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月白风清
在我眼里,人的一生是一条十分可怕的线段,万千匹夫,各自向前,或亦步亦趋,或屁颠屁颠,或潇洒自如,或小心翼翼。然而,无论以什么样的速度、姿态前行,死亡却是只有到达的时候才能知道,在那之前,我们只能在黑黢黢中摸索,无限的接近那个幽幽的微笑着的终点。
在《笑傲江湖》中,刘正风的死正是这样的一条线段。金庸是唯一一个知道线段终点的人,但他却巧妙的隐藏了自己全知全能的身份,让线段上那些闪光的点一个接着一个出现,让读者自己去拨开层层迷雾。与此同时,刘正风的形象也不间断的变化着:从一个江湖传闻中的武林高手,到一个准备金盆洗手的神秘人物,再到一个贪图俗物的大富豪,又到一个为了挚友而甘愿牺牲的侠义之士;最后,我们借助了令狐冲的耳朵,听到了这一曲凄美、决然、洒脱、放任的《笑傲江湖》,刘正风和曲洋在琴箫合奏后坐地含笑而亡,此时的刘正风宛然是一位道骨仙风的世外高人,灿烂的终点这时才绽放出来。
读罢,顿时心中激起千层浪花,孰真孰假,孰正孰邪,谁又能了然呢?刘正风与曲洋的故事虽然取自伯牙子期,放置在多方势力各怀鬼胎的江湖风雨中,这样纯净高洁的友谊,亦显得如此珍贵动人。刘正风线段式的死亡让故事扑朔迷离,读来自然是紧张而刺激,而与刘正风的死相比,鲁智深的圆寂却一下子把我带入了一个新的命题,读完第一百一十九回,仿佛看见禅椅上鲁达肥壮的身体如佛像般立着,臂膀上刺的花绣开得寂静无声,外边是翻动的潮水深沉的鸣叫,我竟一夜未眠。
死亡是可怕的,而“圆寂”这个词却十分美丽,好像一个人从某个起点出发,在这偌大宇宙中画了自己的一个圆圈,诸德圆满、诸恶寂灭,走着走着觉得一切都将结束,一切都将完满的时候,抬头看到正是那个起点,从此入灭。与刘正风的“终点不明”相比,鲁智深的死亡是早已设定好的:“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智真长老的四句偈言,将鲁智深的人生轨迹以及其命运的重大转折点清晰的展现在我们的眼前,可是我仍然随着这个胖大和尚,看他倒拔垂杨柳,拳打镇关西,大闹野猪林,上梁山,救史进……被他那鲁莽而率真的性格,闪动着正义光辉的英雄行为,以及询问阿嫂这种有趣的细节所打动。
鲁智深实在是个可爱的和尚!他不像个和尚,喝酒吃肉、打架骂人、破坏公物、不讲卫生、不颂佛经、杀人放火;可再也没有别人比他更像和尚,从来没有无故伤害一个生命,从未在危险面前退缩,从来没有一刻想着自己的私利,虽置身世俗,经历这血雨腥风,讲的话、做的事都是至纯至真,内心却没有一刻不是空明如水、寂静如月,一片佛心禅意。
可以说,鲁智深的圆寂于我们早已知晓,但他圆寂时表现出的淡然和洒脱,正像那一夜如鼓如雷的潮声一般,至今激荡着我的心灵。鲁达圆寂那晚,与方腊的一场恶战刚刚结束,“鲁智深与武松在寺中歇马听候,看见城外江山秀丽,景物非常,心中欢喜。是夜月白风清,水天共碧。”这句话一下子将紧张激荡的故事熨烫得平平展展,好像急流越过悬崖瀑布,安心的流入一片宽广的平原,心中有说不出的自在、旷达。睡至半夜,鲁智深错将潮响当成战鼓,“跳将起来,摸了禅杖,大声和,便抢出来”,当他得知是潮响的时候,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忆起智真长老的四句偈言,从此心中忽然大悟,拍掌笑了,安顿和尚们“烦与俺烧桶汤来,洒家沐浴。”宋江等众人赶来时,他已坐在禅椅上不动了。
作者化身智真长老早已揭示了鲁达的圆寂,其实那四句话本来是有牵强造作之感的谶语,仿佛后边的故事读者只需对应着去看就行了,而恰恰相反,鲁达的生命轨迹不是线段式的,这段谶语让他的圆寂沾染了命运般的意味,在读者的心中画下一个完满的圆。这是因为,与我们这些惦记着四句偈言的读者不同,鲁智深才不会理会这些,他仅怀一颗赤诚而澄澈之心,飞扬跋扈的走着的自己的路,率性而为,随心而动,本来就已是佛,所经历的事情只是追逐本心而已,起点是本心,终点自然是本心。
他的颂子写道:“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绳,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这段是深夜躺上床后在手机上读到的,在漆黑的宿舍里,只有手机的光照亮了被窝,本来已经眼睛刺痛的我一下子百感交集,关上手机,在黑暗中泪流不止。
是呀,一个始终如一的人有什么结局可言呢,赤条条的来去世间,无非是回到起点罢了。厚着脸皮活着的这二十年间,扪心自问,我的本心已失去多少了呢?几十年后,当我也站在生命的终点时,能否灿然的回望自己走过的生命旅程?这世上能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无需担忧那线段的终点,也从未畏惧过茫茫的世路,凭着一颗真心执着的走下去?鲁智深圆寂的那晚,月白风清,面对着如此盛大而寂静的死亡,面对这个自由而放达的灵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羞愧无比,任这一股清流,一遍一遍冲刷着我的心。
[此贴子已经被作者于2011-2-18 13:52:13编辑过]
|