界总是封闭和自我循环的,时间的意义只在从开端又回到开端。
这个图式也解释了最根本的对存在的直觉性的疑惑:为什么世界在不停地变动,生死不断,它有什么意义?通过把个人和乍生乍灭的有限之物通过不同层级,建立起与最完美的存在的关系,从而个人在这当中被嵌进了一个一目了然、可以直观把握的秩序之中。他获得了渴望的秩序感。存在的意义在这个世界观中得到了安放。这下就可以心安理得地面对变动的世界,并积极作为了。
人类早期和孩童的认识状态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首先,他们(原始人和孩童)不会区分我与它,即不会区分主体与客体。其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以为动物、植物甚至纯粹的无机物也会有跟人一样的心理特征及情绪特征。这一点也流露于早期的神话和传说中。这事实上是一种拟人化的思维方式。其表现包括泛灵论、物活论等等(例如西方哲学的第一人泰勒斯认为磁石可以吸铁是因为它有灵魂,这就是一种泛灵论的典型思维。)。中国古人称这种状态叫“混沌”。
此种拟人化思维方式的逻辑是围绕人类生命现象所进行的类比。几乎整个世界都被这样来类比。在古代希腊,“灵魂”一词的最初词源πνυμα普纽玛便来源于动词“呼吸”,这也可以看到人类最初思维活动的特点。对纷繁歧异的生命活动乃至于一切运动,都产生了这样一种看待的方式:势必存在一个深层的灵魂和一个外表的躯体。前者又被称为本质,后者又被称作现象。存在在神话的世界观中被二元化了。
所以从过去堕落到现在,或从现在进化到未来,这并非截然不可相通的两件事。复古和鼎新是同义词。时间上的先后之别不是关键,这两个层次(本质[本体]与现象)上的差别才是关键。
下面举一个中国的例子。在汉代的今文经学那里,有著名的三世说(人类从据乱世,经过升平世,进入太平世的美好世界)。只不过方向颠倒过来了。三世说渊源于公羊学。西汉的董仲舒加以发挥,东汉何休则明确提出“三世”的概念。在近代今文经学家刘逢禄、廖平、康有为等人那里,更是大加发挥,用来鼓吹变革。抛开当中的政治鼓噪的功能性意义不谈,三世说同早期儒家的三代说之间其实并无差别。
这一二元化的逻辑结果是,把人类常见的这种拟人化思维和对完美世界的渴望(其实也就是乌托邦渴望)普遍化了。这一普遍化使之可以扩展到神学、心理学、认识论、历史观、伦理等等各个方面。在这个基础之上,产生了最早的古希腊唯心主义哲学——柏拉图主义。
从文献和哲学史的角度来说,第一个完整提出异化理论的人是柏拉图先生。对西方哲学史和思想史稍有了解,便知道,对柏拉图哲学,一向人们称之为理性主义。其实它绝非理性主义。当追究其神话起源的时候,便会发现它与神话的同构性质。我建议要了解异化理论的人都认真阅读柏拉图的著作。因为它确实是表述得最明晰的异化理论。
这里要提到柏拉图的《理想国》。当中提出的那个洞喻堪称异化理论的最精道表述。它的具体内容我就不复述了。要指明一点,柏拉图还在《会饮篇》中给出过一个与洞喻中的原理相配合的说法:灵魂如何认识最高真理——即著名的回忆说。这套认识论原理其实也是异化理论的构成成分。此外,柏拉图的国家理论(贵族共产主义),政治人类学理论(黄金白银与破铜烂铁)和历史理论(最好的历史是没有历史,像埃及一样,永远不会堕落出理想状态——注意,这就已经是反异化的诉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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