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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学] [讨论]短篇小说:王佛脱险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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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 19:53:18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王佛脱险记

 

[]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著,刘君强

 

老画家王佛和他的弟子林在汉王国的通衢大道上浪游。

他们慢慢地朝前走着。因为王佛时常要停下来,白天端详蜻蜓,晚上仰观星辰。他们的行囊轻便。因为王佛爱的是物体的形象而不是物体本身。对于画家来说,世界上除了画笔、墨瓶、漆罐、绢卷和宣纸以外,似乎再没有别的什么东西是值得占有的。他们十分贫困,因为王佛鄙视银钱,只用他的画来换取一顿小米粥充饥。他的弟子林背着一个装满了画稿的口袋,躬腰曲背,必恭必敬,好像他的背上负着的是整个苍穹。因为在他看来,这只口袋里装满了白雪皑皑的山峰,春水滔滔的江河,以及月光皎皎的仲夏夜。

林可不是生来就跟着这位饱览黎明与黄昏景色的老头到处流浪的人。他的父亲是做黄金买卖的,母亲是位玉器商人的独生女,他的外祖父尽管抱怨他母亲不是个男孩,却仍然把全部的财产留给了她。林就在这样一个富有、舒适的家庭中长大。娇生惯养的生活使他成为一个胆小的人;他害怕昆虫、雷电,怕看死人的面孔。

当林十五岁的时候,他父亲给他挑了房媳妇。这媳妇,长得可美了。老头子想到,自己已到了夜晚只能用来睡觉的年纪,能为儿子安排好幸福的生活,也就深感安慰了。林的妻子娇弱似芦苇、稚嫩如乳汁、甜得像口水、咸得若眼泪。儿子成亲后,做父母的似乎都很谨慎知趣,竟双双弃世。于是,在那朱红色的庭院里,陪伴着林的便只有他那位总是面带微笑的年轻妻子,和一棵每逢春天便红花盛开的梅树。林喜爱这位心地纯洁的女子,就像人们喜好一面从不褪色的镜子,或者一道永葆吉祥的护身符一样。

为了附和当时的风尚,他也常去坐坐茶馆,对那些卖艺人和舞女,都显得颇为厚道。

某天晚上,在小酒店里,林和王佛正好同席。老画家为了能更好地描绘一个醉汉,也来酒店喝酒。他偏着头,似乎在认真地测量着自己的手与酒杯之间的距离。米酒打开了这个沉默寡言的画家的话匣子;那天晚上王佛的话可多了。好像沉默是一堵墙,而他的话则是用来覆盖这道墙的各种颜色。由于老画家的指点,林发现了喝酒人被热酒的腾腾气雾晕化的面庞上所具有的那种美,发现了被火舌深浅不匀地舔抚过的酱色肉块的光泽。还有那桌布上的酒渍,状如凋谢的花瓣,现出一种雅致的玫瑰红。一阵狂风吹破窗纸,暴雨飘进了室内,王佛俯身指点林观赏那一道道青灰色的闪电,让林惊叹不已,从此他再不害怕暴风雨。

林替老画家会了酒账。因为王佛一文不名,无处安身,林便谦恭地邀他去自己家住宿,他们一同上路。林提着灯笼,灯光倏忽,时不时地照亮一个个水坑。便在此夜,林惊奇地发现,自家房屋的墙壁,根本不像他以前所认为的那样是红色的,而是像快要烂掉的桔子那种颜色。在院子里,王佛发现了一簇姿态轻盈的小油木,并把它比喻为一位正在晾干自己长发的仕女,可在以往,没人留意过它。在走廊里,老画家出神地望着一只蚂蚁沿着墙壁的裂缝迟疑不定地向前爬行,林对于这些小虫子的嫌恶便也随即化为乌有。于是林领悟到:王佛适才赠予了他一颗全新的灵魂和一种全新的感觉。他满怀敬意地把老人安顿在自己双亲去世前居住的房间里。

多年来王佛一直梦想作一幅在柳树下弹琴的古代公主的画像,可是没有一位女子可以充任他理想的模特儿,然而林却可以,因为他不是女性。后来,王佛谈到想画一个立在大雪松下挽弓射箭的年轻王子。可是,在当时,也没找到一个理想的模特。林就让他的妻子立在花园的梅树下当了模特儿。随后王佛又把她画成穿着仙女衣裳出现在晚霞之中的美人。年轻的女人哭了,因为这是死亡的征兆。自从林爱王佛为她作的画像胜过爱她本人以后,她的形容就日渐枯槁,好似一朵鲜花,因热风和暴雨的打击而凋谢了。

一天早晨,人们发现她吊死在正开着粉红色花朵的梅树枝上,在空中,用来自缢的带子的尾结和她的长发交织在一起飘荡。她显得比平常更为苗条,纯洁得就像古代诗人们赞颂的绝代佳人。王佛给她作了最后一幅画,因为他喜爱呈现在死者脸上的那种青绿色彩。他的徒弟林赶忙替他调色,这工作要求他如此聚精会神,而使他忘了为自己的亡妻流一滴泪。

为了替老师购买从西域运来的一罐又一罐紫色颜料,林陆续卖掉了自己的奴仆、玉器、池塘里养的金鱼。等到屋内四壁皆空时,他们便离开了这个家。林就这样告别了他的过去。王佛对这个城市也感到厌倦,因为这儿人们的面孔再也不能告诉他任何美或者丑的奥秘了,于是师徒俩便开始在汉王国的通衢大道上飘泊、流浪。

他们的名声,先于他们本身传遍了乡村、寨堡,和那些匆忙的香客黄昏后栖宿的寺庙。人们流传说,只要王佛在他画中人物的眼睛里添上最后一笔,便能使这些人物成活。庄稼汉来求他给他们画一条看家狗,达官贵人则要他画一些卫兵;僧道敬王佛为贤哲,百姓畏画家如巫师。王佛对这些不同的议论感到十分开心,因为这样可以使他研究周围人们的感激、害怕或敬仰等等各种表情。

林沿门乞食来供奉师傅。师傅睡觉时,他就守在旁边,师傅出神时,他就趁机替他按摩双腿。天刚破晓,老人还未睡醒,林便跑出去寻访那羞怯地藏在芦苇丛后的景物。晚上,当师傅心灰意懒,把画笔扔在地上的时候,林赶忙把它捡起来。当王佛感到忧伤,谈到自己年事已高时,林总是微笑着把一株老橡树结实的躯干指给他看。当王佛兴致上来谈笑风生时,林总是恭谦而认真地聆听。

一天,他们正好在夕阳西下时分到达了京城的近郊,林为王佛找了一家旅舍过夜。老人身裹破衫,林紧挨他躺着好使师傅暖和一些。因为这时春天刚刚来临,脚下的泥土仍未解冻。黎明,客店走道上响起沉重的脚步声,听见客店老板惊恐的低语以及粗声粗气的命令声。林吓得发抖,因为他想起头天晚上曾经偷过一块米饼给师傅当饭吃,现在肯定是抓他来了。他心里想,明天,谁来帮助师傅涉水渡过下一条河呢?

士兵们提着灯笼冲了进来,烛焰透过五颜六色的糊灯纸,在士兵的皮盔上映射出红和绿色的光亮,弓弦在他们的肩头震响。那些士兵突然发出穷凶极恶的无端吼叫。他们粗暴地抓住王佛的脖子,可这并不妨碍老画家,他发现士兵们衣袖的颜色和他们外衣很不协调。

王佛在徒弟的搀扶下,踉踉跄跄地跟着士兵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走着。聚拢过来的路人都贻笑这两个大概要带去杀头的罪犯。对王佛提出的所有疑问,士兵们都用狰狞的鬼脸来作答。画家的手被捆了起来,痛得厉害。林心中虽然非常难过,但他仍一直望着他师傅微笑。对他来说,这乃是一种较为婉转的哭泣方式。

他们到了皇宫门口,紫色的围墙耸立在阳光下宛如一道彩霞。士兵领着王佛穿过无数方形和圆形的殿堂,这些殿堂的形式分别象征着四季、四方、阴阳、长寿和权力。宫门都是自动开关,转动时会自动发出乐音。它们的布置是那般巧妙,如果人们从宫殿的东头走到西头,就可以听到全部音阶的乐声。

在这儿一切都安排得调和得体,给人一种特别威严和精巧的印象。人们觉得从这儿发出的哪怕是一些最次要的命令,也会像祖宗留下的训诫一样,是决定性的、令人生畏的。总之,这儿空气稀薄,周围深沉寂静到了这种地步,就连受刑者本人也不敢高声叫喊。一名太监掀开了门帘,士兵们像女人一样发起抖来。他们带着王佛走进大殿,天子正高高在上坐在他的宝座上。

这个大殿没有墙壁,全是由高大的蓝色石柱支撑着。在大理石柱子的尽头有一座百花盛开的花园,花丛中的每一种花都是从海外运来的名贵罕见的品种。然而,没有一种花是有香味的,怕的是香味会扰乱真神天子的沉思。为了保持皇帝思索时所需要的寂静,皇宫之内连一只鸟雀都不得飞入,甚至连蜜蜂也要赶走。一堵高墙把花园与外界隔开,免得那些掠过死狗和战场上尸骨的风吹进来,掀动皇帝的衣袖。

天子坐在玉石宝座上。虽然他才刚满二十岁,可他的手却像老人的手那样已满是皱纹。他穿着蓝、绿两色的皇袍,蓝色象征冬天,绿色表示春天。他的面孔俊美,可是毫无表情,就像一面高悬的镜子,只照见星辰和冷漠的天空。他的右边立着娱乐大臣,左首站着司法大臣。朝臣们都列队侍立在石柱脚下,张着耳朵,留神聆听从皇帝嘴里吐出来的只言片语。皇帝养成了总是低声说话的习惯。

“陛下,”王佛跪着说道,“小民是一个老头,一个穷人,一个弱小的人。陛下好比盛夏,小民好比寒冬;陛下万寿无疆,小民命薄如纸,而且行将就木。小民实在不知何事冒犯了圣上,竟至双手被缚于此。小民可从未做过伤害陛下之事!”

“老王佛,你想知道你到底何事触犯了寡人吗?”皇帝开口说。

皇帝的声音那么悦耳,使人听了就想流泪。他抬起右手,玉石地面的反光使他的手掌显出海蓝色,活像一簇海底植物。王佛惊叹于这修长的手指。他竭力回忆自己是否曾经为皇帝本人或他的父皇画过一幅不怎么高明的画像,因而罪该一死?但,这是不可能的。因为王佛活到现在,几乎不与帝王宫廷来往,他喜欢去的地方是乡村里庄稼人的茅屋,城镇郊区妓女聚集的场所,和码头边脚夫们吵嘴骂架的小酒馆。

“你想知道你何事冒犯了寡人吗,王老头?”皇帝朝着正在听自己说话的老画家伸出纤细的脖子又问了一句。“孤来告诉你吧。不过,为了让你明白你的过错,孤得带你走过回忆的长廊,把寡人的一生说给你听。要知道,别人的毒汁只有通过我们自身的九窍才能渗入自己体内。我父亲曾经在皇宫中最隐秘的一间屋子里收藏了你的一些画。他认为画中人物忌讳凡夫俗子的目光,因为画中人物不能在凡夫俗子面前低垂自己的眼睛。王老头,孤便是在此宫廷中长大的。有人在孤周围安排了最静寂孤独的环境,好让孤在其间养大成年。为了避免凡人的俗气玷污孤的赤子之心,他们让孤远离一如滔滔洪流似的那些未来的臣民,谁也不许从孤门前经过。他们害怕某个男人或女人的阴影会伸展到孤身上,甚至几个差拨给寡人的老仆也极少在跟前露面。昼夜循环,你画面上的那些颜色白天鲜艳明快,晚上暗淡无光。夜晚,当孤不能成眠的时候,孤总是观看你的那些画。将近十年之久,孤每晚都看着你的画。白天我坐在地毯上——毯上的纹样图形是孤早已熟记于心的——两只空手摹放在黄绸袍盖住的膝头,梦想着未来为孤安排的种种欢乐。孤想象着外面的世界:处于世界中心的是大汉王国,像一只单调、平坦,中央略为凹陷的巴掌,蜿蜒曲折的五条大河就像掌上那些决定人们命运的纹理;国土四周,大海环绕,海怪出没其间,而大海之外,就是支撑着青天的高山。为了想象出所有这些事物,孤曾借助于你的画。你使孤以为,大海就像你在画上展示的那样,是一片宽广的水面,海水蔚蓝,一块石头探下去就变成了蓝宝石;你使孤以为,女人犹如鲜花,既会开放又会合拢,一如你所画的仕女那样,沿着花园曲径,在和风的吹拂下款步前行;你还使孤以为,那些守卫在边疆要塞身材修长、年轻魁梧的武士,他们本身便是一支穿透你心脏的利箭。16岁那一年,我看到让孤与世隔绝的大门打开了,孤登上皇宫的平台去观赏浮云,可是它们都不及你画的晚霞美。孤乘龙辇出游,一路上颠簸摇晃。孤既没事先料到路途的泥泞,也没料到有那么多石块障碍。孤周游各省,没有找到你所画的、到处都是的像黄莺那样翩翩美女的花园,也找不到你画中的那种体态容貌就如一座大花园似的女人。海边的石头使寡人厌烦了海洋;死囚受刑时流出来的血不及你画布上的石榴红;乡下的虱子臭虫使我看不到稻田的秀美;尘世女人的肌肤就像挂在屠夫案钩上的猪肉一样使人恶心。孤的士兵粗笨的笑声使孤反感。王佛,你对孤撒了谎。你这个骗子,骗子!这世界不过是一位癫狂的画家在空间信手涂抹的一大摊混乱的墨迹,它甚至还被黎民百姓的眼泪不断地冲刷。汉王国并不是所有王国中最美的国家,孤也并非至高无上的天子。最值得统治的帝国只有一个,那就是你王老头通过成千条曲线和上万种颜色所进入的图画王国,只有你,悠然自得地统治着那些覆盖着皑皑白雪终年不化的高山和那些遍地盛开着永不凋谢的水仙花的田野。王佛,孤一直在琢磨,哪一种刑罚施加于你才是合适的?因你的魔法使孤厌恶自己所拥有的一切,并且使孤渴望自己未曾获得的一切。为了把你打入你永无法逃脱的终身牢狱,寡人决定让人烧瞎你的双眼,既然王佛你的眼睛是让你进入你的王国的两扇神奇之门;寡人还决定让人砍断你的双手,既然王佛你的两只手是领你到达你那王国的心脏的工具:有着十条绝妙岔路的两条大道。老家伙,你现在听懂寡人的意思了吗?”

一听到如此判决,画家的徒弟林从腰间拨出一把缺了口的刀子扑向皇帝。两个武士轻易把他捉住。天子微微一笑,又叹了口气说:“孤痛恨你这个老东西,还因为你竟然晓得如何让人全心全意地爱你……把这个狗徒弟给我宰了。”

林纵身往前一跳,免得自己喷出来的血弄脏了师傅的袍子。一个卫兵举起了大刀,林的脑袋从他的脖子上掉下来,好像一朵离了枝的鲜花。侍从们拖走林的尸体。王佛虽感悲痛欲绝,但又情不自禁地欣赏起徒弟留在玉石阶面上的猩红美丽的血迹来了。皇帝做了一个手势,俩太监走近来擦了擦王佛的眼睛。

“老王佛,你听着,”皇帝说,“擦干你的眼泪,只是眼前还不到哭泣的时候。你的眼睛还得继续保持明亮,别让泪水模糊了视线。寡人要处死你,并非一味出于憎恨;孤想看你吃痛,也不单是出于残忍。王老头,孤还别有打算。在孤收藏的你的作品里,有一幅奇妙的画,画中的高山、港湾和大海交相辉映,当然,它们的尺寸虽被大大缩小了,但其表现的真实,却远远胜过原景本身,就好像照在球面镜上的形象那样。不过,这幅画还未完成;王佛,你的杰作仍是一部半成品。可能你是坐在一处幽静的山谷里画这幅画的。当你正专致画着时,你大概发现了一只飞鸟,或是一个小孩正在扑捉这只鸟。而这只鸟儿的嘴,或者这孩子的脸蛋使你暂时忘记了那笔好似蓝色眼睑的浪花。你既没有画完大海外衣上的流苏,也没有画完礁石上毛发般的海藻。王佛,孤要你把留给你眼睛还看得见的时间来完成这幅画。这样一来,它就会让你把漫长一生中所积累起来的最奥妙的本领都施展出来。可以设想,你那即将被砍落的双手会在绢轴上发抖,如此一刻,无限的意境将会通过这些不幸的影线而全部地投入你的作品中;毫无疑问,你这双快要被弄瞎的眼睛将会在人的视觉极限之上发现物体之间的美妙关联。老王佛,这是寡人的恩赐,寡人能促使你圆满地完成它。不,你如果拒绝,那么在把你弄瞎之前,孤将命人当面烧掉你全部的画作,那时,你就会像一个所有的孩子都被杀死了的父亲,绝了传宗接代的希望。你要明白,这最后的一道命令是孤对你的一丝好意,而寡人十分知道,画布乃是你过去爱抚过的唯一情妇。孤现在赏给你笔、墨和颜料,让你享受这份最后的时光,就好比把一个女子赏给行将处死的男人一样。”

皇帝又用小指头做个手势,两个太监恭恭敬敬地把王佛勾有大海和蓝天轮廓、图形但尚未完工的画幅拿了出来。王佛擦去泪水,微笑起来,眼前小小的画稿使他忆起自己的青春。整幅画表现出一种清新完备的意境,这是王佛后来再也不能企及的。而画上的确缺少某些东西,因为在王佛作此画的时段,他观赏的崇山峻岭和身临的大海悬岩、峭壁远不够丰富,对于黄昏使人产生的惆怅之感,也体会得不够深刻。

王佛从一名仆从递给他的画笔中挑出一支,开始在未完的大海上抹起大片大片代表海水的紫蓝色。一名太监蹲在脚下替他研磨调色,但这差事他干得相当笨拙,而让王佛此时比过去任何时候都更加怀念他的弟子林了。

王佛接着开始给山顶上一片浮云的翼角涂上了粉红色,然后,他又在海面补画几处细细的波纹,以加深大海的宁静感。奇怪得很,此刻皇宫的玉石地面忽地变得潮湿起来,然而,王佛正全神贯注在画作上,并未发觉自已的双脚已踩在了水里。

一叶扁舟在老画家的笔下逐渐变大。现在这小船已占据了画幅的全部近景。远处,突然响起了有节奏的荡桨声,急速又轻快,犹如鸟儿鼓翅。浆声越来越近,慢慢地响彻整个大殿,当那桨声停止,附在船夫桨柄上的水珠还在颤动哩!原来已经烧得通红、即将用来烫瞎王佛眼睛的烙铁早已在刽子手的火盆中冷冰了。朝臣们在深及肩颈的大水中慑于礼仪丝毫不敢有所动弹,只微微把自己的脚尖踮高一点点。最后,大水终于涨到了皇帝的心口,殿中仍是那样的静寂,甚至听得见有人眼泪落水的声音。

果然,是林站在船那儿。他仍然披着先前的那件旧袍,右边的袖子还有几处破烂的地方。因为那天早晨在士兵抓捕他们之前,他没来得及把这些破洞补上。然而,他的脖子上围着一条奇怪的红色围巾。

王佛一边继续作画,一边亲热地对徒弟说:“我还以为你死了哩。”

“您还活着,”林恭敬地回答说,“我怎么能死去呢?”

于是,他扶住师傅上了船。镶了玉石的天花板倒映在水里,林的船就好似在岩洞中滑行。朝臣们没在水中,他们的辫子好像水蛇一样在水面漂游,皇帝苍白的脑袋则好像一朵水莲花浮出水面。

“徒弟,你看,”王佛忧心忡忡地说,“这些不幸的人就要淹死了。虽然眼下还不是既成事实。过去我可没料到海里有那么多的水,能够把皇帝也淹死。现在可怎么办?”

“师傅,你什么也不必担心。”徒弟喃喃地说,“他们就会站到旱地上去的,不用过多久,这些人甚至连他们的衣袖曾经湿透都会记不起来的。只有皇帝,他心里可能会留下一点点海水苦涩的味道。这些人不是那种人物,是不会在一幅画中消失的。”

他又接着说道:“大海真美,风帆和煦,海鸟正在筑巢。师傅,我们动身吧!到大海彼岸的那个地方去。”

“我们走吧!”老画家说。

王佛掌舵,林俯身划桨,桨声重新响彻大殿,就像心脏跳动的声音那样,匀称而有力。峭壁周围,水位不知不觉地减退,悬岩又重新变成了殿堂石柱。不久,就只剩下玉石地面的几个低洼处还有很少的几滩水在闪闪发亮。大臣们的朝服全都干了,只有皇帝大衣的流苏上还留着几朵浪花。

王佛完成的那幅画靠着帷幔摆在那儿,一只小船占去了整个近景。小船渐渐驶远,船尾留下一条细长的航迹,随后,连水迹也在镜平的海面上消失了。人们已再也辨认不清坐在船上的师徒俩的面目,仅能望见林的红色围巾,还有在空中飘拂的王佛的胡须。

桨声更微,最后完全中止,因为距离太远,听不见了。皇帝俯身向前,手搭凉棚,望着王佛他们的船越驶越远,在苍茫的暮色中变成了难以辨认的一个黑点。一股金黄色的水气从海面升起并弥漫开来。最后,小舟沿着一块封住海门的岩石转了弯,峭壁的阴影落在船上;船尾消失在那空旷的海面上。画家王佛和他的徒弟林永远消逝在刚刚由他自己制作的蓝天般的汪洋里。

 

(刘君强译,据漓江出版社1986年版《东方奇观》,[]玛格丽特·尤瑟纳尔著,本篇经过一些网友的斟酌,在某些字句上与原译有别)

 楼主| 发表于 2010-7-1 19:54:50 | 显示全部楼层
考试拿这个做了阅读材料,收上来的学生观点各式各样。也听听大家的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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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1 23:55:36 | 显示全部楼层

我原来没读过这篇小说,不过看完很震撼。震撼于她的想象力,尤其是结尾。

我想她用寓言的手法表达了“艺术让人自由”这样一个主题,所以里面的人物都是符号性的。

小说里的东方元素让我们感到熟悉又陌生,山水画、出自《论语》的典故等等。从我的角度看来,这里面可能还有来自日本的审美观,我想她很可能看过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那种为艺术决绝献身的精神,与中国传统有点格格不入,和芥川小说里的画师很像。

谢谢!让我又多认识了一位和东方有关系的西方小说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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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 00:34:25 | 显示全部楼层

感觉玄虚,时空错乱。“那是十几年前,中原一带经济大萧条时期,我和一个叫古格拉的一同辞去了在花旗商行的职务。”,是这种感觉。在学校看到运钞车头标着“振远护卫”四个大字的时候,也是这种感觉。

有的地方像武侠小说,有的地方像侦探小说,有的地方很东方很古老,有的地方很西方很现代,总的来说很杂糅。

王佛这个名字有点意思。不过什么意思呢?我还没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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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 02:06:42 | 显示全部楼层
QUOTE:
以下是引用抱香斋在2010-7-1 23:55:36的发言:

从我的角度看来,这里面可能还有来自日本的审美观,我想她很可能看过芥川龙之介的小说《地狱变》,那种为艺术决绝献身的精神,与中国传统有点格格不入,和芥川小说里的画师很像。

作者对日本有所研究,曾写过关于三岛的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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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 02:11:41 | 显示全部楼层

文中对中国画家的观(眼睛)与作(操作)的描绘比较西方,更象塞尚\凡高\雷诺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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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 02:19:44 | 显示全部楼层
文章的大部似乎是对唯美主义(可以看见王尔德的多个影子)的反省,而结尾又似乎是对唯美主义的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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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 02:32:59 | 显示全部楼层

唯美主义:美的,太美的.(借用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

当把艺术与生活对峙起来后,便也预制了一条从热爱生活走向反对生活的道路,由此,唯美主义者反而背离了他们尊崇的理论先驱莫里斯所主张的"艺术生活化"的朴素\健康\丰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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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 07:37:54 | 显示全部楼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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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引用屋子在2010-7-2 2:19:44的发言:
文章的大部似乎是对唯美主义(可以看见王尔德的多个影子)的反省,而结尾又似乎是对唯美主义的肯定.

同意。但结尾或许也可以理解为唯美主义的幻灭。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0-7-2 7:38:40编辑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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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0-7-2 07:41:22 | 显示全部楼层
QUOTE:
以下是引用屋子在2010-7-2 2:32:59的发言:

唯美主义:美的,太美的.(借用尼采:人性的,太人性的)

当把艺术与生活对峙起来后,便也预制了一条从热爱生活走向反对生活的道路,由此,唯美主义者反而背离了他们尊崇的理论先驱莫里斯所主张的"艺术生活化"的朴素\健康\丰沛.

说的好,当艺术到了极致,成为生活的对立面之后,艺术就变成了妖术,唯美生活就变成了妖魔化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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